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身就是最锋利的一把锐剑。
    可以斩妖杀魔,也可以划伤深爱着他的人心。
    “……烛渊,师父很爱你……”云采夜低声唤着烛渊的名字,缓缓抬头望着他,眼眶微红,“……可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师父的事呢?”
    烛渊听到云采夜前一句话时,心中腾起的喜悦还未扩散至全身,就被他下一句给打散了。
    他有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云采夜的事?有,自然是有的。
    可是这事除了他以外,本应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任何人里自然也包括了云采夜。
    烛渊很想矢口否认,但他在看到云采夜微红的双眼,和眼底微漾的水光后心神猛然一颤,哑声开口道:“有。”云采夜不会无缘无故问他这样的问题,而他一旦问了,便一定是知道他在密道中所做的事。
    烛渊承认得很痛快,毫不犹豫,虽然他没说他做了什么事,但两人都已然心知肚明。
    云采夜忽然觉得自己很累,这股累意就像他三万年前,看到荒夜死在自己怀里时的茫然和无措一般,将他一生朝气和满身热血尽数灌凉,而今天烛渊为他带来的颓倦却比三万年前荒夜带给他的更为剧烈,席卷了他整个身躯,甚至将他的呼吸都攫去一般,只剩下肺腑间额窒痛。
    “你先下去吧……”云采夜闭着眼睛,身体轻微的颤抖着,半晌后轻声道。
    烛渊闻言,圆形的瞳仁猛然收细成一根竖线,他一把握住云采夜的手,想要解释:“师尊,我——”
    “你走啊!”云采夜忽然拔高了声音,一把甩开烛渊的手,胸膛不断起伏着,像是在压抑着极为强烈的怒气一般,“这几日你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说着,他声音又低了下去,喉结滑动几下,泄了几分泣音出来:“我看了心烦……”
    烛渊握紧了拳,却不敢再逼云采夜,只得起身下榻,跪在云采夜面前应道:“是……”
    云采夜垂着头,轻眨了几下眼,却还是有几颗水珠不受控制地低落,在锦被道洇出几圈水痕。他深吸一口气,下床披上紫衫离开了水云阁,从头至尾都没有再看烛渊一眼。
    烛渊回头,望着云采夜离开背影,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追上前去。
    他缓缓起身,走到置衣间,抬手轻抚上云采夜穿过的那件红衣,闭上眼睛微微颤抖着——他要如何,究竟要如何才能与他在一起?
    水云阁外的清媚的桃花香气荡漾至屋,烛渊放下红衣,掀开纱帘望向桃花苑,在十里辰光中看到了蹁跹满地的桃花瓣,忆起了昔日他与云采夜与此处举樽共饮的情景,烛渊微微踉跄走到那棵桃花树下,仰头望着开得一树灿艳的桃花,心中恍凉。
    桃花苑里的红鲤原本浮在水面上轻啄这桃花瓣,在烛渊踏入苑中后便猛地扎进水里,不敢再探出头来。
    而烛渊这一次却没有给那些红鲤半分注意,他静静地看了会那些桃花,抬手折下其中开得最艳的一枝,随后浑身涣散为淡蓝色的星雾消失在原地。
    镇魔塔九层。
    缚君睁开一直闭着的双眼,朝王座下逐渐凝聚的蓝焰望去,开口道:“仙界的桃花已经开了?”
    “早就开了。”烛渊将装着桃花枝的盒子推到缚君面前,冷声说道。
    缚君打开木盒,小心碰了碰里面的桃花,发现那花未少一瓣后才抬眸朝烛渊看去,挑眉道:“你心情好像不太好,怎么?你师父发现你那点心思了?”
    烛渊闻言,抬头不冷不淡地看了缚君一眼,没有说话。
    缚君以为他说对了,便摇头轻笑一声:“他们都是这样的,说什么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不会怨恨你,结果眼里还不是揉不得半点沙子,到头来都一样……”
    “我师父不一样。”烛渊打断了缚君的话,“我们差点合籍了。”
    “有什么不一样?!”缚君大吼一声,从王座上下来,结果才走了几步便被身上的锁链拦住,“他喜欢桃花,我便为他种了满界桃花;他说这塔里冷,没人陪他,我不就来了吗?可他是怎么对我的?他骗了我!”
    烛渊冷冷地看着缚君近乎发狂的模样,半晌后才道:“那你一定做错了事。”
    “我做错了什么……”缚君停下动作,喃喃道。
    “我怎么知道?”烛渊转身,欲离开镇魔塔,“多谢你的云霞缎,我以后不会再来这了。”
    缚君愣愣地坐回王座,颤着手将盒子的桃花枝捧出。
    烛渊不是第一个闯到第九层的人,却是这些人中最想出塔的一个人。而他在看到烛渊脸上和他当年几乎如出一辙的焦色后,鬼使神差般地问了一句:“你很想闯过这第九层?”
    “是。”
    “为什么?”
    烛渊抬头,望着他道:“我要出塔,去寻我师尊。”
    缚君第一次见闯过这第九层,不去秘境而要出塔的人,并且这人身上实力还不弱,和他一战胜负难定,虽然他很想与他打打看,但他对这人口中的“师尊”更感兴趣,便开口道:“你不想去那逸格秘境吗?去寻你师父作甚?是因为你喜欢他,想要无时不刻都和他在一起吗?”
    缚君自以为他说破了烛渊心中所想,他面上定然会露出愕然之色,但偏偏烛渊丝毫不脸红地答道:“是。”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这却是和他完全不一样。
    “……好,我让你离开镇魔塔,还送你一样东西。”
    “你想要什么?”
    “等仙界的桃花开了,为我折最艳的一枝过来。”
    缚君紧紧捏着那枝桃花,从怀间掏出一个白玉瓶把花枝装入其中,忆起浮云枝与叶离筝争论时说的那些话,渐渐红了眼眶。
    ——都过了这么久了,你竟是一次也没去看过他吗?他是为了你……
    ——我是不会去见他的,除非时空倒转,轮回颠覆!
    除非时空倒转,轮回颠覆。
    缚君捧着桃花,痴痴地笑了起来:“老师,学生知错了……您一定要等学生……”
    .
    云采夜从水云阁出来后就直接御剑下界,跑到泽瑞洲去了。
    他还拜托骨叔为烛渊造剑,可烛渊立了那样的誓言,不出意外他此生都不会用剑了,他得去与骨叔说一声,叫他不用再造剑了,顺便……去他以前和荒夜住的那处地看看。
    然而云采夜万万没想到,他刚下界就撞上了一场空前葬礼。
    而葬礼的主人,还偏偏是他认识的人——闻一云。
    ☆、第67章 长梦不醒4
    秦卿召来百鬼,扛着他的灵柩在长街上缓缓穿行而过,漫天的白色纸钱纷纷扬扬落下,似冬日遍洒的霜雪,在地上铺出一条素白色的灵路,而秦卿就走在灵队的最后面,眉眼间一片淡然,静静地跟着灵柩走入山中。
    “秦卿?”云采夜站在入山路口处,皱眉轻喊了一声。
    他与烛渊回仙界不过才几日,折算为人间的年月也不算太久,而他们离开之时,闻一云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况且有秦卿护着他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可他怎么就死了呢?
    秦卿听到云采夜的声音后倏然朝他望去,待看清原来是熟人的面孔后,便粲笑道:“采夜上仙,许久不见近来可好?”他说这些话时语气平平,不闻丝毫伤色,仿佛灵柩里躺着的不是他极为在意的挚友一般淡然,末了,他还有空瞅瞅云采夜的四周,挑眉问道:“今日怎么不见你那仙侣?”
    云采夜指甲微微一缩,面色却丝毫未变,没有回答秦卿的问题,而是朝着灵柩望去:“他……”
    秦卿轻轻叹了口气:“他死了,吃肉时噎死的。”
    云采夜:“……”
    秦卿瞧着云采夜那怀疑的眼神,也有些讪讪,“啧”了一声道:“采夜上仙你眼中充满了不信啊,秦某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云采夜道:“因为此事实在匪夷所思,不可思议至极。”
    秦卿摆摆手:“这一世其实还好,有好几世他都是喝水时被呛死的。”
    “我总不可能不让他吃东西吧?”秦卿抬头,望着灵柩,声音染上了几分无奈,“我从小看着他长大,前几日还和他说要回百汀洲逛逛,看看那两条鲤鱼精呢,却没想到……”
    云采夜蹙眉,有些不解,闻一云能使用道家金符召来金仙,修为悟性应当都不会差,怎么就没去修仙呢?于是他开口问道:“那为何不让他修仙,只要修至辟谷之境——”
    “没用的。”秦卿打断了云采夜的话,转过头来看着他道,“我们试过了,没用的。别说练到辟谷,他就是渡个筑基的雷劫都会被劈死,无论我给他找来什么天材地宝都没用。”
    云采夜这下是真的无话可说了,他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倒霉的人:“他既然命途多舛,你就不应该继续待在他身边。”阴鬼与凡人在一起久了,便会被折损去阳寿,且霉运不断,福气尽散。
    秦卿闻言,眼帘立刻就垂下去了,沉默不语。
    “他第一世是个道士,人间界赫赫有名的仙机子,结果却因我而死。”秦卿忽然轻笑一声,“我陪他走过了一千多世,每一世他都没能活过而立之年。你知道他为什么过得这样凄惨吗?”
    云采夜道:“不知。”
    “因为他当初做了一件错事,那就是收了我这个恶鬼。”秦卿解下腰间的酒壶,拔出瓶塞狂饮一口,“老子也不想每一世都这样害死他,可是我不去找他,他自己也会找着过来,把老子的鬼生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明明都喝了孟婆汤,明明什么都忘了……”
    秦卿苦笑摇头:“不说了,他弟弟闻一行也死了,没人送他上路,我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云采夜实在不明白,这两人在一起明明都这样痛苦了,为什么还不肯分开?他喊住秦卿问道:“你和第一世的他在一起时是自愿的吗?”
    “自愿个屁啊!”秦卿怒气冲冲地回头,“他强迫我的,为了防止我逃跑他还用火烧我屁股来着。”
    云采夜闻言,便以为秦卿一直不去投胎,都是因为闻一云的阻挠,复而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不生气?”
    “当然生气啊。”秦卿话音拔高了点,“所以第二世我把他打死了。”
    云采夜:“……”
    “可是后来我就后悔了。”秦卿抬眸,“就因为这事,他又烧了我屁股好几世。你问这个干嘛?怎么,你徒弟也强了你?”
    秦卿口无遮拦,云采夜立时就被他噎住了,抿着唇说不出话,秦卿不屑地瞟了他一眼:“你强回去啊!再不济就揍他一顿,一顿不够就继续揍,揍到他哭你就爽了。”
    云采夜不想再和他说话了,立即转身朝骨灵在的那座山走去:“你还是快点上路吧。”
    秦卿望着云采夜的背影不解地喃喃道:“难道我说错话了?仙人的脾性真难猜,还是闻一云好猜点。”
    云采夜离开山路口后,一直在思索着秦卿的话,烛渊在密道里对他做出了那样的事他的确很生气,所以他这几日都不想看到烛渊,也因此跑下界来散心,可他心中的郁气却并未因此消散,反而变得更浓蕴了些。
    他总觉得烛渊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会忍不住心烦气闷,可烛渊听了他的话不出现在他眼前,他还是气闷不已——他都下界那么久了,怎么小徒弟还没找来?他以前不是最离不得自己的吗?怎么现在就那么听话?连道歉都不来说了吗?
    ——果然还是要揍一顿才好。
    云采夜暗自下了决定,巴不得立刻回仙界揍那不孝徒弟一顿,脚步便加快了些,顷刻间就走到了骨灵的山洞前。
    “骨叔,你在吗?”云采夜走近洞门,朝洞深处喊了几声。
    “诶,圆圆!我在这呢!”骨灵闻身,立刻从山洞里跑了出来,有些焦急地绕着云采夜跑了两圈,“圆圆是来拿剑的吗?”
    云采夜笑道:“不是——”
    “那剑不见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
    话音一落,两人也一起沉默了起来。
    然而还是骨灵最先回神,他惊喜道:“什么?圆圆不是来拿剑的啊?那可真是太好了!我还说那剑失踪了都不知道该如何与你们交代……圆圆!你再给骨叔一些时间,骨叔再给你仙侣造一把更好的剑来!”
    云采夜苦笑道:“骨叔不用了,烛渊他……不用剑了。”
    “不用剑了?!这怎么可能?!”骨灵惊得差点没跳起来,他围了云采夜又小跑了几圈,“他不是你徒弟吗?云剑门的弟子啊!如何能不用剑?!圆圆,你可别诓骨叔啊。”
    云采夜垂眸,叹了口气将百汀洲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与骨灵听。
    骨灵听完后也缄默了片刻,半晌后才开口道:“你这徒弟对你倒是真心。”
    “可他……”云采夜才开口说了两个字,又把嘴闭上了——他如何拉的下脸,将烛渊对他做的那等不堪之事说与骨灵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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