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林尧不说话,廖老头敲打道:“人心都是越来越贪的,寨中人对那夫妻二人敬重有加,无非也是寨主说的这些缘由在里边。可他如今已经有了越过寨主的势头,咱们若不趁他在寨中还没培养起自己的亲信除掉他,他日必将后患无穷!到时候,就算寨主你心善不愿对那夫妻二人动手,他们也会对您下手……”
    “够了!”林尧突然爆喝一声,直接拔剑指着廖老头:“我说了,再论及此事,便是动摇我祁云寨军心!且不论我志不在汴京那把龙椅,单是过河桥村、忘恩负义,我林尧就不配为人!你跟了我父亲大半辈子,我林家的祖训,你该比我清楚!”
    廖老头看着离自己脖颈只差一寸的长剑,眼底半是震惊半是失望:“寨主若觉得我说这些是在挑拨离间、动摇军心,那便动手砍了我吧,这辈子,我这条腿,这条命,都只为了林家,到了下边,我是无愧见老寨主的。”
    林尧额角青筋狂跳,廖老头拿自己的断腿说事,便是在拿以前的恩情施压了,他丢了剑,冷声道:“你也是我兄妹二人的恩人,我不杀你,但今后也不想再见到你。”
    他朝门外喝了一声:“把人送回去。”
    很快就有一个汉子进屋来请廖老头出去。
    廖老头挥开汉子搀扶的手,自己拄着拐杖起身,脸色愈发阴沉:“竖子安能成事?”
    言罢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房门。
    ……
    林尧派去的人一路把廖老头送回了他住处才离去。
    寨子里稍好些的屋子也就土胚房,廖老头一人独居,屋子里也是脏乱得不成样,他习惯了夜间不点灯,进屋时,桌上、柜顶、床头都有老鼠吱吱叫着仓惶逃窜,没吃完的面饼子被啃得到处都是碎屑。
    廖老头胡乱用手中拐杖挥了两下,阴沉道:“改明儿寻些耗子药药死这些小畜生。”
    想到耗子药,廖老头干瘦阴森的面容上浮起一抹诡异的笑来:“寨主仁厚下不去手,我老头子烂命一条怕什么,只要能替寨主除去那些别有用心之人……”
    ……
    秦筝沐浴后,披散着长发坐在院子里纳凉,手中捧着那个萤火虫布袋看了又看。
    虽然楚承稷在回来的路上没来由地一阵抽风,但秦筝还是打心眼里挺喜欢这袋萤火虫的。
    她用指腹轻轻触了触那巴掌大的一团荧光,神色间有些犹豫。
    楚承稷沐浴出来见她坐在院子里,出声问:“在想什么?”
    秦筝回过头看他,目光盈盈,雪肤乌发,手捧一团荧光,乍一眼看去只叫人觉得似仙人,又像是山里最会用美貌诱哄凡人的精魅。
    “我……打算放走这些萤火虫,不然明早全死了。”秦筝说这话时有点不自在,怕他觉得自己矫情。
    她虽然喜欢,可想到明早起来只剩一袋虫子的尸体,就觉得还是睡前放走它们比较好。
    美好的东西陪伴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强留也留不住。
    楚承稷头发丝水气未干,也不见他用帕子擦一擦,从发梢垂落的水珠将他单薄的衣裳浸湿了一小块,他道:“那便放走,想要我改日得空了再去给你抓,拧着个眉头做什么?”
    秦筝原本还有几分女儿家的情愫在里边,被他这么一说,半是羞半是恼,忍不住道:“怎么你每次同我说话都跟哄小孩似的。”
    楚承稷看她一眼:“你以为自己有多大?”
    可能是从来没有异性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秦筝莫名被他那句话苏到了。
    她脸上升起一片红晕,下意识反驳道:“我都嫁人了,你说我多大了?”
    话一出口,见楚承稷神色微妙地盯着她,秦筝才惊觉自己那话似乎有点不妥。
    太子妃芳年十七,她本是想说古代这个年纪的女子,当母亲的都常见,自己哪里小了?但此情此景,倒显得跟他打情骂俏似的。
    她躲开楚承稷的视线,垂下头去解布袋上的系带,但不知他怎么打的结,秦筝捣鼓了许久都没能解开。
    楚承稷弯下腰,手从她身后环过来,指尖一勾一拉就解开了绳结,此外半点没触碰到她,但他发梢的一滴水珠恰好落到了秦筝后颈,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她背脊僵硬了一下。
    布袋里的萤火虫慢吞吞飞了出来,没一会儿,满院子都是慢悠悠浮动的光点。
    “那样打的绳结牢固,不过不好解,忘了教你解法。”他退开一步道,又问:“要学吗?”
    眼下的气氛,要是说不学,可能会有点尴尬,秦筝点了点头:“嗯。”
    楚承稷便捻起那根系带,向她演示是如何打结的,他修长的十指摆弄绳索时,出奇地好看,优雅又灵活。
    打好结,他递给秦筝:“知道从哪里解了吗?”
    秦筝按照他刚才解绳结的法子,食指勾住,再轻轻一拉,果然就解开了。
    但这简单的动作中,似乎又有着无尽的暧昧。
    “解开了……”秦筝抬起头准备同他汇报自己学习的成果,唇却触碰到一片温软。
    她眼睫颤了颤,一只手还握着系绳的一端,视线里除了楚承稷考得太近而模糊的轮廓,就只有他身后飞舞的那些萤火虫。
    同上次相比,这个吻从开头到结束都很温和。
    楚承稷一手托着她的下巴,薄唇慢慢碾过她的,极有耐心描摹她的唇形,像是在品什么香茗。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凛冽又清淡,像是严冬落满积雪的雪松上,凝了冰晶花的松针。
    靠得太近,他额前沾湿的碎发甚至会浅浅拂过秦筝面颊,冰凉的触感让唇上感知到的温热愈发清晰。
    上次秦筝被亲懵了,但其实事后回忆起来,他技术倒也算不得好,毕竟她好几次被他牙齿磕到,而且接吻就接吻,哪有上嘴咬的?
    这回可能是没那么紧张,也可能是他表现得更温柔些,晚宴上又喝了酒,唇齿间似乎还有淡淡的酒香,吻到后面,秦筝感觉自己好像也有点醉醺醺的,结束时眸色都是氤氲的。
    楚承稷眼底暗沉得厉害,抬手按着她后颈把人按进自己怀里,平复了一会儿呼吸才道:“不管你多大了,在我这儿,你都是个小姑娘,纵着你些,怎地还老是被你嫌弃?”
    秦筝感觉这次的心悸比先前更强烈些,抓着他衣襟的手都紧了紧。
    第56章 亡国第五十六天
    她垂下眼睫,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楚承稷没听清,凑近她几分问:“什么?”
    秦筝却退开一步,假装打了个哈欠往房里走:“困了困了,我要休息了。”
    楚承稷看着她的背影,无声笑了笑。
    他头发上有水,这么湿漉漉直接睡肯定是不行的,楚承稷一人在院子里负手站了片刻。
    院子里还有零星的萤火虫在树梢草叶间飞飞停停,天上有一片星河,这简陋的农家小院里,似乎也有了一片星河。
    楚承稷遥望藏在夜色与雾霭中的山脉,那是汴京的方向,散漫的目光里暗敛着锋芒。
    ……
    粮食的问题解决后,秦筝有了足够的时间,也开始筹划怎么把后山那条索道完善成索桥。
    只不过经历昨夜那场动乱后,为了寨中女子安全着想,进出寨门都变得严苛起来。
    秦筝本以为这件事也就这么结了,怎料一大早地刚用过朝食,王大娘就过来寻她了,原是昨夜王家那姑娘寻短见,被人救下来后,今早又闹腾起来了,让秦筝同她一道过去看看。
    出了这样的事,为了安抚人心,自然是寨子里有威望的妇人去慰问才好。
    不过林尧爹娘都去得早,他自己又没娶亲,就只能由王大娘这个乳母出面了,楚承稷是寨子里的军师,王大娘把秦筝叫上,就是在变相地向寨子里其他人表明他们夫妻二人如今在寨子里的地位。
    秦筝推脱道:“这……我同那位王姑娘只有数面之缘,她才遭受了惊吓,还是让相熟的长辈劝慰她妥当些,我去只怕不太合适。”
    秦筝知道王大娘是一番好意,但她想起那位王姑娘的所作所为,去安慰人家,的确是不知道说什么。
    昨夜那场差点没压下来的动乱,几个刺头儿肯定是罪魁祸首,王姑娘是个受害者,却也是那场动乱的引子。
    秦筝不关心她喜欢谁,只希望她接下来能消停些,等沈彦之那边被朝廷逼得没法,退了兵,楚承稷下一步谋划的肯定是青州城,到时候进城招兵买马,高举大旗,哪还会拘泥于这小小一个祁云寨。
    那位王姑娘和林尧之间的距离也只会越来越远,只怕再见都难。
    王大娘看出她为难,叹道:“这本是寨主的意思,叫程夫人笑话了,寨主没成家,此事……他自己也不好出面,我又是个粗人,才想着邀程夫人一同前去。”
    林尧的意思?
    是林尧要帮楚承稷在寨子里再树立些威信么?
    楚承稷用过早饭就去演武场练兵了,这些山贼没经过正规的训练,搞突袭唬人还行,真正同训练有素的官兵正面交手,就毫无章法可言。
    他重头教起,得费些功夫,短时间内没法速成,但至少得有个军队的样子才行,不然举事了麾下也是一群散兵游勇。
    秦筝没法同楚承稷相商,听说是林尧的意思,犹豫片刻,还是点头同王大娘一起过去了。
    林昭倒是想陪她一起去,不过林昭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被王大娘给哄了回去。
    也是从王大娘口中,秦筝才得知那姑娘叫王秀,是早年西寨的人从山下带回来的一个花娘生下的孩子,连花娘自己都不清楚孩子的爹是谁,在王秀小时候对她非打即骂,连名字都没取一个。
    后来花娘病死了,王秀才被孤苦无依的王婆子收养,“王秀”这个名字也是王婆子给取的。
    王大娘本就天生一张冷脸,说起王秀的事,脸色不好看,瞧着比平日里更凶悍几分:“那丫头命苦,从前我凡事对她照拂一二,彪子更是拿她当半个妹子看待,那会儿我瞧着她只是小心思多,如今行事倒是愈发上不得台面了。”
    这话秦筝不知道怎么接,若不是上次误会楚承稷缝衣服,她压根都不知道寨子里还有这号人物。
    好在前边就是王婆子家了,王家大门外已经围了不少山寨里的妇人,探头探脑地朝着挤满了人的屋子里张望,又七嘴八舌地在低声议论着些什么,见秦筝和王大娘一同前来,才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来。
    王大娘问了句:“王家那丫头怎么样了?”
    一个妇人道:“听说今早割了手腕,流了不少血,赵大夫正在里边给她包扎呢。”
    屋子里依稀能听到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我死……让我去死,我活着也没法做人了……”
    屋外另一个妇人撇嘴道:“秀丫头这寻短见的时间倒是赶巧,昨儿个上吊是在大厨房那边散席后,王婆子喊那一嗓子才有人过来把人给放下来。若是早上吊半刻钟,这邻里都没个人,王婆子身子骨又差,抱不动她,只怕就真一命归西了。”
    她哂笑一声继续道:“割腕儿也是在今早,王婆子去叫她吃饭才发现她手垂在床沿全是血,要是半夜里割开了手腕,这会儿哪还用得着请大夫啊……”
    旁边的妇人用胳膊肘撞撞她,看了脸色铁青的王大娘一眼,小声道:“好歹是个黄花大姑娘,摊上这样的事,你嘴上积点德吧!”
    先前说话的妇人哼笑一声:“花娘肚皮里爬出来的东西,也是个没脸没皮的,军师夫人刚被水匪抓走,她就敢去军师那儿送吃的。现在瞧着军师夫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寨主要举事,又上赶着去勾搭寨主,这不就是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么?”
    那妇人瞥了秦筝和王大娘一眼,就直接走了。
    山寨里的人虽然对林尧一家敬重,不过更像是村长和村民之间的关系,这妇人半点面子都没给王大娘,秦筝有点怀疑她们之间有过节。
    不过她甚至还提了一嘴王秀给楚承稷送馍馍的事,倒有点像是想挑起秦筝对王秀的厌恶。
    果不其然,秦筝马上就听见几个农妇嘀咕:“郭家那婆娘最是记仇,当年王秀娘和她男人勾搭上了,她可是直接提着菜刀冲进房里,撵得二人衣裳都顾不上穿满寨子逃窜,这些年也没给过王秀好脸色。”
    “王姐姐护过秀丫头几回,郭家那婆娘是把王姐姐一并记恨上了……”
    秦筝被迫听了一耳朵的八卦,因为那妇人临走前说了一句王秀和楚承稷的事,现在不少妇人都神情微妙地看她,秦筝心中尴尬不已,面上却还得装得滴水不漏。
    她暗道自己果然就不该来这里。
    王大娘估计也是才知晓王秀竟然还去楚承稷跟前献过殷勤,脸色更难看了些,对秦筝道:“我不知王家这丫头还做过那些事。”
    她也怕弄巧成拙,反倒让秦筝和楚承稷生了嫌隙。
    “我相公同我说过此事,其中有误会,并非是那位婶子说的那般。”秦筝几句话把楚承稷摘了出来,又道:“王姑娘受了刺激,还是让她静养为好,大家今日就别聚在这里了,改天等王姑娘好些了再来探望。”
    秦筝神色太过镇定,妇人们瞧着她的确像是一早就知情的样子,也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在王大娘沉声开口让她们各自离去后,三三两两地走了。
    屋子里一下子空了,只有王婆子坐在床边,哭得两眼泡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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