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8月,旺角花园街,永嘉娱乐城。
    “雀。”
    何靖食指从码牌划过,拎了张幺鸡甩出。右手夹开唇边香烟,斜倚麻将桌前。
    “碰!胸罩。”
    对面张永强捏起那张幺鸡,横置在自己桌沿,甩出二筒。
    何靖挑眉,“雀你都碰?靠打麻将以形补形啊?”
    “整晚没赢过,鸡胡照杀。”张永强手指轻敲绿底桌面,桌底下伸脚踢了何武,“快点啦,站站停,你不如去开小巴。”
    “哥,有没有搞错啊?一晚上都给强哥吃,我和你到底是不是亲兄弟?”何武手指掠过牌顶,斜睨坐在旁边的何靖,“四万。”
    何靖轻嘁了声,拇指摸过新拿的牌,微微挑眉,“北风。”
    “那要烧点纸钱问候下伯母才知道。”平头左手碾熄烟蒂,从右边码牌里摸走一张。指腹捻过白底纹路,无需翻看,笑出一副我实在不想再赢了的表情。
    “各位观众,交出你们的底裤。大叁元,啧啧啧,32番,快点给钱。”
    码牌一推,中发白闪亮登场。双手一摊,几张红杉鱼袋袋平安。
    “叼你老母,我早讲了打台湾牌的嘛,打什么广东牌,我打台湾牌就没输过!”张永强数完手里的纸钞,用力掷到平头面前,“大佬的钱你都敢赢,小心钱太重压到你手腕类风湿关节痛。”
    平头抓起红色纸币,食指压住,卷进自己裤腰口袋,“大佬,只要不得性病,我什么病都行。”
    何靖把码牌推倒,数了200丢给平头,“打什么牌都赢不了他,谁让你们拉他来凑脚。”
    “叁缺一嘛,淑仪姐又没空。”何武摸了摸口袋,发现带的现金不够,“哥,你帮我先垫着。”
    何靖瞥见何武的牌,又数了300。
    平头毫不客气伸手拿钱。
    “300都没有也敢出门?”张永强输了整晚,意兴阑珊,连牌都不想碰,“现在沟女是免费的吗?”
    “沟学生妹就行啦,年纪小小吃个碗仔翅就跟你走。”何武笑出两颗虎牙,“整晚叫你哥哥,哥哥,不要不要,柔柔弱弱好销魂的。”
    何靖用力拍了自己弟弟的后脑,何武吃痛,立刻闭嘴。
    平头春风得意。仰头呼气,喉结滚动,朝半空吐了个完美烟圈,“还打不打?”
    “不打不打,等下连买套的钱都没了。”张永强伸了个懒腰,瞥见从一抹黑影从赌档大门外飞奔过来。
    短腿迈得像被追魂索命,百米速度直逼国防导弹。张永强皱紧眉心,直至来人拼命大喊,“强哥!强哥啊!”
    何靖回头,望着马仔油条踉跄扑到桌前,“你搞什么啊!”
    “14K  ,大雄啊,强哥,来了,他们!”
    油条喘得像被人切了一边肺叶,双腿打颤,语不成句。他伸手指了指门外,只见14K堂主大雄携一众马仔来势汹汹,大摇大摆踢门踏入。
    大雄人如其名,大只又雄壮。认真细看,浑身贱肉横生挤得颧上眼皮浮突,倒不如叫大肥算了。他环视一圈,抬起头就见张永强脸色比锅底还黑。
    “大雄,搞事敢搞到新义地盘来?”张永强从桌底抽出开山刀,站在最前面。
    赌档内的客人顿时四处逃窜。
    古惑仔开打比警察查场更可怕,稍有不慎就要被阎王点名,生死薄上多了条贪生怕死的赌鬼冤魂。
    “有什么敢不敢的?我看得上这个烂档是你们祖上积德。”
    大雄油腻的脸上全是不屑。
    张永强朝地上啐了一口,嘴里含着句“叼你妈”,举起开山刀直接朝大雄奔去。无声信号瞬间炸响,所有人得到召唤,抄起手里家伙纷纷往对面扑了过去。
    撕皮裂骨哀嚎遍野,拳拳到肉打斗起伏,仿佛整个港岛身怀灭门深仇的人都汇集在这二千尺困室之内。
    张永强身形不高人却灵活,常年混迹各种打斗场合,早已深谙“蛇打七寸,人就乱打”的古惑仔生存之道,一路举刀狂追大雄。大雄拿着刀抵抗了两下立刻放弃,犹如一只掉进油缸的肥鼠盲目绕着深绿色赌桌避刀。
    一个晃身,张永强跃上赌桌,往前迈步用左手抓住大雄衣领。大雄踉跄后仰,满身肥肉惊恐发颤。眼见张永强右手开山刀对准自己肥肿难分的肚皮砍来,旁边闪出14K的马仔伸手扯住张永强脚踝,张永强失重从赌桌翻身坠地。
    大雄重获自由,右手横握刀柄向张永强左脚劈去。张永强惨叫一声,抱紧流血的小腿蜷缩在地,痛得龇牙咧齿冷汗直冒。
    “强哥——”何靖从旁杀出,侧身翻上赌桌后利落伸腿。大雄后背受痛,朝前跌倒,右手刀柄哐当坠下。
    何靖乘势而上,生生砍中大雄后背。哀嚎伴着血腥,几十公分的裂口触目惊心。
    原始武力的肾上腺素,犹如百米以外饥肠辘辘的大白鲨为一滴融入海洋的血液疯狂奔赴,贪图撕咬猎物的瞬间快感。
    何靖双眼被血光染红,隐隐幽暗,手里的刀仿佛上足链条,马力全开。臂肌随刀势起伏,一舒一收,俊朗面容宛如阴兵过境。他护着张永强连砍数人,伸手把失血过多的张永强捞起。
    “阿武!强哥不行了,先送他走!”
    在另一角落挨了数棍又追打好几个人的何武闻声,冲到何靖面前,“哥!”
    何武架起张永强。新义马仔寡不敌众,14K摆明有备而来。眼见他们准备撤退,大雄的随从立即围拢,誓要对张永强等人斩草除根。
    何靖一脚踢开高举铁棍准备爆自己头的古惑仔,形势比人弱只能走为上计,“阿武,你们先带强哥走!”
    “哥!我们走了你怎么办啊!”何武语气焦急。
    “快点走!再迟点一个都走不了!平头——!”
    何靖把何武和张永强挡到自己身后,挥刀一砍,左边那条不知是谁的手臂应声撕裂了大半。刀太快,快到动脉脱轨,咸红血液泄射在空气中。
    又腥又黏,一看就是血脂过高。
    平头赶来,不问缘由,架起张永强另一边手催着何武往门外走。他清楚何靖绝非有勇无谋之人,让他一人带着张永强肯定无法突出重围。
    总要有人殿后。
    何靖掩护自己人逃走,后背立即挨了两大闷棍。痛感强烈,动作停滞,颈际突然被人从后面用手臂勒紧,窒息自脊背而上。他一只手掰着横在喉间的手臂,头向前倾,用力后仰痛击对方的脆弱鼻骨。
    对方吃痛松手,脱离桎梏的他立刻跳上赌桌准备往东北边的侧门跑去。
    叁四个人同时跳上赌桌围堵何靖。
    何靖暗骂几句,嘴里啐出一口血水,举起刀挡住对方砸来的铁棍。结果没有挡中,铁棍生生敲中右手小臂,何靖瞬间松开刀柄。
    他甩了甩手腕,眼眶发红,薄汗覆面却遮不住他满腔愤怒,赤手空拳,直接肉搏。
    接近一米九的身材在赌桌上灵活闪躲对方攻势,弯腰的刹那拳头猛击对方腰侧,闷声倒下一个人,又冲上来另一个人。
    没有赌档会开在繁华闹市,格局开阔还自带6米挑高拱顶天花。这个逼仄的永嘉赌档阴暗无窗,赌桌横陈错序,从低矮天花上半死不活坠下盏盏白炽灯泡。
    何靖手握灯泡顶部往来人头上砸去,炽热碎片扎进浅薄眼皮,哼哼唉唉的古惑仔弯下了腰,哭出的不知是泪水还是血水。
    他几乎以一抵五,脚步往东北侧方移去。汗湿透了整件T恤,打斗中前胸后背块垒分明,贲张的肌肉在灯下格外性感,仿似武打片场的新秀男星。
    可惜在场没有导演喊CUT。
    直到门外突然涌进一群带刀夹棍的人。刚放倒一人的何靖转身,在确认是谁之后紧绷情绪得到些许瓦解。
    男人一身灰色西装,半瓶啫喱水才能定紧的大背头,正是新义太子爷,倪宽的独子倪少翔。自小家境优渥,做什么事都一呼百应的倪少,无需多言,身后马仔鱼贯而入,几分钟就把14K的人全部制服。
    倪少翔淡定站在门前,看着何靖从赌桌上一跃而下,抬手吸了口烟。
    “倪少。”何靖走到倪少翔跟前。社团规矩,开口叫人,坐下奉茶,尊卑分明。
    “何靖,你一个打五个啊?”倪少吐出烟圈,“拳拳到肉,劲过Bruce  Lee。张永强是不是分给你的钱特别多,你卖命到这个份上?”
    何靖眼神冷淡,“倪少过奖了。”
    新义自九年前由倪宽把持,为叁合会帮派之一,占全港涉黑势力的大半。新义地盘里最少的是赌档,近两年倪宽交由张永强打理。档口不多,抽佣量自然比不上赌庄蛮横的14K,张永强下面的人也势单力薄。
    唯何靖一人,无论身形外貌,还是群殴中展现的武力情商都显然高于新义一众兄弟。五年前他带着亲弟何武跟好兄弟平头来港,被张永强在葵涌码头一眼看中,自此跟着大佬上刀山下油锅。
    倪少翔是倪宽独子,独占最赚钱的毒品线,操控新义地盘里各大夜总会、酒吧、高档酒店。拆货散货,赚得盆满钵满,手下兄弟的配置岂是两把开山刀这么小儿科,至少堪比雇佣军。
    赌档?倪少翔看不上。来新义赌的赌鬼,穷途末路者占多数,像极往海里撒一圈渔网捞起来的残虾败蟹,塞牙缝都嫌不对味。
    这些利益错综的关系何靖怎会不知。只是疑惑倪少翔深夜造访,究竟是谁通知了他。高高在上的大少爷,怎可能愿意来救张永强。难道是他孝顺过人,忧心赌档被占,明日整个铜锣湾的嘲笑啪啪打在他老爸脸上?
    “不用多谢,阿强去了雷公那边。”
    倪少翔把烟蒂抛至地面,滚了两圈,残喘吐着丝丝烟雾。他走上前拍了何靖左肩,压低声音,“这次阿强走运,下次就不一定了。你这么能打,何必跟着他?”
    何靖转过头,瞥见倪少翔侧脸,不置可否。倪少翔嘴边勾笑,挥手示意让他走。何靖头也不回,大步迈出永嘉。
    仍旧热闹的街道框住庸碌人群,仲夏夜风蒸笼般闷热,兜面而来。他扯起T恤下摆抹了把脸,汗水血水斑驳其上。拐了两个弯再向前走叁个街口,转入利宝大厦旁的窄巷。
    身影消失得一干二净。
    霓虹灯箱方方正正,或高或低,迭得密不透风,把这个城市的夜空彻底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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