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就是想安安静静地回家吃个饭吗?这些人就不能放过他吗?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先冲到他近前的大人迅速拿下他的斗笠,满脸堆笑地拱手道:“果然是沈大人,下朝之后便没看见您,原来是换了身衣服。”
    “是啊是啊,沈大人走得真是快,我们几个在后头紧赶慢赶都没追上。”
    没追上?那他是怎么被拦下来的?
    沈括看着那个脸上的褶子比他脚后跟上的纹路还深的吴大人,实在想不通这小短腿是怎么一个箭步冲上来的。
    他心底悲伤的小河流流淌得委屈、哀婉,面上却还是僵硬地笑了笑:“沈某家中有急事,因此走得匆忙了些,诸位大人要是无事,我便先走一步了。”
    他说完,抬脚就想离去,却被人眼明手快地拦了下来:“哎,沈大人别急着走嘛。”
    陆续跟上的人也都赔着笑脸,道:“大家同朝为官,原是应该多走动走动的。既然遇见了,便一同吃个便饭吧。”
    便饭?
    沈括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他这便饭吃了足有半个月了,他的官职是不怎么高,但也真没到要四处蹭饭的地步。
    自上次他让沈衡给端王爷送了一回兔子之后,这朝里的人就跟发了疯似的巴结他,生拉硬拽争着请客不说,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要说一句“代我向千岁爷问个好”。
    不论他指天对地地发誓,还是双眼含泪地明志自己跟千岁真的不是很熟,对方的脸上永远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笑,那毫不遮掩的心照不宣,总是让他有一种腾云驾雾的缥缈之感。
    “便饭,还是算了吧。”他用手捂着心口。
    “沈某最近身体有些不适,就是想尽早回去休息休息,改日病好全了,定然同诸位大人一叙。”再待下去,估计他的心肝脾肺肾真的要不好了。
    不承想,几位大人听后都露出了极为关切的表情。
    礼部的张大人说:“沈大人病了?那可得仔细看看。张某认识一位名医,医术是极为了得的。不如您先到我府上坐坐,我命人将他请来?”
    一旁的刘大人听后却是连连摇头:“我认识的医者更为有名,还是去我那儿吧。”
    王大人更是直接拉了沈括的胳膊,道:“沈大人有所不知,宫里的单御医是我夫人的嫡亲弟弟,保管比坊间的大夫要强上数倍,您还是跟着我回去吧。”
    朝堂上的人,有几个是不会见风使舵的?眼见沈衡这般受待见,沈括日后的路定然是要比旁人更好走。如果不趁此机会好好攀攀交情,等人家腾达了,那便晚了。
    沈括没想到自己一句推托的话,造成了这般大的“反响”。
    可怜那一把文弱的老骨头,被人左拉一下,右拖一下的,真的是没病也得生生给晃出些毛病来了。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温润的声音突然响起,生生打断了这边的吵嚷。
    身穿竹青色广袖常服的男子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走过来,精致的面容上还带着些许好奇。那一身轻袍缓带的装束优雅出尘,一时不知愣怔了多少人的眼球。
    “下……下官叩见端王殿下。”
    苏小千岁一直都是个随性的性子。
    作为一个应卯来得最少,议事来得最迟,正事干得不是很多,却件件都让人信服的皇子,朝臣们对他一直都是敬畏的。
    谁人不知这位殿下平日鲜少出门?突然在这儿遇上他,大家都有些愣住了。
    陛下属意的储君无疑便是这位,多少人私下里想向他示好,却是连端王府的门都进不去。
    越是接触不到的人,越让人觉得心里没底。
    对于这位整日坐在“神坛”上的千岁爷,他们总是揣着一份小心翼翼。
    有眼色的人静观其变,而圆滑些的,抖着机灵回了一句:“回殿下的话,我等就是下了朝,同沈大人聊了两句。”话说着,也是不敢抬头,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
    苏月锦似乎有些不悦,认真打量着自己身上朴素的长袍,道:“我现下算是微服,你们莫要扰了我的兴致,都起来吧。”
    底下的人摸不准这位爷的脾性,但是王爷都这般说了,他们哪里还敢赖在地上不起来,只得讪讪地站起身。
    苏小千岁也没再同他们说什么,转而走到沈括近前,伸出手指,摩挲了两下他身上的粗布料子。
    “这衣服是在哪里买的?挺好看的。”
    每次见到这位爷,沈括都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倒不是说这位爷有多难应付,相反的,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才觉得心慌。
    而且这话让他怎么回?
    是该说:您若是喜欢,我改日买一身给您送过去?
    还是说:您真有眼光,我也觉得这身衣服甚好?
    原谅他为官二十余载,自问不算蠢笨,却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回答,一张脸就那么卡在了哭与笑之间,显得异常古怪。
    苏小千岁抬眼看了看天边的浮云,也觉得很惆怅。他这个开场白,似乎冷了那么一点。
    他是不擅长说这些的,都是桂圆说,“求人办事”时须得多说几句客套话,也不拘什么,只管随口夸赞两句便好。
    但事实证明,夸赞的结果似乎不怎么好。
    “你跟着我过来,我有事同你商量。”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用自己的方式。
    沈括的老脸又抖了抖,但好歹这话他能接上了,便连连点头道:“是,全听王爷吩咐。”
    如此,苏小千岁满意了,率先朝巷口走去。
    沈括一路老实巴交地跟着,瞧着不像是往端王府去的方向,心下也有些没谱。
    他张了几次口,还是忍不住小声请示了一句:“不知王爷这是要去哪里?”若是办什么正事,那他这一身衣服……
    “不是什么大事,”苏小千岁停下脚步看他,道,“就是请你吃顿便饭。”
    又是便饭?!
    沈括觉得,作为一个自小吃着御膳长大的皇子,苏月锦对于菜的口味必然很挑剔,况且环境一定是雅致、高档的,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他尊贵无比的身份。
    揣着刚收到的六十两银子的俸禄,沈括心里其实是十分忐忑的,生怕接下来付不起饭钱。
    他当然没胆子白吃端王的这一顿,即便人家说了请客,这银子他还得抢着去付。
    目光所及之处,当看到上京第一楼“玉锦轩”三个字的时候,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在这里,一顿饭下来,别说他的俸禄了,估计连他省下来送礼的银子都要用完了。
    他张了张嘴巴,想说:殿下,听说这里的厨子换人了,要不咱们去别的地儿看看吧?
    却见苏月锦压根就没有要进去的意思,而是绕过了那座酒楼,转而朝着一处巷子走去。
    那是许多平头百姓用餐的地方,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小吃摊位,吆喝声不绝于耳,莫说雅阁了,就连桌椅都是极其破旧的。
    身穿短打的汉子露着精壮的上身,不时端着碗从他们身边经过。浓浓的食物香气充斥在小巷中,带着坊间独有的热闹。
    沈括以为苏月锦只是路过这里,但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处卖卤肉饭的摊位前。
    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穿着一身干净的淡蓝色布衣,看见他们走过来,乐呵呵地招呼道:“是苏相公来了啊,真是好久不见了,快往里面坐着。”他们竟是相熟的。
    她整理着最里面的桌子,拿着抹布仔细擦了又擦。
    “今天还是老规矩,再加份青菜汤?”妇人收拾完毕,笑吟吟地问道。
    “嗯。”苏月锦淡淡地点头,道,“另一份要猪脚的,多加些汤汁,用文火温着,等下我要带走。”
    这是沈衡的口味。
    沈括傻乎乎地杵在摊子前,揉了好几次太阳穴才确定,千岁爷真的打算在这里用膳。
    这下银子是足够了,可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装束,心想,莫非端王爷这是顾念着他这一身装束,担心他去酒楼会不自在,这才来这里的?
    他可以回去换的,怎好让王爷在外面的摊子上吃东西啊?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苏月锦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这里的饭比宫里的好吃,等下你便知道了。”
    老板娘上饭上得很快,两碗冒着热气的米饭被浇上厚厚的一层卤肉,酱香扑鼻,令人垂涎欲滴。一碗极其普通的青菜汤,颜色碧翠通透,里面滴了几滴麻油,鲜香四溢。
    “尝尝看。”
    苏月锦率先拿起筷子,很有修养的吃相,让沈括也放下了些许拘束。
    很简单的一顿家常饭,不奢侈,不精致,却是沈括这些日子以来吃的最舒坦的一顿。
    苏月锦说:“林二家的摊子已经在上京开了几十年了,两口子也攒了些银子,却一直不愿意将摊位换成店铺。他们不喜欢伺候达官显贵,只喜欢待在这种平平常常的巷子口,偶尔同街坊说笑,偶尔恣意畅言,不用刻意巴结谁,也不用刻意讨好谁。这样的生活很踏实,我喜欢这里。”
    沈括一直都认为端王殿下是个不靠谱的,即便他的才学和对朝政的处理策略让人拜服,但这都不能泯灭他任性的事实。
    皇室子弟的恣意来源于他们对自身贵重身份的一种优越感,多少朝臣在表面恭维之后,都会加一句:“若他不是圣上的儿子……”
    但是今日,沈括却觉得,即便苏月锦不是皇子,他也会由着自己的性子活着。
    “其实我是很好相处的人。”停了一会儿,苏月锦突然看着他如是说。
    沈括认同地点头,千岁爷确实比他想象的随和。
    “而且我也很会照顾人。”
    沈括再点头。
    “所以,阿衡要是嫁给了我,日子定然过得很舒心。”
    沈括的头差点从脑袋上掉下来。
    苏小千岁心情甚好地看他,继续道:“我最近打算向阿衡表白,但是她一直都不想见我,所以我打算动用一些小手段,需要你的配合。”
    您能说得再自然一点吗?
    沈括眼泪汪汪地看着对面的端王殿下,迟疑道:“这……这事……”
    “这事不难办。”他笑得乖巧,“你只要说服阿衡来我府上做饭就行。”他需要的只是用来打动她的时间而已。
    沈括不知道旁的父亲有没有经历过这些,反正他今日是大开眼界了。还没见过哪个“未过门”的女婿找上未来老丈人去算计自己媳妇的。
    他不得不承认,苏月锦确实不同旁的皇亲国戚,但也正是因为苏月锦是皇亲国戚,他心有不愿。
    他语重心长地对苏月锦说:“殿下,阿衡在这之前同丞相家的那门亲事,想必您是有所耳闻的。沈括虽只是一介小小礼官,却也真的没有攀附的心思。衡衡性子莽撞,不懂圆滑处事,让她为妾会给您带来很多麻烦的。”
    他实在是不想哪日得到消息说,自己的闺女把正妃给揍了,或者一气之下,将王府的后院给烧了。
    他都已经年逾四旬,经不起折腾了。
    似乎早料到了这些托词,苏小千岁单手支着下巴,十分坦然地说:“阿衡确实做不了妾侍,我要她做我的妻子。”
    沈括想,他大概年纪大了,耳朵聋了,该回家吃药了。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苏小千岁抬手替沈括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倒是没再劝下去,而是对他说了另一小段话。
    小巷吵嚷,没人听到那个一脸温润的漂亮公子到底同那个瘦弱的中年男人说了什么,只知道那中年男人震惊地看向那漂亮公子,久久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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