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2月中旬,气温和缓攀升,摩登商场横街杂巷皆已张灯结彩,满目红得喜庆洋洋。腊肉腊肠海味干货,花胶鲍鱼佛跳墙,扣肉猪蹄大盆菜,知名酒楼推出春节家宴套餐,西饼糖屋印满喜字酥皮。
    花街里千挑万选一株含苞待放的桃花,花档老板嘴甜手巧包好花枝还赠一句好话“来年带个如意郎君来买花啊”。回到家洗净花瓶插上,寓意来年桃花满满觅得佳偶。
    蒋慈刚刚结束考试,在家休息了两天。每年除夕蒋兴都会在家吃年夜饭,亲自为蒋慈做一道松子鳜鱼。
    佣人阿芬提前一周便开始张罗年货,年夜饭用的食材她都要精心准备,写好清单领着江叔到菜市场搜罗回来。尤其是蒋兴要做的那条鳜鱼,必须当天早上买回,挑活泼新鲜2斤以内的,养在厨房池子等蒋兴回家亲自烹饪。
    蒋慈在房间看闲书看得有点饿,才发现已经下午6点。她走出房间从楼梯下来的时候,碰见蒋兴站在玄关换鞋。
    “爸,你回来了。”
    “除夕早点回来陪你。”蒋兴笑着迈进客厅,转头对身后的廖胜交代,“今晚吃完饭留下来,我还有点事要跟你说。”
    “好的,二爷。”廖胜颔首,望见站在楼梯扶手边的蒋慈。中分长发披散在肩,一边掖在耳后露出风情眉眼。深灰色毛绒绒的兔毛无袖马甲里,穿着一条同色的毛衣连身裙,露出纤细骨感的脚踝。
    廖胜深知蒋慈貌美,她从不遮掩大方展现。
    “胜哥。”蒋慈与廖胜打了招呼,走到蒋兴旁边拉起蒋兴手臂就往厨房走去,“快点啦,爸,我已经饿了。”
    “我回到家连茶都没喝一口,就要给你做苦力。”蒋兴站在厨房一边系着围裙,一边朝蒋慈抱怨,“什么时候能轮到我来吃顿你做的饭?”
    “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不会做。”蒋慈站在厨房门边上,看着蒋兴大手一捞从池内将生猛鳜鱼抓起,摁在砧板上用刀背拍晕。
    “你就跟你妈一样,什么都不会,专门来治我的。”
    蒋兴左手摁着鱼头,右手持刀逆鱼身熟练刮掉鱼鳞。白色衬衫袖子挽起,领带却还未解开紧紧系着,和身前那条浅蓝围裙形成强烈反差。
    黑社会大佬下厨,做的居然不是人肉叉烧包。
    刀刃贴在鱼肚,轻轻划拉,红色鱼肠鱼心顺势流出。蒋兴利落拔掉鱼鳃,在水龙头下把鱼身内外冲洗干净。鱼去骨,刀从鱼尾顺鱼脊骨往上划开,取出大骨细骨,将鱼肉翻开摊平。
    以前,蒋兴这道菜是做给亡妻吃的。她是苏州人,离乡背井之后怀念家乡口味,蒋兴便为她学会了这道菜。后来她走了,蒋兴也年年为蒋慈在除夕亲手做一次。
    那时候她就跟蒋慈一样,说自己什么都不会做,笑着站在厨房门口陪他。
    这道菜无非是为了想念她有个借口罢了。
    蒋兴敛起眼底化不开的伤感。都五十岁知天命的人了,伤春悲秋什么。要是死后到了下面被她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样子,肯定会狠狠笑话他。
    “你先去餐厅等着,等下油大我怕溅到你。”
    他跟蒋慈交代完,将鱼肉摊平后利落斜着刀口切花,翻过鱼身后荔枝状纹路整洁漂亮。阿芬提前备好佐料,抹匀鱼肉后沾上淀粉,提起鱼头让鱼身轻轻抖落多余粉末。
    热油下锅,先炸至定型,随后拎起鱼头往鱼身浇热油,直至鱼肉裹着热脆面粉糊熟透,根根炸开。
    阿芬在蒋兴回家前将该有的年夜菜备妥在餐厅,就等着这道松子鳜鱼。蒋兴调了酸甜口的热酱汁浇在鱼身,勾起食欲的番茄色诱人味蕾大动,细碎松子和虾仁点缀其上。
    他亲自端着鱼从厨房走出,放到餐桌上靠近蒋慈前面的位置。围裙解下递给佣人阿芬,蒋兴坐到主位,“人齐了,起筷吧。”
    蒋家年夜饭不会过分热闹,往常都是父女二人,加上廖胜和两叁个知根知底共事多年的近亲。廖胜跟了蒋兴十二年,最年轻却最受器重。他父母离异,妈妈早就不知所踪。爸爸早年跟着蒋兴闯荡,结果替蒋兴挨了枪死在泰国,蒋兴便把廖胜养在身边,当半个儿子看待。
    廖胜长得斯文,人也聪明,外面有不少传言说蒋兴将来要把自己在新义那份交给廖胜。
    传言而已,蒋二爷到底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另外一边,何家两兄弟和平头围着碳炉在应记吃花胶鸡汤煲。黄澄澄的浓郁鸡汤加入浸发爽滑的花胶熬成锅底,新鲜活泼的基围虾,个头饱满的白贝,改刀切花的鲜鲍,剁成肉糜的皖鱼肉,在锅底翻腾沾上花胶鸡汤的清甜,蘸上简单的辣椒圈酱油满足老饕食欲。
    这是来港岛之后过的第五个春节。
    从前在乡下,除夕下午家中女人往往忙着杀鸡宰鱼,原只禽类煮熟之后以昂首姿势摆放碟中,备上腐竹粉丝紫菜,应季水果连家里孩子都不能先吃,在供案上码得整整齐齐。白色功夫茶杯里缀着茶叶,一鼎香炉,持香妇人诚心诚意跪拜。祈求列祖列宗各位先人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出入平安,孩子乖巧,丈夫健康。
    来港之后只拜过关二爷,连黄大仙都没去过。况且背井离乡之人,在哪里都没有根,连祖宗都找不到了。
    何武又不知从哪寻来一瓶曲酒,开盖后谷物发酵的醇香浓郁在桌上四溢,连何靖这种不贪杯的人也忍不住多尝了几口。
    “新的一年,祝大家财源广进,夜夜双飞!”
    何武喝得眼皮泛红,举着酒碰杯。
    “飞你的头——”平头笑呵呵碰完杯,嘬了一口酒,“你真的夜夜双飞,不出叁个月就变成干尸。”
    “我这么年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何武哈哈大笑,放下酒杯夹起一只熟透通红的虾,“哥,你什么时候让我见见大嫂?”
    何靖有点微醺,隔着锅底滚烫出来的白色热气挑眉望向何武,“你想见她,她不一定想见你啊。”
    “我怎么说也是和你同一个妈生的啊,这种血缘亲情都不愿意见一面?是不是你怕我比你年轻,担心大嫂会移情别恋啊?”
    何靖看着自己弟弟已然半醉的模样,懒得跟他计较,“如果她愿意再说吧。”
    他根本没有设想过要带蒋慈见自己身边的人。平头识趣地把蒋慈身份瞒住,何武还不知道自己大嫂就是蒋兴女儿。
    何武听完只觉这个女人难搞,“那你过年过节的,礼貌一下也要去人家家里登门拜访吧?”
    “噗——”平头喷笑,夹着油麦菜的筷子震得抖动,“你弟让你上门拜访啊,靖哥,还不快点买些鲍参翅肚上门问候岳父?”
    “登门做什么,收保护费啊?”何靖夹起碗里凉了的鱼滑蘸上酱油放进嘴里,伸腿在桌下踹了平头一脚。
    叁个大男人吃完,指针已走到10点。步出应记大门,酒饱饭足的暖和与冬夜冰凉的空气碰撞,叁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街边巷口的灯牌仿佛比过去一整年都要明亮,新鲜对联艳红窗花,从山顶豪宅到路口小摊,穷人富人各有各活,却都在今夜竭力让家人与自己开心喜庆。
    大概是酒精上头,又或是团圆的氛围正盛,何靖突然很想见蒋慈。
    “我出去兜风。”他抛下这句话,转身走到后巷。
    “你没吃饱要去吃西北风吗——”何武话音刚落,随后机车声音响起,油门拧动轰然远去。
    疾驰中寒气似刀锋,刮红了何靖的手背指节。他快速穿越车流,左闪右躲滑过冰冷车侧,沿着熟悉路线做最快的夜行人。
    只是想见她,一面就好。哪怕见不上面,只能透过那扇小小窗户窥望她间内的模糊光亮,也足够慰藉此刻的思念涌动。
    他转弯绕入半山,距离蒋宅越来越近。之前处处警惕被碰见,今晚却冒着被这些富豪投诉的风险,故意用低档加大油门发出刺耳的咆哮,停在曾送她下车的地方。
    何靖熄火下车,倚在车座上望向蒋慈房间,灯光长明。刚刚动静太大,连附近院子里的家狗都剧烈吠了起来。
    等待的时间太煎熬。况且自己来得太匆忙,连招呼都没打,有可能今晚真的吃尽冷风都见不到人。
    何靖将手插进口袋,视线在蒋慈房间窗户和蒋宅门口来回梭巡。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何靖的手已经捂热。蒋慈房间的灯突然熄了,何靖心想不会是睡了吧,还是已经下楼了?
    再等等吧。
    几分钟后,一抹纤长身影从蒋宅大门走出,她谨慎转身望向何靖方向,停了两秒迈着长腿朝他一路小跑过来。期盼中的美丽脸庞逐渐清晰,何靖的心随她飘荡的发尾在月色中上扬,情不自禁朝她走去,越走越近,直至玫瑰馨香扑满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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