作为一名有身份、有地位的皇子,他能将“打不过”和“我们逃跑吧”这两件事看得如此淡然,且做得顺理成章,多少让一直误以为英雄都要咬牙死撑的她觉得有些汗颜。
    形势不容乐观,紧跟其后的那一队比前面的更加难缠。千岁爷虽没有信号弹,倒是随身带了些毒粉,袍袖一挥,总算和那些黑衣人拉开了些距离。
    但是……
    看着面前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沈衡凌乱了。
    “我记得,这路一直都是您带我跑的吧?”
    坟岗空旷,岔路口却很多,方才逃跑的间隙,一直都是苏公子指挥路线的。但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他指的是一条死路?
    苏月锦看向远处的山涧,挺认真地说:“阿衡,是人都会犯错,你莫要太依赖我了。”
    我依赖你了吗?分明是你很淡定地对我说:我们朝东南方向去吧,那里看起来一片祥和。
    沈衡闭了闭眼,却也知道现在实在不是计较这些事情的时候,眼见后面的黑衣人越追越近,只得探着身子朝前望了望。浓浓夜色之间,依稀可以看见对面似乎有一处峭壁。她捡起一块石头试探地丢过去,果然听到一声坠地的回响。
    还好,情况并不算太糟糕,他们是到了两座崖壁之间的间隙了,虽说误入死路,但到底对面还有一处地可以落脚。
    “飞过去吧。”虽然有些远,但以她的身手,应该不成问题。她这般说着,已然伸手拉了他纵身跃出,身子腾起时,依稀听到对方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但她没有认真去听。
    直到飞出去的身体突然在半空中下坠,她才明白过来苏月锦说的那句话有多么重要。
    他说的是:“不能过去,我不会轻功。”
    会武功的人不会轻功代表什么?这就好比做厨子的不会颠勺,卖字画的不会磨墨,做县太爷的不认识几个大字一样不可思议。
    苏月锦的身手她是见识过的,莫说朝堂,就算放在江湖上也是数一数二的。这样的人物不会轻功?这怎么可能呢?
    但是有的时候,事实就是这么胜于雄辩。
    如果她摔死了,肯定会变成冤死鬼吧。
    事实证明,主角都是福大命大的。
    沈衡再次醒来时,并没有飘在空中,而是被安置在一处简洁、干净的茅屋内,屋中一名阿姐笑吟吟地摸着她的脑袋:“姑娘可好些了?”
    她是被这座山崖下居住的村民救的,整个村子大概一年到头也进不来一两个新鲜人,她刚摔下来那会儿也只记得在场的村民关切的呼喊。
    照理说,这处地界不该有村落出现的,而且这里面的人,也状似从未出去过。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打算等有时间了再出去探探,因为眼下,她还得去照顾那个摔瘸了的千岁爷。
    沈衡端着熬好的药碗进去的时候,某人正在床上摆弄手里的砚石,那当真是爱不释手地不住端详,全然没有一个病人的自觉。
    沈衡坐在床边,为他盖了盖被子:“今日觉得如何了?”
    “尚可。”他瞄了一眼她手里的药碗,“先放下吧,冷了再喝。”
    冷了正好用来浇花吗?
    接触的时间越长,沈衡越发现这是个极任性的人,总是就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她看着不远处那盆不甚精神的水仙,诚恳道:“您就没觉得,这花开得都有一股子药味了吗?”这好歹也是屋里唯一的盆栽,他能不能别这么糟践?
    苏小千岁没说话,只是默默翻了个身,继续玩他的砚石,一副很不配合的样子。
    “今日没放那么多黄连,不会太苦。”沈衡苦口婆心地劝道。
    他面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神色淡淡地说:“我不怕吃药,只是不太喜欢这个碗的形状。”
    沈衡淡定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瓷茶杯,四方的,仔仔细细地倒了满满一杯。
    “我不喜欢茶杯上的青花。”
    沈衡又掏出一只净面白瓷的:“可以喝了。”
    所以说,有的时候,“多才多艺”也是被逼出来的。
    环顾着略显窄小的木屋,沈衡不由得感慨,都说绝处逢生,若是没有山崖之下的这处村庄和下落时接住他们的参天古树,他们可能就真的活不下来了。
    山崖很高,虽不至于万丈,但也相差无几了。
    苏月锦摔断了腿,虽然沈衡一直不愿意承认那是自己压的,但醒来的时候确实是他护她周全的。
    犹记得当时看见他脸色苍白的样子,她慌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趴在他身前,急声询问:“你是不是快死了?”
    他抬手摸着她的脑袋,温声安抚道:“早就让你少吃些,总是不听。”
    村里的大夫是位上了年纪的长者,身子骨一直不大好的样子,医术却是极佳。
    苏月锦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硬是被那一碗一碗的药汤子给救回来了。
    骨头被接上之后,虽说腿能动,但到底伤及筋骨,再加上各处的大小擦伤,总是要好好将养一段时日的。
    他们现下居住的茅屋,是巫家大姐为自家弟弟将来娶亲盖的,独门独院,算不上顶好,倒也干净整洁。
    沈衡住进去之后,巫家大姐还热情地拿了好些贴补和被褥。
    村里的人确实都是热情的,就是不知道,外头的人找不见他们,要急成什么样子了。
    “苏家娘子,我们要去收苞谷,你要一同去吗?”
    门口突然响起一阵呼喊,打断了她的思绪,只是那一声“苏家娘子”直接惹得她脸红了半边。
    刚进村子那会儿,苏月锦这个“祸水”就招了好些大姑娘、小媳妇围观。开始的时候,沈衡因着担心他的身体,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但是渐渐地,提亲的人却越来越多,每日应付那些热情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是极费神的事情。
    最后闹得苏小爷也烦了,直接来了句:“苏某已有贤妻在前,劳诸位费心了。”就这么把大家给打发了,但沈衡也因着这句话,从“沈大姑娘”变成了“苏家娘子”。
    “阿衡,她们在叫你呢。”沈衡放在被子上的手被轻轻拍了拍,她深吸一口气,分明在某人脸上看到了“戏谑”二字。
    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名唤博古村,虽然不知道怎么会叫了这么个雅致的名字,但村里的人确实都识文断字。
    里面的人,几乎三分之二的村民都姓巫。
    这并不是一个大姓,在庆元朝,她也不曾见过几个这个姓氏的人。沈衡曾问过他们是否是家里的氏族最先发现了这里,而后才举家搬迁的,得到的回答却很含糊,显然,他们并不愿回答。
    跟山崖之上的禹城不同,这里虽则环山,却有着一大块适合耕种的土地,住在里面的村民都能自给自足。
    “苏家娘子看着细皮嫩肉的,做起农活来倒是麻利呢。”一名站在沈衡身边掰苞谷的大姐笑呵呵地说。
    沈衡一面友善地笑了笑,一面道:“我爹在家也时常做些农活,所以我自然都会一点。”
    这话倒是真的,不过她爹干活的原因是,他每个月的俸禄要用在送礼上,自家庄子上干活的奴才嫌弃工钱给得太少都走了,他就只得自己把农活揽下来了。
    “都说贤妻嫁俊郎,姑娘这般贤惠,确实是个有福气的。”沈衡面上做娇羞状,心底却将她的“俊郎”骂了个痛快。
    “咱们村上,就从未有人出去过吗?”她状似无意地问。
    “没有。咱们这四面都是大山,从老辈扎根在这就没人出去过。苏家娘子既然来了,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咱们博古村虽说没有外头繁华,吃穿用度却是从来不愁的。”
    沈衡闻言略点了点头,心下的疑虑却更重了些。
    诚然这里的人都是极好的,夜不闭户,田谷共享,谁家的老人年纪大了,不消说,跑来帮忙的年轻壮汉总是不缺的。只是,若说没人出去过,她也是不信的。
    前不久她便看到一户村民的妻子着了件纹花盘扣的织锦缎子,虽说那缎面是五年前流行的花样,却足以说明问题。
    要么,这村子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人出去采买些东西进来;要么,就是这里面也有人同他们一样,是误打误撞进入这里的。
    她和苏月锦都是有功夫底子的人,饶是这样从山崖摔下来也将养了好些时日,若是普通的村民,断不可能从上面摔下来而毫发无损,真有万幸,也不可能人人都能摔在那棵参天古树上。这也就是说,博古村内必然有通往外界的途径,或者说,从外界进来的途径。
    收了苞谷回来时,天空已是撑起了一面余霞,红艳艳的松拢在这处静怡的小村庄里。
    炊烟四起的石瓦木屋,早就腾起了阵阵饭香。沈衡吸了吸鼻子闻了闻,只觉这样伴着柴火炉灶的味道,当真是住在上京多年的她许久不曾闻到的了。
    一路走过来,她特意放缓了脚步。都说闻油烟味也能填饱肚子,她打算先“吃”个半饱,然后回去就可以少吃一点自己做的饭了。
    每逢饭时,都是苏月锦和她最痛苦的时候。因着一个不会做饭,一个不怎么会做饭,导致两个人时常对着一桌子饭食大眼瞪小眼。
    “我回来了。”她进门打了声招呼,转脸开始琢磨今天的晚饭。
    方才在田里,她摘了些玉米、青豆和圆白菜,房梁底下还挂着那日巫二嫂子送来的腊肉。她得好好想想怎么将这四样东西炒成两盘菜。
    “玉米炖白菜,还是青豆炖白菜呢?”
    苏小王爷拄着个拐棍蹦跶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她自言自语。
    他低头朝菜篮里瞅了瞅,颇有些指点的意思:“玉米怎么能炖白菜呢?你要用青豆跟玉米放在一块煮,这两个才是一样的东西。”
    沈衡一开始还有些不信任他,但一琢磨面前这位爷是天天吃御膳的人,他出的主意定然是好的。
    于是,沈衡在苏王爷的“旨意”和自己的创意之下做了一道青豆玉米汤和圆白菜条炒腊肉。
    或许你们并不知道白菜条是个什么东西,其实它只是切得比手指头还粗的白菜丝而已。
    “要不,尝尝?”菜上齐之后,沈衡咬着碗边看着他。
    苏小千岁从善如流地拿起筷子戳了两下,很坚定地摇头,道:“好像不太能吃。”
    东西哪里有能吃不能吃的?熟了都是一个味。
    沈衡不满道:“先吃吃看,不行再吐掉。”
    “那你先吃一口。”他单手支头,摆明了不肯“身先士卒”。
    于是,两人就这么在饭桌上僵持了一阵,最后还是沈大小姐拿起了汤匙。
    其实她每次做饭时的态度都是值得称赞的,因为她真的是很认真地在做,也不知道为啥就不好吃。
    “算了。”沈衡最终还是将汤匙放回汤碗里。她承认,她确实没有勇气每天都尝试一种呕吐的方式。
    起先,苏月锦还病着时,她天天都能吃饱饭,那是因为左邻右舍都会热情地送些饭菜来。但是长时间吃人家的总是不好意思,她就只得另起炉灶,偷偷在厨房里琢磨。
    “咱们凑合着吃点吧。”良久,她讪讪地建议道。
    三天了,她除却饿急了扒两口白饭、嚼两根黄瓜以外,肚子里真的是空空如也。
    苏月锦歪头看了她一会儿,挺嫌弃地说:“能吃的都可以凑合。”言下之意就是这个不能吃,根本没法凑合。
    “那便不要吃。”两人平时虽说也会斗嘴,但沈衡今日真的来了脾气。
    村里的人没少照顾他们,她要是给些金银首饰又觉得污了这份质朴,所以她每日都会去田地里帮忙,姑且不论回来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单说饭做完了还被他奚落就觉得很不痛快。
    “你难道不认为,今天这汤做得不好完全是因为配菜的关系吗?”如果用玉米来炖白菜,一定比这个好吃。
    “同样的菜色不同人炒,总是有所不同的。”苏王爷不承认是“战略”上的失误。
    “那不如你来炒。”都说怒从胆边生,恶从心头起,沈衡今日倒是难得胆肥了一次,说完还瞪了苏小千岁一眼。
    “阿衡,迁怒于人真的不是一个好习惯。”他这样说着,没再计较什么,慢慢悠悠地拄着拐棍出去了。
    沈衡很少这样无端地发脾气,眼看着他一瘸一拐地出门,心里反倒有些不是滋味。
    他的腿是因她才摔断的,虽说好些了,但近些天他都没吃上几口好饭。他好歹也是个皇子,如今落魄到成日吃些不伦不类的东西,抱怨两句也是难免的。
    她坐在桌前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将人先找回来再说,不承想,刚推开门便看到他站在屋外院墙木栏边上,略有些歉意地对隔壁的巫三娘说:“大姐,我家娘子的手被开水烫了,做不得饭,您家可还有剩的,我们略吃一口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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