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承想那老家伙更绝,直接躺在地上,晕了过去。太医把人中都掐紫了,他就是不睁开眼睛。
    圣上思来想去,觉得这事还是得找皇后商量商量。若是饶染肯站在他这边,这事就好办了。
    英明神武的圣上想通之后,仪仗也不摆,直接去了饶皇后的凤鸾宫。
    宫内的烛火果然还亮着,一路避开地面的杂草,推开殿门,圣上苏沉羽和端着盘子出来的八宝撞到一起,剩了半盏的清茶全倒在了他身上。外面偌大的动静,里面的人却没有半点出来安慰他的意思。
    他顿了一下,不甘心地吼道:“你看你,都倒在朕身上了,走路也不仔细着些,这宫里真当朕什么都做不得主了?”这话前半句是在作死,后半句是在矫情。
    八宝见怪不怪地看了他一眼,直接躬身退了下去。
    凤鸾宫谁人不知,陛下发火就是为了引起娘娘的注意。陛下这点小心思,从成婚那日起一直用到现在,娘娘早就腻了。
    饶染刚敷了一脸的黄瓜片,听到动静倒是难得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来了?一边坐着吧。”
    可怜圣上折腾一通,就换来这不咸不淡的两句话,心里虽然不甘,但还是搬了小凳,凑到她跟前。
    “今儿早朝的事,你听说了吧?小浑蛋想娶沈括家的女儿,我觉得此事有欠妥当,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她压根就没觉得这算什么事。
    圣上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道:“月锦将来是要继承皇位的,正室之位自然要找权臣之女,不然如何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皇后娘娘本来就是个面瘫,再加上脸上敷着东西,回话时就只动了动眼珠子。
    “权臣?你说穆北候的孙女?”
    这事他同她提过一次,穆北候是先帝在位时封的异姓王,一生戎马,人确实忠厚,手中还握有十万铁骑,将来苏月锦登基之时,确是不错的助力。
    “但是他的孙女不是眼神不太好使吗?天色稍微暗一点就对着树打招呼,人影都分辨不清。”
    这个,他还真没听说过。
    “不然,辅国将军的嫡女也不错。”
    饶染看了眼身旁愁眉苦脸的陛下,道:“我知道你的顾忌,家国天下,储君是国之根本,不能任由自己的性子胡来。但是你想过没有,月锦也未见得愿意坐这皇位。依我看,你不如再考虑考虑其他的皇子吧。”
    她那个儿子,当王爷已经当得很不耐烦了,让他做皇帝?只怕他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早朝给废了。
    哪有不愿意让自己儿子做皇帝的亲娘?
    北靖帝垂头丧气地窝在桌案边,道:“月锦是最合适的人选,我退一步,让沈衡做侧室,另找其他大臣的女儿做正妃。”
    饶染转脸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道:“这事分明是我们先退了一步。你故意冤枉沈括下狱,无非就是想试探一下月锦是不是认真的。林方知敛财多年,就算没有这档子事,你也是要办他的。”
    他书房里现在还押着赦免沈括的圣旨,他就没打算要沈括死,无非就是降降职,让他们娘俩知难而退。
    北靖帝的那些小心思,她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摸清了。贵为一朝天子,他怎么会糊涂至此?他只是看着像个昏君罢了。
    被拆穿了心思,北靖帝也不计较,大大咧咧地往饶染身上一靠:“你看着办吧,要儿子还是要我?我在,你还会有很多儿子;若你要儿子,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朝中所有势力都要权衡。这个身份是尊贵的,但身系的却是一个国家的重担。
    “能不能权衡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就像你娶了我,不是也没再纳妃吗?他们能在最好的年华彼此相爱,没有那么多的错过,又何尝不是一段佳话?”
    饶染嫁给苏沉羽那年,一个是大龄出嫁,一个是妾侍成群,又何尝只是一句相逢恨晚能道得清。
    皇帝陛下没有说话,沉思良久方在她脸上摘了一片黄瓜在嘴里嚼着。
    “这东西不是吃的吗?贴在脸上做什么?”
    饶皇后郑重地点头道:“听说这能治我的面瘫,但是那上面还抹着药呢,你还是吐了为好。”
    “想当寡妇直说行吗?”她分明是看着他咽下去的。
    皇后的眼底似有一丝笑意一闪而过,两人对视一会儿,都忍不住笑了。
    虽然皇后娘娘的笑看不出来,但是她高兴的时候会说两个字:“呵呵。”
    这是苏沉羽教她的,他说:“开心的时候就笑,不开心的时候就哭。你做不出来就说出来,这样就不会觉得憋屈了。”
    那一年,他二十七岁,斜靠在廊庑之下,笑容清澈得像个孩子。
    饶染时常在想,若不是因为那一刻的笑容,她大概不会傻不拉几地嫁到皇宫里来吧。
    “不早了,睡吧。”她不是什么柔情似水的女人,让他好吃好睡是她唯一学会的体贴。
    苏沉羽又露出一副无赖的样子,趴在桌上,做着最后的挣扎。
    “但凡皇子娶正妻,都没有选过低于二品以下朝臣之女的,任性如圣祖也没下过这样的圣旨。”
    皇后娘娘闻言倒是当真想了一会儿,而后十分认真地说:“圣旨?那不就是你随手写下来的玩意儿?”
    皇帝陛下彻底泪奔了。
    这一局,皇后娘娘完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礼部尚书沈括之女沈衡,贤淑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皇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端王月锦,适婚娶,当择贤女与配。值沈衡待字闺中,与端王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端王为王妃,一切事宜交由礼部与钦天监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沈大小姐接旨吧。”
    沈衡直到双手接过圣旨都觉得一切是那么不真实,传旨的公公还是个旧相识,妖娆地一甩帕子,道:“祝小姐与王爷子孙满堂,举案齐眉。”
    她盯着小全公公脸上谄媚至极的笑容频频点头,觉得这门婚事能成,确实是庆元朝绝无仅有的“举案奇媒”,于是她识相地掏了两锭金子做了打赏。
    她也是昨日才知道,这位妖里妖气的公公其实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关照沈括也是圣上的意思。
    但她还是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道道抖着一身肥肉爬起来,小声说:“小姐,您这算不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看咱们老爷,直接被升到正二品了。奴婢还不知道,他除了摆祭坛还能做别的呢。”
    沈衡目光僵直地转过身去看着她。
    “都说做梦的时候被打是不会觉得疼的,是不是?”
    “是啊。”话音刚落,道道颊边的那两团腮肉就被沈衡紧紧捏住,朝两边拉扯。
    “疼吗?”
    道道眼泪汪汪地说:“您说呢?能不疼吗?”哪有去掐别人来验证是不是自己在做梦的?
    “就算您担心奴婢会用姿色勾引小王爷也不能这么毁我啊。”
    沈衡听后颇为赞同地抚着心口,道:“对,我是真的怕他会看上你。”然后抱着圣旨一路飞奔回屋,脚下腾起一阵青烟。
    没人知道沈大小姐在里面干了什么,总之,整整一个下午,她的房间里都断断续续传来各式各样的傻笑。
    比如——
    “唔哈哈哈……”
    或是——
    “哇嘿嘿嘿……”
    而另一边的端小王爷则坐在钦天监的屋里喝茶,依旧慢条斯理的样子,眉眼之间却满是笑意。
    可怜钦天监的监正一大把年纪了,从来没有做过白天观星象的活儿。
    皇子大婚,那是多大的事情啊。哪有先定日子,后看星象的?
    那赐婚的圣旨也是史无前例,历来都是择日完婚,这次倒好,择良辰完婚。那意思就是:你也不用管旁的了,赶紧给挑个好时辰就行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日子选得确实不错。
    皇历上赫然写着:吉神宜趋,宜祈福动土,宜安床嫁娶,宜安葬。
    还真没有哪个日子是嫁娶和安葬同时皆宜的。
    苏小千岁说,生死未见得不祥,既有吉神相迎,就是嫁娶的好日子。
    刘监正偷瞄了他几眼,默默在辰时三刻上圈了个圈,上书:子福双至,耀星明亮,大吉。
    其实,婚嫁无非图个喜气,他执掌钦天监这么多年,鲜少会看到这般两情相悦的男女。姻缘本就天注定,何来吉凶?单看男女是否情深罢了。
    沈括是礼官,婚宴一事自然是由他负责操办。但这次是自己闺女的婚礼,太过铺张,恐会落人口实;太过简朴,又显得小家子气。他正犹豫着就看见皇后娘娘抱着白圣轩走了过来。
    其实那也不算抱了,因为白小主的体重众人都有目共睹,正所谓腹上三层,非一日吃成。所以,娘娘只抱住了一个脑袋,它大半个身子都是拖在地上的。不是因为白圣轩自己不能走,而是娘娘认为这样很大气。
    沈括急忙就要下跪,却被她伸手拦了下来。
    “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你明日也要参礼,婚宴的事就交给李兆赫吧。我已经叫了他来,马上就到了。”
    “参……参礼?”
    依照惯例,皇子娶妻设宫宴,甚至不用迎亲,直接用轿辇将人接入宫中,祭拜太庙,叩拜圣上、娘娘,之后摆仗回府中摆宴。
    其间,女方的父母是不能露面的,嫁入皇家的女人,那就一生一世都是皇室的人了。这样做,一是为了彰显天威,二则是让臣子自省,万不能以为自己是皇亲便嚣张跋扈。
    可是皇后娘娘却让他参礼!
    “嗯,那日请你和沈夫人一同参礼,都是为人父母的,没什么不可以的。阿衡嫁过来,我必然会疼她,你且放心。”
    沈括知道这位娘娘没什么架子,没想到她会这般随和。想来苏小王爷那性子也是随了母亲。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谢恩的话,可惜话还没出口自己便先哭了。
    “娘娘仁厚,微臣真的感激不尽。”
    他承认自己是没什么出息,作为一个父亲,他从孩子九岁开始就又当爹又当娘的。沈衡顽劣,却是他心头的宝。他本以为这次自己可以唱礼就已经是圣上厚赐了,没想到居然可以参与大典,如何会不感动?
    皇后娘娘大概头一次看到有人哭号成那个样子,觉得很新鲜,站在原地瞧了好一会儿才道:“呵呵,不用这样客气。其实苏月锦能有人要,我已经很开心了。今后辛苦你们了。”
    看着一个人微笑着说“呵呵”,跟看到一个人木着一张脸说“呵呵”,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沈括真的是被吓到了。
    外臣不得见宫妃,他不知道娘娘有面瘫,只觉得她不太正常。
    大婚当日,整个上京都笼罩在一片喜庆之中,御赐的八抬轿辇环绕护城河,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其间,百姓拱手相贺,怎“热闹”二字可述。
    端小王爷意料之中没坐在皇宫门口发呆,而是骑着宝马良驹,亲自将沈衡接到了宫内。
    一身大红衮冕,肩上织着日月龙纹的福绣,上衣用金丝绲边,衬得他丰神俊朗,英气非凡。
    一双清澈的眼睛,只一浅倦回眸便乱了多少少女的芳心。只可惜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放在那轿辇之上,那里面坐着的是他的妻子,是他情窦初开之时就决定守护一生的女子。
    轿子停稳之后,沈衡感觉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盖头之下。她抿了抿唇,缓缓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
    那一瞬间的幸福感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她的下半辈子便交付给这个男人了。
    掌心微凉,是他惯常的体温,此时却也带着些许薄汗。
    原来不是她一个人在紧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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