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行一礼退了出去,边上的年妈妈由衷欣慰着:“我观小娘子,这几日真像变了个人似的,敢迈出家门了,也敢与生人相谈了。”
    幕篱上的皂纱被挑了起来,露出梅芬清冷的面容,她抚了抚帽沿感慨:“这幕篱真是个好东西,别人瞧不见我,我心里就安定多了。”
    至于怎么会有胆子和生人说话呢,是因为心里有一份执念,要彻底将何啸踩在脚下。既然事情已经开了头,就不能半途而废。如今仅是退亲已经满足不了她了,明日的事只要办得好,满上京的人都会知道,假才子何啸高攀不起舒国公嫡女。到时候人人喊打,这桩婚事自然就作废了,大可不必惊动爹娘,再来操持这个。
    第二日,天色仍是不大好,上京的气候就是这样,仿佛夏与秋之间只隔着一道雨幕。下雨的时候很荒寒,街道瓦市都浸泡进了阴雨里,失去了光鲜的色泽,到处阴沉沉地,连天桥上走过的行首的裙带,都不似往日明媚了。
    宰相的诗宴,设在城西的天舒阁里,意在预先选拔有真才的学子们,将来为朝廷所用。所以人人都知道这次的宴会很重要,十六位举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俨然是入仕之前的一场小型殿试一般,众人见面,都分外地谨慎客套。
    大家拱手作揖,面上敷衍得很好,我夸夸你新写的小诗工整,你夸夸我新作的词隽永,礼让一番,纷纷进了阁内的雅间。
    原本倒是很好的一个场所,但因为天色不佳,只好在四角燃起了灯,灯火摇曳,白天竟有入夜的况味。众人一顿寒暄,与宰相和参知政事等官员见过了礼,各自坐下来,宰相韩苒是位看上去很温和的长者,笑着说:“今日是秋闱前一场小聚,诸位在上京都有一段时日了,平时没有机会聚得这么齐全,今日就由我起个筵,大家在一起畅饮一杯,畅所欲言。”
    侍者搬了食案进来,就如平时设宴一样,有酒有菜,丰盛得很。可惜众人都很拘谨,毕竟这不是一般的筵宴,才子风流在这里玩不转,也不时兴蹬了鞋袜跳上一曲。
    参知政事余绂青见状,笑道:“莫如我来起个头吧,就聊一聊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利弊。”
    有了这个由头,众人立刻群情激愤起来,从治民之术谈到无为之治,从儒家地位又谈到儒家思想,洋洋洒洒你方唱罢我登场,场子立刻便暖了起来。
    何啸也极力主张儒家学说是为集权,“汉武帝爱名马,彼时将军西征,蹀血几百万,方得了几匹汗血宝马,归来还要祭告神明,可见荒唐至极。”
    本朝的学子抨击前朝的皇帝,顺便再讴歌一下当今官家的仁政,那就是最好的答卷。
    一番群情激昂的辩论过后,连宰相也觉得酣畅淋漓,对余绂青笑道:“果真后生可畏,听他们清谈,又找回了当年咱们年轻时候的热血。不过今日是赛诗会,还是要以诗词为主……”
    宰相说话的当口,抱柱后有人轻轻拽了拽江林的衣袖,他会意了,不动声色地退出帘外,不一会儿又返回原位。
    “今日烟雨迷蒙,就以天气为题,各作词一首。”宰相笑着说,“要是运气好,或者又能得一篇《金带围》一般的佳作。请各位不吝展现才华,提笔吧。”
    众人纷纷道好,但大家也知道,关注的重点必定在何啸身上,如此旁人倒能放松下来,以平常心对待这场诗会。
    狼嚎蘸了青龙墨,停在白棉纸前,何啸作势沉吟,他在等着,等江林把诗吟出来,他好誊抄在纸上。
    要说他一点真才实学也没有,倒也未必,譬如清谈这种辩论,他可以与人切磋上三五轮不带休息的,但对于诗词方面,造诣确实不高。而如今世道,清谈已经逐渐式微了,最能一炮而红的是诗词,尤其是那种充满清幽情怀的,既彰显文人的诗情,也最受世人偏爱。
    可是等啊等,等了好半日,别人都已经落笔了,不知江林为什么还不开口。
    眼梢能瞥见他的衣衫,这杀才在神游什么太虚!他等得有些焦急了,低声清了清嗓子,然而依然如故,江林连半点反应都没有。
    何啸忍不住了,抬头看了他一眼,“研墨。”
    然而这半遮的眉眼,怎么好像有些不像江林?
    他心头一阵慌乱,看见他眼梢的痣,惊得连抬笔都忘了……
    “啪嗒”一声,笔尖的墨落在白棉纸上,极慢极慢地晕染开,氤氲成了石青色。
    那双潋滟的眼眸逐渐涌起笑意,抬手拽下了遮挡住口鼻的巾帕。
    何啸大惊,“怎么是你?”一瞬脑中嗡然轰鸣,知道这回要坏事了,只是他就算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那个胆小如鼠的梅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是梦吗?那天去见她,她还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今天却跑到了男人云集的宴会上来,是哪里出了错,还是自己没有看透她?
    左右观望,不见江林的身影,如今自己是骑虎难下,既做不出诗,又要提防梅芬,他顺风顺水一路坦途,到了这里居然要阴沟翻船了。
    “表哥,你在找谁?找那个替你在背后捉刀的书童吗?”梅芬笑吟吟说,“今日恐怕不行,他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她不高不矮的嗓门,在场众人都听见了,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怔忡间,见站在何啸身旁的人彻底解下了面障,露出一张女人的脸来,她向韩苒与余绂青纳了个福,微颤的声调显露出她的紧张,但她并不怯懦,昂首通报了家门:“我是舒国公府上家眷,不日前才与何啸定亲。近日我得知了一个弥天大谎,原来这位何三郎并不会作诗,那首《金带围》也不是出自他手,是他的伴读书童江林写的。今日韩相公设宴赛诗,他又想故技重施,我抢先一步替下了江林。各位请看,何啸纸上一字未写,因为江林不在,他就乱了方寸,这洛阳才子的美誉,不过是他欺世盗名的所得罢了。”
    她说完,一片哗然,没想到从不露面的舒国公嫡女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当着众人揭露自己的未婚夫,众人大眼瞪小眼,连和她连着亲的余绂青都有些傻眼了。
    何啸霍地站了起来,虽满眼的愤怒,脸上却还笑着,拱手向众人作揖,“对不住,这两日与她有些不快,不知她怎么闹脾气,跑到这里来了,扰了诸位雅兴,是我之过。”说着难堪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原是这里……有些小病症,一时好一时坏的……我这就送她回去,诸位请继续。”
    然而梅芬并不屈服,就算他将她的胳膊几乎捏断了,她也不觉得疼,奋力甩开了他道:“何啸,你不必急于往我身上泼脏水,你并无真才实学,却骗尽了天下人,我今日就要揭穿你的假面,让大家看清你的底细。”
    这时一个蒙着脸的小厮进来了,向众人行礼过后,拽下了脸上巾帕,那么老大一个疤,倒吓了大家一跳。
    他并不慌乱,只是长揖,“小人江林,自七岁起就是何啸伴读书童,到如今已有十二年了。这些年何啸所做的诗词全是小人代笔,这里有诗词修改的底本,还有前两日贡院发布的拟题,都是小人答好还未交给何啸的,请诸位相公过目。”
    江林说着,呈上了手里的书册纸张,韩苒身边的小厮上去接了转交给几位官员,果然发现以往成篇的诗词修改有迹可循,还有拟题的解答,也是见解独到,可称上乘之作。
    于是众人交换了视线,望向何啸,“何三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何啸心慌意乱,但无论如何还需撑住,便勉强笑道:“这江林平时伺候我笔墨,常会研习我的诗作文章……”
    “那就当场验证吧。”梅芬道,“韩相公不是要以雨天为题吗,请何三郎与这书童对诗词,一验便知真伪。”
    何啸这时愈发进退两难,浑身急出汗来,支吾着张了张嘴,却听江林侃侃吟诵起来:“山前风雨凉,倚廊垂玉箸,今来古往恨无数,夜郎化作谪仙行,凤羽龙鳞失其所,梦入江山,一片愁措。”
    众人有些惊愕,这词正附和何啸诗词的风骨,着实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再观何啸,灯火之下汗水涔涔,似乎不用说,就让人看出苗头来了。
    韩苒叹了口气,垂眼看看手上的拟题,还想给何啸一个机会,便道:“想来以雨作词不是何三郎强项,那就换个命题吧……”抬手指了指屋角的灯,“以烛火为题,如何?”
    这回江林抬了抬手,“公子先请。”
    结果公子赶鸭子上架,实在是掏不出牛黄狗宝来,嘴里茫然吟诵:“孤舟夜听雨……”然后第二句等了足有半柱香时间,也没能憋出来。
    可江林却是信手捻来,略沉吟了下道:“自剔灯花金粟,夜阑不觉云住。月上西窗,好春停眉,人别後、樽酒微凉,杏花如银,江天舒阔。”
    这回把设宴的天舒阁都作进去了,到了这里果真是不用再说了,谁真谁假一目了然。
    韩苒站起身,耷拉着眉眼摇了摇头,“这场诗会今日就到此为止吧,等过两日天晴了,再重新开设。”说罢负着手扬长而去了。
    何啸心慌意乱,“宰辅……参政……”然而再也没人愿意理会他了,得到的,不过是以往被他压制的名士们的白眼。
    他腿里没了力气,摇晃两下,瘫坐在了地上。
    真是没想到,距离成功仅一步之遥……科考考的并不是作诗,只要这回能顺利蒙混过去,自己中个进士不在话下。可就是到了这里,棋差一招,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梅芬会从天而降,她六岁之后不是再没踏出过家门吗,今日居然抛头露面跑到这里来,到底是谁给了她勇气?
    一片蓝色的袍角走进了他的视野,她以胜利者的姿态悲悯地问他:“表哥,被所有人厌弃的滋味,不好受吧?”
    何啸晃了晃身子,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贱人!”
    她却放声一笑,“原本我也不是这样的人,是被你一步一步逼到这个份上的。你没听过一句话么,兔子急了也咬人,就凭你以往对我的所作所为,今日让你丧尽脸面,已经是便宜你的了。”言罢将一个信封砸在了他面前,“这是你的聘书,拿回去吧,你如今成了过街老鼠,配不上我了。”
    他两眼盯着那信封,缓缓伸出手,将它死死拽在了掌心里。
    摇摇晃晃站起来,他面色颓然,垂着袖子看看江林,复又问她:“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
    梅芬笑了笑,“怪你自己吝啬,若是对下宽厚些,他们也未见得会出卖你。如今你在上京,怕是混不下去了,只好夹着尾巴回洛阳。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和我过不去,我自问并没有哪里惹到你,小时候你为什么要对我下杀手?”
    虽然自己沦落到了这步田地,但他骨子里对女性的轻蔑,让他在此时仍保持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他不屑地说:“因为你轻浮、猖狂、不遵教条。你和你母亲一样,自恃出身,目中无人,既然你母亲不来教训你,那就由我来教训你。如何,落进水里的滋味不好受吧?这么多年都让你念念不忘,那我这个表哥,自然也深深刻在你心里了吧?”
    他说着,好像发现了另一种胜利的视角,显出癫狂的得意来。
    梅芬讥讽一哂,“我知道你瞧不起女人,可惜,最后还不是栽在女人手里!你费尽心机折辱我,可我只回敬了你一着,你就溃不成军了,你是前不及书童,后不及女人,还有什么颜面活着!瞧瞧你现在的处境,丢尽了脸面,连科举之路也断了。”她愉快地笑起来,“你这副丧家之犬的模样,真是可怜。”
    何啸暴怒,抬起手来欲打她,被陪同前来的向家护院推开了。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了,梅芬再也不想与他纠缠,鄙薄地转身,接过八宝递来的伞,转身走进雨里。雨点杂乱地打在伞面上,洗刷了天地间的污垢,也冲散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憋屈。
    八宝亦步亦趋跟着她,小声问:“娘子,就这么放过他了吗?”
    梅芬没有说话,今日人多眼杂,账也暂且只能算到这里。剩下的要追讨,还得在背人的时候,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第59章 我不害怕,公爷也不要害……
    ***
    何啸身败名裂的消息,不久便传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
    鼎鼎大名的洛阳才子,竟是个雇佣人捉刀的假货,在这风声鹤唳的年月里,算得上是政局以外,最令人澎湃的一份谈资了。
    姚嬷嬷将消息带进来的时候,脸上洋溢着笑,一副谢天谢地的样子,说:“公爷,夫人,西府里小娘子终于报了一箭之仇了。”
    彼时云畔和李臣简正用饭,因天色不好免于走动,大厨房便分派了饭食到各人的小院。
    两个人坐在前厅的食案前,银灯树上烛火烧得煌煌,云畔闻言停下了筷子,让姚嬷嬷将经过细说了一番,听完后大为庆幸,笑着说:“阿弥陀佛,这桩事终于解决了。那日我把消息传给表姐,其实心里也没底,怕她临阵又退缩,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魄力,在宰相面前揭穿何啸。”
    李臣简笑了笑,“人都有惰性,只有被逼急了,才会奋起反抗。”
    云畔闻言叹了口气,“只是这回受了莫大的委屈,这何啸是个黑了心肝的,那么缺德的事都办得出来。”
    对于见惯了黑暗的人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稀奇,他淡淡嗯了声,“人心之恶,是你无法想象的,如果能一辈子不用见识,才是一桩幸事。”
    可是谁又能一辈子不得见识,早前以为柳氏将她拒之门外已经是最坏的了,却没想到,何啸的所作所为更比柳氏恶毒百倍。如今好了,亲手解决了宿敌,一直纠缠着梅芬的心结也应当解开了。细想想真是不容易,她耗费了多大的心力,才办成了这件事,从今往后就是一个重生的,健全的人了,大约也可以告别困守在小院里的命运,勇敢去面对新的人生了。
    很高兴,于是笑眯眯说:“公爷,咱们喝一杯好么?”
    李臣简平时在家很少喝酒,听她这样说,知道她欢喜,自然不能扰了她的好兴致。
    女使捧了酒壶和酒盏来,替他们满上,云畔道:“这是惠存给我的椰子酒,我上回尝了两口,一直舍不得喝,留到今日。”
    同会喝酒的女孩子,平常拿酒互通有无,很有英雄惜英雄的情怀,他含笑与她碰了一下杯,“夫人请。”
    云畔小心翼翼品咂一口,满口椰汁的清香,才放下酒盏,就听他哦了声道:“惠存那件事,我托人打探过了,确实是有这么个通房,原是耿家太夫人院里的女使,十六岁赏了耿方直,如今养在房里有四年了。”
    云畔听后便不大称意,“年纪比惠存大,又是太夫人的女使,要是个安分的倒还好,倘或心野些,仗着多年的道行和新妇分庭抗礼,那就坏了。”说着抬眼瞧瞧他,“公爷预备怎么料理?”
    李臣简道:“原本后宅的事,应当交由媒人从中传话,但我想来,大可不必。耿方直我也常见,索性挑个时候和他商谈商谈,看看他打算怎么处置。搁着个老资历的通房在院子里,必定是不成事的,倘或他舍不得打发,那这门婚事就作罢,免得以后家长里短多生事端,惠存是吃着朝廷俸禄的郡主,犯不着到人家府上受那等闲气。”
    这里正说着,外面辟邪在廊子上回禀:“郎主,陈国公府打发人来传话,说府上小公子出了事,公爷和夫人快去瞧瞧吧。”
    李臣简和云畔俱一惊,这顿饭是吃不成了,忙吩咐门上预备马车,两个人整了整衣衫便出门登车,赶往陈国公府。
    两府相距有一段距离,令辟邪加紧赶车,也花了两盏茶工夫才抵达。到了门上,就听见府里哭声震天,长史上来迎接,呵腰说:“公爷与夫人来了?快些,劝劝我们郎主和夫人吧。”
    两人跟着长史官往后院去,路上李臣简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长史官哀声道:“是大公子……前两日病了,发烧说胡话,把郎主和夫人唬得不轻。今早看着已经好多了,不知怎么的,将入夜的时候,就……殁了。”
    云畔听了,惶然望向李臣简,他知道她心里发怵,暗暗牵住了她的手。
    府里出了大事,到处都掌起了灯,天将黑不黑的当口,灯火从暗蓝色里突围出来,前后连成一片,虽是处处敞亮,也有说不清的阴霾压在心头。
    进了上房,就见陈国公垂头丧气坐在圈椅里,敬夫人在内室早已经呼天抢地晕死过去好几回了。
    陈国公见他们来了,勉强打起了精神说:“四弟,弟妹,这么晚了,还惊扰了你们。”
    李臣简道:“大哥哥哪里话,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在家哪里坐得住。”
    陈国公只管叹气,“好好的孩子……”说着掩面哭出来,“怎么说没就没了……”
    云畔知道他们兄弟有话要说,便道:“大哥哥,我上里头瞧瞧阿嫂去。”
    陈国公道好,示意边上仆妇给她引路,拱手对云畔道:“就托付弟妹了,替我好好开解你嫂子。”
    云畔应了,跟着仆妇走进内室,打眼并未看见孩子,想是已经装裹起来装棺了。只有一圈妇人围着敬夫人,大概是陈国公的妾室等,见了她来,便都让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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