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办公室门口,看骆林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侧着头看着阳光明媚的窗外。但是那近乎刺眼的阳光,却一点都没能照进骆林的眼睛。骆林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半晌回过头来也闭上眼睛,俯下身将头埋在臂弯里。
    骆林的肩膀没有动作,何式微也不知道他是累了想睡,还是哭了。
    ……每月底模特公司都会测量签约模特的各项身体数据。其中最重要和最基本的,自然还是体重。骆林在测量前躲在茶水间里,将一杯杯的白水灌下去,然后才站上了那体重秤。
    陈慎在他旁边站着,看了那数据,不由得把眉头皱起来。
    63公斤。
    骆林一米八六,体重竟然还不及一百三十。陈慎翻了翻原来的资料,只觉得讶异——是什么东西,能让一个成年男人在不到一个月里瘦了十公斤下去?陈慎让骆林把上衣撩起来,然后叹了口气。
    肋骨都浮现出来,这样的身材,已经瘦得脱了美感。而那身上还没消褪的青肿痕迹,看那密布程度必定也是人为造成的。
    何式微被陈慎叫了了过来。没能看见骆林身上的伤痕,光是看着那体重一栏,就足够何式微心疼而光火。
    “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为你的职业想想好吗?!瘦成这样,连工作也不会有人给你!!”
    但是话一出口,看着骆林一脸的惶恐和自责,感觉难受的反而是何式微。
    于是他硬拉了骆林到餐厅去吃饭,海鲜同烧烤自助,三百元吃到饱。骨瓷盘何式微拿了最大的,专挑那热量和蛋白质高的食物往里面放。骆林一个人拿着水杯坐着发呆,眼见着何式微鬼斧神工的把牛排羊扒鸡肉串烧和鲍鱼刺身叠得有手掌高,惊得嘴巴都微微张开来。
    何式微原本还有微微的自豪感,故作大气的拼命往骆林的盘子里夹食物。骆林的嘴巴一直满着,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只能拼命地吃着东西。何式微对这加菜的行为有点上瘾,叉子和筷子全没停下,一个劲的说着“这个你多吃点”“一定要把这个吃下去”“听话,张嘴”。
    他高兴的劲头还没过去,便看着骆林猛的弯了一下腰,向后跑了开去。他跟着一路到了洗手间里,隔着隔间的门,听到骆林极力压制自己呕吐的声音。
    何式微就一直那么站着,手都握成拳。骆林出来以后到洗手台前洗了脸,然后抬起头不好意思的对他笑笑说:对不起了何大哥,你带我出来我还给你添麻烦。
    骆林脸上的水珠顺着下巴滑下来,给人有错觉说那是眼泪。那是何式微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笑着,能比哭还令人难过。
    ……你们看,这便是所谓爱情的折磨。然而有那受害者就必定有施害者,也没有定论说谁就一定比谁好过。
    段非现在,也已经到了那近似绝望的境地。
    他不知道他自己是个多么执拗的人,只放任自己的执念肆意横行着,不去思考自己的作为究竟是不是做错——或许说他自己都隐隐的了解,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恶劣而难以饶恕。
    ——骆林喜欢他。骆林要对他好。骆林是隶属于他的东西,不仅不能和别人在一起,更不会可能拥有独立的生活。于是乎怎么伤害他都不要紧吧?他那么喜欢我,是吧。
    段非一直这么想着。这些事情似乎已经成了公理,连解释的必要都不应该有。
    自己一定就是骆林的全部。那个笨男人喜欢了自己十年,感情一定都已经深到了骨髓里,消都消不掉——段非对“骆林喜欢他”的这个事实感觉到微妙的骄傲,于此同时却也无可避免的感觉到不安。
    一个这么软弱可欺的男人,却曾经下定决心拿着行李离开自己所在的地方。一个这么笨拙沉默的男人,却也可以和别的对象相谈甚欢。一个这么爱着自己的人,却面对着他一次次的伤害背叛和挑衅,无动于衷。
    段非发现自己并没有所想的那么了解骆林。骆林为什么不哭呢?为什么就不反抗?
    ——露出一个受伤害的表情吧。或者再说一次你喜欢我。别让我这么放纵的折磨你,也别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段非亲骆林的时候,骆林不会再闭上眼睛,也不会有动作。那么平静的脸孔,仿佛透过他一直看到了别的地方。他对这表现气急了,又擅用自己的暴力,却发现挨着打的骆林似乎习惯了这待遇,别说恨意,连恐惧都不再有。
    这样的骆林,让段非觉得害怕。
    段非破罐子破摔一般的让自己的行为变得更加过分。究竟什么时候骆林才能经受不住呢?究竟骆林对他的“爱意”,会让骆林忍受自己的暴行到什么地步?
    这是扭曲的占有欲和不安全感。段非喝下又一瓶的伏特加,等到那灼烧的痛楚蔓延到了胸腔,稍微给他带来了一点慰藉。
    ……其实他也想厚着脸皮对骆林说一句“我们重新开始”,但是他连要开始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他如此渴切的想知道骆林究竟是多么的爱他。却不敢问自己,对骆林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那天骆林照常去上班。段非在餐桌前坐着,盘子里堆着未享用的食物,大腿上坐着仅仅包了浴巾的女人,用手指夹了葡萄往他嘴里送。而离开段宅的骆林回头看了他一眼,便沉默的走出了门廊。
    段非一直在观察着骆林的表情。他发现那男人的表情里没有震动,没有心痛,也没看出什么故作自然地地方,也就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因为那个眼神,段非觉得浑身都冷下来。他几乎觉得骆林就那么走了,不会再回来。
    他坐在书房里抽烟,女人想再扯着他到床上。他吻了吻那女人的额头,从钱包里抽出所有的纸钞来塞进女人的胸口,让她走。女人笑得很开心,将那些钱紧握着,干脆解了浴巾,光着身体毫不顾忌的往楼下走出去。
    段非闻到了一种腐臭的味道,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身上带过来的。莫名的烦闷,他听着电话响起来,沉着声音应了一声“喂”。
    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男声:“……请找一下骆林。”
    也真奇怪,段非听到这名字竟然会心疼。然而那男人的声音更让他觉得酸涩——什么时候也有人找骆林找到他家里来了?真是,荒谬。
    段非忍了忍没有骂出口,只冷冷道:“你找他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人顿了顿,还是礼貌道:“有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想和他谈谈,麻烦您转接。”
    ……工作。什么工作?段非觉得胸口又是一股恶气。骆林的工作他是一概不知——那个男人是他的东西,为什么现在他竟然有了一个他所不了解的世界,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段非对着电话啧了一声:“他没有工作,以后别他妈的拿着劳什子的工作烦他!”
    然而那人却仍然冷静道:“请让我和骆林本人谈谈好吗?”
    段非被那声线弄得火大:“你听不懂人话吗?骆林跟你的傻X工作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以后再也不会和你们那群不知所谓的烂人混在一起,他以后只会呆在我这里!!听懂了你他妈的就别再烦了行不行!!!”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挂了电话。
    段非哼了一声,把免提电话扔在了墙上,那东西“啪嚓”一声便碎裂开来。他呼了一口气,拿了一根烟出来想点燃,却发现自己的手有点抖。
    为什么?段非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可以干涉骆林的事情。是这样的吧?骆林不要去工作了,陪着自己就好……
    ……
    段非那天没有出去,只等着骆林回来。
    到了晚上,骆林疲惫的走进来,对着他鞠了躬,叫他“少爷”。然后似乎就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再不看他一眼。
    “骆林。”
    段非在骆林背后叫他。
    “别去工作了……好不好……?”
    句子的末尾竟然还夹杂了些乞求的味道。
    骆林的脚步停下来,复又继续向前了。
    段非被这动作激怒,顺手拿了东西冲骆林丢过去。骆林听见风声回过头来,和那飞过去的摆设堪堪错开。
    而那只现在在地上碎成一地的水晶天鹅,是原本段夫人送给骆林的礼物。
    段非看骆林的表情里终于显出痛感来,却没有收到预想中那扭曲的快感。
    高大的男人蹲下来,掏出手帕,将那碎片慢慢的捡起来包好。
    段非看不见骆林的表情。但是他也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和那摆设一起,碎了干净。
    ……
    所谓万事都有尽头,必定是一条真理。
    绳子绷得太紧会断,人也会有忍耐的极限。
    骆林对自己都灰心丧气,以为那忍耐的界限已经被时间磨光,也习惯忍耐下去。
    却不知道那条界限,原本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那些天,日子照旧是过着。骆林在段非面前保持着沉默,似乎再不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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