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嬷嬷笑道:“因为郎子是公爵呀,不像寻常家子红男绿女,咱们小娘子要行周礼,新妇穿纁袡,新郎穿爵弁,如此庄重,才合乎宗室的礼数。”
    梅芬哦了声,望望边上和她一起仰看的云畔,她像个局外人一样,好奇地打量那些繁复的配饰,最后指着那条绣着鸳鸯纹样的帨巾问:“这是什么?”
    姚嬷嬷道:“这是缡,新妇出门的时候,由母亲亲手替小娘子系上,就叫结缡。”
    提起母亲,云畔有些伤怀,低声说:“要是阿娘在,那该多好!”
    女孩子出嫁前夕,总是十分依赖自己的母亲,姚嬷嬷看出她思念县主了,便温声宽慰着:“小娘子不用担心,到时候夫人自会替小娘子系上,夫人拿小娘子当自己亲生的女儿呢。”
    好在有姨母,惦念阿娘的心也能稍稍得到安慰,云畔重新浮起了笑意。
    门上又有首饰送进来,梅芬唤她去看,比起头上的簪环,腰上的玉佩组更显得厚重典雅。对于女孩子来说,成婚什么环节是最值得赏玩的,大概就是这数不清的琐碎物件吧!
    东西太多,实在瞧不过来了,云畔便请梅芬上小亭子里饮茶纳凉。
    姐妹俩这样对坐着点茶的机会不多了,要是梅芬愿意走出去,两下里往来倒随时能够相聚。可她又足不出户,云畔要是想来瞧她,只怕也有不便,毕竟在人家府上生活,要瞧上头长辈和魏国公的脸色。
    一盏茶汤放在梅芬面前,云畔自嘲道:“和郡公府解除婚约前,我还梦见了阿娘,她让我‘慢’呢。这回我再想听听阿娘的意思,却怎么也梦不见她了。”
    梅芬的想法很简单,“想是姨母觉得这个郎子不错,所以也用不着让你‘慢’了,顺其自然就行。”
    其实梅芬对生人几乎都满怀戒心,唯独对魏国公从未有过半句恶言,反倒不时夸他两句,想必除了诚心诚意向云畔兜售他,也确实对人家的人品很敬重吧!
    如今也不是再考量郎子值不值的时候了,云畔抿了口茶汤,将建盏轻轻放在茶盘上,问梅芬:“阿姐往后有什么打算?”
    梅芬想都没想道:“就在滋兰苑呆着,要是爹爹和阿娘嫌我在家阻了哥哥的姻缘,那就替我修一座小道观,我上那里做女道去。”
    云畔想了想,慢慢点头,“其实这也是个不错的法子,只要你过得高兴就好。”
    “届时你也可以上我的小道观来找我插花饮茶,我每天等着你。”梅芬笑眯眯说,但也是转眼,脸上又浮起一层哀色来,低着头说,“爹爹和阿娘,想必已经对我失望透顶了。”
    云畔说不会,“姨丈有官爵,大哥哥将来也会入仕,阖家没有谁指着你撑起门楣。他们只要你过得好,往后也不会苛求你的。”
    话虽这么说,名声却也实在坏了,向家女儿有癔症的毛病,早就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好在家里人是心疼她的,要不然好好的亲事,也不能说放弃就放弃。
    梅芬呢,平时虽然寡言少语,但她心里明镜似的,见两个女使在亭下小溪边上打捞落叶,趁着身边没旁人,抓住了云畔的手说:“巳巳,你到了那里,一定要小心自己的安危。”
    云畔很意外,她竟会忽然说起这些,便问:“阿姐是怎么看待魏国公府的?”
    梅芬道:“原先我这婚事是外祖母和胡太夫人定下的,太后尚且要掺和,这回亲自替你们保了媒,把心思都放到明面上了,魏国公府的人又不是傻子,怎么能不提防你。万一他们真有个风吹草动,你千万要装糊涂,装不知情,免得他们对你不利。”
    这样的告诫,对一贯明哲保身的梅芬来说,已经是破天荒了。
    云畔自然懂得自己的前路和日后的水深火热,但能得她真挚的叮嘱,实在是慰心得很。便回握了她的手道:“阿姐放心,我自己会留神的,人心隔肚皮么,见识过了自家的种种,哪里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其实姨母也和我说过太后的用意,我心里明白这一去恐怕并不那么顺遂,可我也不怕。你瞧,我能从姨娘那么恶毒的算计里逃出来,到了魏国公府上,自然也能应付得过来。”
    梅芬轻舒了口气,“你要是能应付,我还放心些,倘或因我埋下了祸根,我就是死了也对不起你。”
    云畔笑起来,“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明日可是我大喜的日子,阿姐要说些好听的,祝我到了那府上混得风生水起,撑起个家大业大的好门户来吧!”
    她的笑能感染人,这种逆境里头还怡然自得的性格,让梅芬觉得自己穷其一生恐怕也赶不上她了。
    这样就很好,她不自苦,自己的心里便能好受一些。
    这厢正说着话,外面仆妇进来传话,说参政家的小娘子并几位大学士家的小娘子,一同来瞧云娘子了。
    梅芬听了忙站起身,“怎么一气儿来了这么多人……”
    若是只有念姿一个,倒还好些,她也愿意见一见她,可这回来的人过多了,她就没了交际的意思,匆匆道:“既然她们来了,那我就先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云畔还想游说,“她们都是好脾气的姑娘,我替阿姐引荐吧。”
    可梅芬却说不要不要,“等下回……下回再说吧……”一面急急往后面小角门上去了。
    从一捧雪出来,急跳的心才渐渐平息,简直像落荒而逃,还好跑得够快,因为才到角门上就听见那些女孩子的笑声,若是再晚走半步,果真要碰个正着了。
    和八宝相视一笑,还在因躲过一劫而高兴,顺着那小小的假山石子绕过去,正想回滋兰苑,迎面忽然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像从天而降似的,根本躲避不及,梅芬撞了个趔趄,然后一股脑麝的香味直冲进鼻子里,她惊得往后缩了一步,才看清那张笑吟吟的脸,正是何啸。
    他怎么会在这里?梅芬的心都快从嗓子里蹦出来了,耳内嗡然作响。
    逃不掉……好像又逃不掉了……她惊慌失措,缩着躲在了八宝身后。
    八宝自然也怕,因为上回被何啸瞪过一眼,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但想起云娘子当日还拿话回敬过这位表公子呢,又怎么样!于是她怂且悲壮地挺腰挡在自家小娘子前面,结结巴巴说:“表……表公子,这是后院,你走错地方了。”
    可惜何啸并不把这小小的女使放在眼里,“一家子骨肉,男人怎么不能进内院?”说着像掸灰似的,将八宝掸到了一旁。
    他好整以暇看着畏缩的梅芬,心里觉得好笑,“妹妹怎么这么怕我?小时候的事,妹妹耿耿于怀到现在?”
    梅芬怕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可他既然提起小时候,她也想为自己讨个公道,便壮胆说:“我就问你一句,那日是不是你把我推下水的。”
    他好像很意外,漠然望着她道:“十一年过去了,妹妹怎么还是这句话,我是该说你执着呢,还是该说你蠢笨?”
    这话惊着了边上的八宝,她跳起来,“表公子,你放尊重些……”结果话还没说完,便被何啸一把掐住了脖子。
    “主家说话,哪里轮得着你一个贱婢插嘴!”他咬着槽牙,原本算得上俊美的面孔,变得有些狰狞起来,说滚,“再啰嗦,就让你死在这里。”
    梅芬急起来要救八宝,又不敢上手去拽,心里暗想那就呼救吧,只要有人来,就能戳穿何啸这个伪君子了。
    岂知没等她落实,何啸便断了她的念想,“妹妹是想喊吗?你要是喊起来,那可是有嘴说不清了,在这假山后私会表哥,叫别人怎么想?就算闹到舅舅舅母面前,你觉得他们是相信你的话,还是相信我的话?”
    梅芬一时哑口无言,是啊,爹娘的不信任,就是她最吃亏的地方。
    八宝被掐得打噎,好在他没打算要她的命,顺势一推,便将她推开了,然后又换了张笑脸对梅芬道:“明日本来是妹妹的婚宴,舅舅这会儿还在前头忙呢。我是打算诚心诚意向妹妹道贺的,没想到新妇说换人就换人,真如儿戏一般啊。妹妹往后打算怎么办?被人退了亲,满上京都知道你有病了,恐怕再也没人敢登门提亲了吧!我想着,京中比魏国公家世更显赫的郎子也没有了,要不然妹妹换个名声在外的人吧,也好挽回些颜面。”
    梅芬只觉得这何啸阴魂不散,缠上了她就至死不休。这回不知又要打什么坏主意,她和八宝互相搀扶着,往后退了半步,“你……你想怎么样?”
    何啸无辜地耸了耸肩,“不想怎么样,不过为妹妹做打算罢了。等再过两日吧,等那多管闲事的丫头出了门,我来向妹妹提亲如何?妹妹如今名声都坏了,只有自家人能包涵你,外人说起来不愿意嫁魏国公,原来是心有所属,那么妹妹就可以一雪前耻,舅舅和舅母面前也能交代了。”
    梅芬听了这话,失控地叫起来:“你休想!”
    何啸挑了挑眉,“你再喊得大声些,聘礼也可省了。”言罢又轻薄地一笑,“或者妹妹就这么养在闺阁里,再养上三年五载,等我娶了亲,再来聘妹妹做妾,到时候舅舅舅母照样会向我感恩戴德,多谢我愿意接手你这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梅芬被他说得直哭出来,“我和你究竟有什么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
    何啸眼里那点戏谑反倒慢慢凉下来,有些鄙夷地说:“我和妹妹没仇,非但没仇,我还挺喜欢你的。”
    可是喜欢你,却爱看你落进水里拼命挣扎,现在想来那时候为什么推她落水呢,就是想给她一个教训而已。
    “女人家,生得一副张狂性子,通家上下问问,谁不知道她说一不二?如今教导得孩子也如她一样……那个梅芬,逢人便笑,将来也是个愁人的……”
    这是他爹娘在他书房外说的话,他全听见了。那时候正读《礼记·曲礼》,书上说“不登高,不临深,不苟訾,不苟笑”,这些梅芬好像一样都不占。这样的女孩子,简直不配为女孩子,如阿娘说的,女人家就该行止端稳,唯夫命是从。有了这回的教训,过十一年再来看,她果然知道收敛了,如今呆在闺阁寸步不出,这才是公侯千金该有的样子。
    何啸很满意现在的成果,加上她又和魏国公退了亲,捡来继续调理也不错。当然,若是她寻死觅活不愿意,那自作孽不可活,将来赏她个妾的名分,就已经是对她的恩德了。
    梅芬气得发抖,红着眼跺着脚说:“你想羞辱我,休想!你今日说的话,我会如实告诉爹爹的,我要让爹爹看清你的真面目,让他替我讨回公道!”
    谁知何啸哈哈笑了两声,“你只管去告诉,大不了我再向舅舅陈情,我心悦你已久,看看舅舅怎么说。”
    梅芬是深闺里的姑娘,又是舒国公夫妇捧在手心里娇养到这么大,从没有人对她疾言厉色,所以她连斗嘴都不如人。
    八宝见她脸色煞白,袖笼下的手也冰冷,可顾不得刚才差点被他掐毙了,扶着梅芬连连后退,边退边道:“你等着,我给我们小娘子作证,一起戳穿你!”
    何啸眯眼望过来,哂笑道:“你将来,总是要做你家小娘子的陪嫁吧?眼下敢这么对我说话,难道果真不想活了?”
    这是性命攸关的威胁,吓得八宝直打结巴。反正要理论是理论不清楚了,八宝拽着梅芬小声说:“娘子,咱们从斜径上逃吧!”
    恰好边上的小路能绕开他,八宝拽着梅芬发足狂奔,走了好远回头望一眼,那人已经不见了。
    “这表公子好可怕,究竟是个什么妖魔鬼怪!”终于逃进了滋兰苑,八宝气喘吁吁说着,慌里慌张把院门别上,然后抬起头让梅芬看,“小娘子快瞧瞧,我脖子上有没有掐痕,要是有,咱们这就去找夫人,把刚才的事回禀夫人。”
    梅芬努力在她脖子上搜寻,奈何这丫头生来是糙皮肤,刚才何啸明明使了那么大的力气,也没能留下半点红痕。
    梅芬不由泄气,垂着两肩落泪,“我将来,一定会死在他手里的……”
    八宝说不怕,“云娘子就要出阁了,明日之后她也是公爵夫人,倘或咱们郎主和夫人不信小娘子的,咱们就去求云娘子,让她想办法,哪怕是请魏公爷出面,也要替小娘子主持公道。”
    可是梅芬不住摇头,“我已经害得她那样了,拿什么脸再去麻烦她。”
    八宝并不懂得其中缘故,纳罕地说:“云娘子嫁了魏公爷啊,那么高的门第,哪里就害了她了。”
    然而梅芬的优柔一向是这样,她瞻前顾后,闹到最后只能自认倒霉。
    八宝相较于她,反倒泼辣很多,气恼道:“小娘子要是不说,回头我去和云娘子说。”
    梅芬又怕她莽撞,这样大喜的日子给云畔添不自在,只好敷衍着:“这两日就罢了,大喜过后三朝回门,到时候再同巳巳说吧!”
    第二日要大办喜宴了,头天来相帮的亲友们聚在一起,在前面起了筵。
    梅芬没敢再出自己的院子,担心人来人往再遇何啸,自己闷着头躲在卧房里,连晚饭都没吃。
    及到第二天正日子,府里愈发热闹起来,进出内宅的那些贵妇贵女们络绎不绝,梅芬便站在东墙跟上,贴着墙听外面的动静。
    墙内墙外两个世界,明明一捧雪离得很近,她却不敢出门送一送巳巳。
    第29章 巳巳,跟我走吧。
    昏礼前的准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明夫人请来的赞礼,都是主持过许多大富大贵人家喜事的,见明夫人进出忙乱,赞礼说:“公爵夫人稍安勿躁,有我们在,一应事宜都会有着落,都会办得漂漂亮亮的,请夫人只管放心。”
    明夫人笑得赧然,打趣说:“真真孩子的婚事反倒让我慌了手脚,想当初自己出阁都没这么忧心过。”
    赞礼掖手笑道:“那是自然,当初忙乱的是大长公主殿下。天下父母都一样,有哪个不操心自己的孩子?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自己要送孩子出门的年月了。”
    是啊,一晃眼,二十年便过去了,彼此感慨一番岁月汤汤,也到了新妇子开脸的吉时。
    开脸是告别姑娘身份的一项仪式,那脸上短短的、细腻的绒毛是孩子的象征,只要褪去了,往后就彻底长大成人了。
    赞礼站在一旁说着吉祥话,云畔和绞面的嬷嬷对坐着,把脸凑过去,等嬷嬷用粉扑子厚厚给她扑上一层粉。
    嬷嬷手里的棉线绞起来,贴上面皮的时候快速地滚动,云畔听见铮然断裂的声响,一阵阵在脸上蹦得热烈。
    说是疼,也不太疼,就是泛起牵扯的壮烈,时不时横扫一大片。尤其是额角和两颊,那股决绝,简直让人有茅塞顿开之感。
    嬷嬷手上忙碌,嘴里也不闲,清脆爽利地吟诵着:“一绞黄金满仓,二绞子孙满堂……有福之女入大贵之家,来日旺夫旺子,福泽绵长……”
    历时大约一柱香,终于把鬓角眉梢打理干净了,云畔的脸上辣得发烫,忙接过女使送来的凉手巾捂住,才逐渐平息了那种激荡。
    明夫人弯腰低身,仔细在她脸上打量了一通,说好得很,“眉目愈发清朗了。”
    云畔听了照镜子,黄铜镜里倒映出一张不变的脸,除了脸颊有些泛红,好像也没什么大改变。
    接下来有繁复的一大套俗礼要走,其间还要应付前来观礼的贵妇贵女们,因亲迎要到日暮黄昏,她们不好逗留太久,这么间错着分批来探望,应付到申时前后,也就差不多了。
    最后只剩穿衣梳头一项了,云畔有了一段空闲的时光,可以容她自己支配。因着今日一整天都没见到梅表姐,想来她是为了避生人,才没过来瞧她。最后送她出门,大约是不能够了,这会儿自己可以去见她,谢过阿姐这段时间的照顾,也和姑娘的闺阁岁月道个别。
    可能是怕有人误闯进去吧,滋兰苑的院门栓上了,她只能扣动门环叫门。里头守门的小丫头听见她的声音,上来卸下了门闩,扭头朝里面通传,说云娘子来了。
    八宝迎出来,引她往正屋去,梅芬听了消息便在廊庑底下等她,老远伸出手来,“你这么忙,还上这里来做什么?”
    云畔探手牵住她,说:“女客们都挪到西边大院子里去了,我也不必应付她们,便来让阿姐瞧瞧我现在的样子。”
    她穿着宵衣,这是出阁前向父母长辈敬茶拜别时穿的一种黑色丝服,那颜色深沉,平时一般不会用,穿上便真的有种要嫁作人妇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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