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才落,女使站在门上回禀,说公爷回来了,云畔没计奈何,看来觉是歇不成了,只好站起身,到门前静待。
    前院到后院有程子路,他缓步而行,肯定不及小厮连蹦带跳进来传话快。云畔贽然立在那里,余光望向院中的那株垂丝海棠,如今花早已谢了,但树形被修剪得很好,枝叶间偶见细小的果实,一簇簇迎风颤动着,柔嫩得可爱。
    他从门上进来了,穿着绯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毕竟是新婚,那团喜气还停留在衣着上。似乎在思忖什么,眉目间有沉郁之色,但抬眼见她在廊下站着,那点不悦立时便散了,深浓的眼睫下换上了一双温柔笑眼,带着客气的口吻道:“对不住,走前没有交代何时回来,连累夫人等我。往后不必这样,若是我外出晚归,就歇在书房里,这样不会吵着你。”
    两个人虽成婚了,但彼此间其实还生疏得很,也许他是一片好意,但于云畔来说却不能领受。
    她退到一旁,比手请他入内,略顿了顿才道:“等候公爷回来原是我的份内,公爷体恤,先谢过公爷了。但若是晚归,还是要回房里来睡,否则叫外人误会咱们生了嫌隙,倒不好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畏缩之态,小小的人,言语间却有不容置疑的气度,听得他微愣了下。
    “是我欠考虑了。”他笑道,“那我尽量早些回来,你也不必强等,给我留个门就成了。”
    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仿佛议定了一项重大决策。他看着有些好笑,又不便说什么,自己松了手上护腕,打算去屏风后换衣裳。
    结果他前脚进去,她后脚就跟了进来,“妾替公爷更衣。”
    他又怔住了,见她鼓了下勇气方上前来解他的玉带,他只好抬起双臂,以便她能顺利完成这项伟业。
    “嗒”地一声,玉扣解开了,彼此都松了口气。她收起玉带,轻柔的手势,连那冷玉都变得温软起来。
    视线相交,有点尴尬,可是更衣还要继续呀,她又伸手抽了他内襟的系带,他的衣裳总带着兰杜的味道,轻轻飘拂过来,钻进脑子里,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不知是天气燥热的缘故,还是这屏风后地方狭小,总觉得有些闷闷的,不好喘气。她微微别过脸,替他脱下了罩衣,那一低头间,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光线穿过窗上绡纱,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皮肤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奇异的细腻和美好。
    侍奉他更衣的女使送了襕袍过来,她展开为他披上,他身量高,她须得高擎起手臂才能替他整理领缘。他只好微微弯下身子配合她,两下里靠得很近,忽然便想起昨夜浅尝辄止的温存,一瞬心头急跳起来,只好难堪地往后退了半步,抬手说:“我自己来吧。”
    反正尽到了责任,云畔也从容了,退出去命人准备熟水和小食。
    他从屏风后迈出来,照旧一派朗月清风,谢过了她的款待在小几旁坐下,执起杯盏,指节上的赤金指环在苍黑的建盏衬托下,尤其显得贵重华丽。
    窗外有流风,轻轻地吹拂进来,吹动他袖口的碧绫带,因口鼻被手遮挡着,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眼波流转望了她一眼,“我先前回来,正遇见有人往门上递拜帖,是夫人家下贵戚么?”
    云畔提壶替他斟茶,“是我姑母,这些年往来不多,见了也不甚热络。”
    这个时候登门也许是示好,也许带着别的目的,谁知道呢。
    他嗯了声,“先见见吧,长辈慈爱可以多走动,若是长辈失德,那以后闭门谢客就是了。”
    云畔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那些平时鲜少往来的亲戚找到府上来,怕会扰了母亲和祖母的清静。”
    他说不碍的,“哪家没有几门亲戚,其实你那两位姑母的境况,我也有些了解。”
    云畔这才想起来,认真论,两个人之间还沾着亲呢。总是一表三千里,又因阿娘是嫁出去的,到了江家门中生活,和李家渐远,若不是结了姻亲,这辈子和他可能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我阿娘与那两位姑母相处得不好,”她缓缓说,“她们对我阿娘又怕又恨,连带着和我也不亲近。上回地动我被拒之门外,要是姑母公道,我该投奔姑母才对,也不会来上京麻烦姨母。”
    他听后沉吟了下,“阿娘先前问过我,可要调拨园中掌事的嬷嬷到你跟前,我怕你用不惯生人,替你婉拒了。现在看来,还是调一个过来吧,一则带你熟悉府上内务,二则遇见了不通的人,可以替你挡煞。”
    云畔说也好,“我身边虽有姚嬷嬷,到底和我一样初来乍到,有个府里老人帮衬着,多少方便些。”
    两个人说说家务事,午后的时光消磨起来也很快。后来他去书房读书,云畔小睡了半个时辰,起来的时候,施嬷嬷已经在院里候着了。
    对于这位新进门的公爵夫人,底下人是不敢有半点慢待的,施嬷嬷到跟前道了万福,呵着腰道:“奴婢是王妃派遣过来侍奉夫人的,奴婢在公爵府伺候了三十年,对府里事务还算熟悉,日后夫人有任何吩咐只管差遣奴婢,奴婢一应都会替夫人打典妥当的。”
    云畔颔首,“日后就有劳嬷嬷了。”
    施嬷嬷说不敢,复又行了礼,却行退了出去。
    看看外头日光,夕阳堪堪投射在了院墙上,公府里因人口少,没有各院开小厨房的习惯,经施嬷嬷提醒,到了时辰就上茂园用饭,一家子坐着热闹之余,也免了特地晨昏定省的麻烦。
    横竖只要家里有人特别喜欢你,那么连带着其他人也会善待你。惠存尽心调和,一会儿阿嫂,一会儿祖母的,胡太夫人被她闹得没法儿,原本端着的肃穆脸色绷不住了,笑着直说吵得头疼。
    阖家的头一顿晚宴,在一片祥和中结束了,云畔和李臣简行了礼,从茂园退出来,身上带了一点千日春的酒气,这样微醺的感觉最好,有些轻飘飘的。
    云畔抬头看向天上月,月也笼着一圈柔光,有些时候不能太清醒,糊涂着,沉下心,便有了杀伐决断的勇气。
    第33章 你准备好了吗?
    女使们置起了沐浴的香汤,檎丹搀扶她进了木桶内。先前的千日春酒上口容易,后劲有些大,她把巾帕拧得半干盖在脑门上,闭着眼睛喃喃自语:“我的酒量见退啊,以前明明能喝好几杯的……”
    还好没有在茂园上头,否则叫人说起来这个新妇憨蠢得很,头一天家宴就吃了个半醉。
    其实大家喝得都不多,各人一小盏罢了。上京和幽州两地,没有不会饮酒的官眷,因为饮酒是交际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孩子们略大些便坐在膝头上,大人拿筷头蘸了酒,一点一点喂给她们吃。
    自会吃饭起就会喝酒,大多女孩子是这样,云畔觉得自己酒量还行,大概因为到了姨母府上不好意思多饮,因此显见地酒量不济了。
    檎丹来替她擦身,鸣珂取了寝衣来给她换上。她摸了摸脸颊,颧骨上还残留着余温,拿手背掖了掖,手背上也滚烫一片。
    姚嬷嬷来送她上床安置,临走的时候将那方元帕重新塞进了枕头底下。也不需多言语,反正该说的都说了,她是聪明人,自己知道应当怎么办。像今日下半晌,魏公爷都说了要去书房安置了,这在姚嬷嬷听来,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后来夫人打消了公爷的念头,想必她自己也察觉了吧!
    姚嬷嬷退后了一步,说:“夫人夜里要是有事,只管传唤外头,东边厢房里有人值夜。”说完纳了个福,便退出去了。
    云畔卧在床上,脑子里昏昏的,心里却敞亮得很,见外间的灯火被人挪出去了,灯影渐渐移动,把落地罩上镂空雕花的影子拉得老长。
    有清浅的脚步声传来,她心里一紧张,忙闭上了眼睛。
    身边的床榻微微一颤,有人坐了下来,然后一阵窸窣的衣料相摩擦的声响,想是卧在她身旁了。
    多奇怪,两个白日客客气气十分见外的人,到了夜里却要一头睡。各自心里都有些彷徨,知道这样情况再也不会有变化,会一直地,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好像除了彼此适应,没有别的办法。
    他悄悄转过头看她,大概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她的脸颊酡红,像个做着甜梦的孩子。半晌睫毛微微颤动一下,极慢极慢地睁开了一道缝,大约是想偷偷瞧一眼他,谁知和他的视线撞个正着,这下子她的惊讶和窘迫挡也挡不住,那脸颊便更红了。
    他倒笑了,“你没睡着吗?”
    她难堪地摇了摇头。
    “在等我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自然地侧过身子来,面对着她。两个鸳鸯枕相接,两张脸之间只有一尺来宽的距离,那么近那么近,近得轻轻往前挪上一点点,就能够着她。
    她的脸上红云升腾,但眼睛明亮,虽然完了婚,是名义上的公爵夫人了,但她仍旧是新鲜的,晨露中绽放的花蕊一样的可爱姑娘。
    她也微微侧过身子来,仿佛彼此间有很多私房话要说。她眨了眨眼,他准备洗耳恭听,她吸了口气,忽然道:“那个千日春酒,是中山园子的招牌吧?”
    果然只有美酒美食不能辜负,他无奈地说是啊,“和班楼的琼波,忻乐楼的仙醪,并称三大名酿。”
    “难怪我觉得那么好喝……可是后劲也大,现在还昏昏的呢。这么一想,祖母、母亲,还有惠存妹妹,她们的酒量恐怕都比我大。”
    新婚的喜床上,讨论谁的酒量大,合适吗?
    他不说话,挑着眉,微笑着看着她。
    云畔有些难为情了,又道:“你今日说,回来得晚了就睡书房,当时唬着我了。”见他有些不解,她又向他解释,“你要睡在书房,意思就是你不大满意这桩婚事,不大满意我。那我就得自省,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够好,可我又觉得自己还不错,你不回来,我就愈发苦恼……往后不能这么说了,千万千万。”
    她大概是真的有些糊涂了,说话愈发显得孩子气。
    他心头一动,探过手去,将她细细的指尖握在掌心里,轻声说好,“我记住了。”
    心里有一点渴望,想接近她,就像植被向阳而生,即便是荆棘,也想从峭壁的岩缝中伸展出枝条来,触摸一下外面的阳光。
    挪过去一分、再挪过去一分……她并未表示抗拒,甚至掌心的那只手,若有似无地回握了他一下。
    这鸳鸯帐里,逐渐升腾出暧昧的情调,他松开那只手,抬起来触了触她温软的面颊,从颊畔慢慢移到玲珑的下巴,然后靠过去,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
    她的唇饱满香软,像个仰起的小菱角,他亲她一下,她有点害羞,但是没有躲避。
    他反倒有点迟疑了,谨慎地问她:“你准备好了吗?”
    也许问得直白了,但他需要明明白白弄清楚她的想法。
    这叫人怎么回答呢,云畔支吾了下,“今日母亲那里,我让你为难了。”
    他是聪明人,只这一句就知道她的所思所想了。
    终究会走到这一步的,毕竟陈国公和楚国公都已经有了嫡子,自己有意晚一些,不抢了他们的先机,也算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强权之下可以落于人后,但落下太多也是大忌,除非你半点成就大业的心都没有,来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伸出手臂,把她揽进了怀里,“明日要去禁中谢恩,若是今夜行礼,只怕你明日没了精神。”他说话的时候胸腔嗡嗡振动,她静静伏在他胸口,听他缓声道,“太后必会留你单独说话,届时会说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不过你且听一听吧。等从禁中回来,或者你有了新的思量,到时候想明白了前路,再做定夺吧!”
    云畔想他其实什么都知道,这桩婚事是禁中牵线搭桥,他身在这个位置上,难免不会心存戒备。明日去过了禁中,也给了她考虑的机会,然后再决定是不是一心和他过日子,也算对她的一种成全。
    他想得终归比她多,那样平静的外表下,原来也有深不可测的城府。
    她说好,慢慢从他怀里退出来,躺回了自己枕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着,等醒来时候见他面朝她侧躺着,很多时候肢体的表现能映照这个人的内心,至少他没有因防备排斥她,也不会让她觉得新婚之初便同床异梦,从而对这桩婚事冷了心肠。
    今日要入禁中拜见,必须打扮起来。王公的夫人和一般臣僚家眷不一样,成婚即是命妇,有属于她的冠服。因魏国公是从一品,那么自己的品级也随丈夫而定,戴钿钗,服翟衣,连内衬中单和蔽膝都要一丝不苟。
    姚嬷嬷是伺候过明夫人的,对公爵夫人的一切礼制都精熟,在一旁指导箬兰替她簪上了博鬓和花钗,剩下便是珍珠贴面。斜红,花钿,甚至是面靥,一应都以珍珠妆点。
    待一切收拾好,王妃也从外面进来了,上下打量一番,笑着说:“果然很有端庄的气度,也撑得起这身行头。”复又叮嘱,“入了禁中不必惊慌,只要谨守自己的本分,说话三思,太后仁爱,不会为难你的。”
    云畔说是,“我一定仔细,绝不丢了公爷的脸。”
    王妃点点头,领她出了门,门外李臣简已经在等候了,只是头一回看见她用珍珠妆,那小小的珍珠,串出了别样的素雅和灵巧,用在她的脸上分外好看。
    他舒展了眉目,说走吧,自己转身在前引路,后面女使搀扶着她,穿过前院,走出公府大门。
    自前夜亲迎她进了府邸,今天是她第一次迈出家门,她回身望了眼,向送到门上的梁王妃行了一礼,然后方搭着李臣简的手,坐进龙虎與里。
    车马向前行进,拐出巷子便上了御街,两个人在车内促膝坐着,他还是一派淡泊的样子,倒是云畔有些紧张,将袖缘的镶滚紧紧攥在手里,低着头,博鬓边缘缀着的米珠也簌簌轻颤。
    他说别怕,“譬如见族中长辈,你只要尽了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云畔很苦恼,蹙眉道:“我出门前还坦然得很呢,不知怎么,离宫门越近,心里就越慌。”
    他说都是这样,“若是哪天官家忽然传召我,我也难免忐忑。”
    所以没有人是刀枪不入的,听他开解,她就沉淀下来,松开双手抚了抚膝头的皱褶,重新挺腰直直坐起来,那年轻的面容,端肃的神情,看着既威严又有点好笑。
    他转过脸,隔着竹帘望向窗外,眼里浮起一点笑,只是没有让她看见。
    终于车辇到了拱宸门外,门前早就有黄门恭候着。李臣简先下车,复回身接应她,她将手放进他掌中,这样的动作竟好像已经非常熟练了似的,余光微微一瞥对方,人在,心里就觉得安然。
    内侍上来道喜,长长唱喏,说恭贺公爷夫人喜结连理,李臣简便拱手回礼,“多谢中贵人。”
    一路往南穿过了临华门与迎阳门,再往前一程就是太后的寿庆宫。
    到了宫门前向里一望,只见殿宇宏阔,五扇直棂门大开着,殿内三个冠服端严的身影已经升了座。
    云畔从未入过宫廷,也没见过宫中的贵人们,起先还提心吊胆,好在有李臣简在身边,便跟随着他,一步一步稳稳迈进了殿内。
    双手加眉,在锦垫上叩拜下去,殿内回荡起敲金戛玉的嗓音:“臣李臣简,携臣妇江氏,叩谢太后及官家、圣人玉成。”
    上面的人自然让免礼,待他们站起身后,太后细细一打量,笑道:“果真一对璧人,快瞧瞧,多般配!”
    皇后也凑趣,“娘娘这鸳鸯谱点得好,这孩子和县主长得真像!”
    “可不是么。”太后命女官赐座,复笑着招了招手,说来,“快坐下,让我好好瞧瞧。”
    云畔谢了恩,欠身在圈椅里落了座,女眷们说家常,官家并不喜欢听,便负手对李臣简道:“正有些事要和你商议,咱们换个地方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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