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字,仿佛让少女冻住了,明明太和殿没有一丝风,她却觉得发丝被扰乱了,随后,一滴汗从雪白的脖颈,一直没入薄柿色的内襟,融化了那只绣在领子上,振翅欲飞的青雀。
    皇弟的低声细语,仿佛回荡在太和殿的宝蓝雕梁上。
    她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震得心头发麻,玉察的喉咙微动,那双眼,第一次带着畏惧,看向了自己的亲弟弟,若在从前,她相信弟弟一定不会答应德王的条件,现在,她却并不确定了。
    皇弟竖起了一根手指,平静道:“德王提了许多条件,如降低他老家每年的各项税收,接管南北运河,封加爵位,扩张封地……”
    “最后还有一条,他用红圈画了出来,诛杀慧妃!”
    ……
    德王给小天子进献的三十个美人,将在海神皇会上送过来。
    先皇还是王爷的时候,曾获封海疆,征船在海上数年,因此十分敬畏海神娘娘。
    四月底的海神皇会,热闹吉庆极了,噼里啪啦的飞天十响,炸蹦出一路的欢声笑语。
    沿着朱雀长街一路开来,接旌连旗,彩条垂挂,嚷喝声不绝,舞狮的小徒弟一溜儿钻没隐出,班子杂耍、踩高跷、卖纸扎的神龙皇殿,热滚滚的牛肚心肺,油纸包了黄的白的,叫不出名字的点心。
    黑色烟尘散退,人群中,一张张黄脸凑凑挤挤,数十乘香车宝辇,扬起海神娘娘的飞鱼旗,夜色下,鲜艳异常。
    轿辇旁步行了两百名左右的少女,清一色打扮,估衣街上寻常的青莲纹蕴银衣绸,乌黑浓郁的发辫,脸颊尚未消退的颊红,脖颈上挂着的小锁,刻着四个字—平安无事。
    老百姓更想一窥轿子里的美人面目。
    虽然是恭敬地低下头,伏跪了一地,一双双好奇的眼睛,趁着夜风大的时候,刮起帘子,能看到里头端坐的人,露出下巴一角。
    今夜,贵人们不会计较这点得失,因此,有戴虎头帽的孩童,呆呆站起来,母亲也不曾将他按下。
    这是德王为陛下精挑细选的未来妃嫔,趁着海神皇会的吉利日子,与皇家亲眷,一同在北恩寺敬神。
    盛京城多美人,娇俏的、艳若桃李的、柔情似水的,哪怕是蠢笨的、使小性子的……各有各的万种风情。
    白色纱帘被风一手拂开,隐隐约约,端坐的少女,头戴鲜花盛冠,华服盛装,嘴角各点了一个小红钿,孤窑瓷一样明净的面庞,玉削的瘦鼻,嘴角带着静谧恬淡的微笑。
    老百姓只暗暗惊叹,不得不说,德王选美人的眼光确实毒辣。
    今夜过后,这三十顶轿辇里,会有人脱颖而出,获封皇妃,恐怕,成为大魏的凤凰也未可知。
    海河的水雾白茫茫,飘送来青蟹的淡淡腥气,夜晚金光熠熠五彩斑斓的烟花,此刻现出黑烟的原形,白雾,黑烟,纠缠魂绕。
    打在最中间的一顶巨大轿辇,浑体碧青色,这青色妖异,仿佛观音净瓶中常年不败的杨枝。
    “咦?这里头是什么人……”
    叮当咣啷的碧绀珠,缠绕了一层又一层金莲纹,被风打乱。水青色轻幔扬开,众人的瞳孔不自觉微微扩张,心荡神摇。
    轿辇下站着的青袍少女已属清丽,之前数只掠过轿辇,里头坐的人也是天香国色,寻常百姓难以在街市见到。
    但是与这座青莲轿辇里头坐的祸水相较,一瞬间沦为俗物,黯然失色。
    或许,只有在神庙中才能见到这张脸。
    淡紫色的晚霞弥漫天际,青如蛟龙的一抹烟气游走其间。灰夜,杨花扯絮,染白了轿顶,寥落的灯火透出几分暖意。
    巨大青莲轿辇里头的美人,一身雪衣,围了一张白色面纱。
    她眉心点了一朵红钿,一切万象交织的色彩,都在这人一双妖异眼睛里流转聚散。
    用黛描绘出的长眉,一双凤眸的线条,哪怕当今最擅工笔的史大家,也很难描摹出神意一二。
    有绣娘看到她一头黑发,竟然想起了曾在江南摸过的墨蛟绸,又亮针脚又浓密精细,山光水色也比不及,不知要如何日久天长地养,才养出这一头名贵黑发呢?
    盛京城少女大多面部饱满平坦,是写意的仕女,而这名美人,眉骨与眼再到鼻梁衔接处,自投下了一片淡淡紫色烟氛,是霞光落在她脸上,万般色彩,金的紫的雪亮的流动起来,活色生香。
    美人微微前倾,身影遮住了月亮,当她长睫垂下,眼神清冷,孩童手中的拨浪鼓也不摇了,不自觉地出神喊出声:“菩萨娘娘……”
    “这是……哪家的姑娘?”
    为何之前没听说这等绝色美人?
    一瞬间,只有上了年纪,两鬓染了风霜,曾经无数次流连销金窟,又改邪归正的纨绔世家子,无意识地呢喃出了一个名字。
    “呼荣……”
    所有老纨绔心头多年不忘的美景,呼荣还魂了?
    年轻的世家子自然不认识呼荣,他们汇聚在两旁茶楼的扶栏旁,凭栏而望,被这美人一双摄魂夺魄的凤眸,勾得脚步直跟着轿辇走,撞到人了也浑然不觉,目光落在了美人柔软的腰身,喉结微动,咽了咽口水。
    然后,他们抬头,看到对面一脸失魂落魄的公子哥儿,仿佛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窘况,面面相觑。
    这些世家公子,平常最是孤高清洁,傲霜斗雪,最喜爱的便是跟着李家一块儿,猛烈抨击奸臣游澜京,著书著画,流传于世,曾立下毒誓,让此贼遗臭万年!
    不知为何,望久了这蒙了一半面纱的美人,心头竟有一丝熟悉的厌恶感,浮上心头?
    她太蛊惑人心了,一定会落选,国母怎么能是这种妖物呢?
    他们心中鼓起一个念头,等她落选了,一定要打探出是哪家的女儿,催促自家老爹备好聘礼,赶去定亲。
    这等妖物祸水,可不能霍霍了别人,就由自己来替天行道吧!
    ……
    北恩寺,旁边儿一道街是花市,繁华热闹,花团锦簇。
    因此,玉察在北恩寺敬香,也能闻到芬芳的气息,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好像……空气中洋溢了一丝,不易捕捉的梨花露?
    她摇摇头,心想自己是魔怔了。
    那个魔头如今被德王囚禁在首辅府,上下一百个死士看管,固若金汤,插翅难逃。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一眼前头的德王,天家威严的白袍男子静静伫立,倒是他替自己解决了这个大麻烦。
    不过……玉察心头越发不安,她想起了小天子说的那句话。
    德王的最后一个撤兵条件,用红圈画了出来,诛杀慧妃。
    也就是说,之前的条件有转圜余地,这个却是毫无商量!
    慧娘娘只是一介普通宫妃,位高权重如德王,为何如此咄咄逼人,要一个女人的性命?若放在世人听来,牺牲一个宫妃的命,就可以换来短暂安宁,是绝不赔本的买卖。
    不知皇弟是否这样想呢,玉察有些手脚冰凉,不寒而栗。
    慧娘娘对于玉察,是十分重要的亲人,玉察一岁时,生母病逝,那时候,慧娘娘还是个少女,她自己跟个小孩子似的,却日日抱着玉察,哄着逗着,温柔又有耐心,既像长姐,又如母亲。
    天家贵人,享受了老百姓难以触及的荣华富贵,在国难之时,自然也应该担起重责,可玉察真希望,那个撤兵的条件,换成自己的性命。
    她知道,慧娘娘天真烂漫的小梨涡下,深夜也会渐渐收敛,在灯火下给玉察绣衣裳时,露出苦涩的神情。
    慧娘娘从未得过父母家人之爱,她的母家远在阴山,每回进宫,不是问她讨要官位,便是找她朝陛下求情,贪得无厌。
    甚至有一回,御书房中,玉察看到慧娘娘又提起了求情的事,被盛怒的爹爹打了一巴掌,吓得小玉察瑟缩在一角。
    自然,慧娘娘也从未得到过天子之爱。
    她无数次提起,她这一生,只有玉察是真正爱她的,不含一丝功利的最干净的感情。
    玉察浑身僵硬,心头又酸又涩,为何一旦长大,世事都这样难以抉择?
    “小玉!你看她们来了。”
    慧娘娘抱住了玉察的胳膊,笑着看向了殿外,压抑不住的兴高采烈,她身子软软的,又很温暖,玉察另一只手搭在了慧娘娘的手上,深吸一口气,强忍了泪花,绽放出一丝笑意。
    “是吗?在哪儿呢?”
    三十顶轿辇稳稳地落在了北恩寺外,彩带飘曳,一时间,美人自带的体香,被昂贵胭脂膏子浸出来的香气,丝丝绕绕,竟然盖过了一旁的花市。
    慧娘娘唤住了一个正擦汗的老太监。
    “我问你,不是说好的戌时一刻吗?为何这个时候才到呢。”
    老太监连忙行礼赔罪:“回慧娘娘的话,都因为老百姓争相拥堵,挤得水泄不通,才来迟了,陛下可有见罪?”
    慧娘娘一笑:“陛下一向不记得时辰,你们只注意不要触了那位王爷的霉头。”
    “多谢娘娘提点。”老太监诚惶诚恐地躬下身子。
    “对了,他们看什么呢。”
    慧娘娘忽然蹙起眉头,隔了一道墙外的街道上,竟有一路跟来的世家子,买下了酒楼的雅座,坐在上头,隐隐露出了脑袋,细声交谈,却不住将目光落在这里。
    老太监一张老脸笑起来,皱巴巴的。
    “他们呀,看的是那座青莲轿辇里的人,仙姿玉貌,一眼瞥下去,半城的人都酥了,真是不识抬举的东西,陛下的人也敢看,娘娘,您说,咱家要不要剜了他们的眼睛。”
    “罢了,赶走便是。”
    慧娘娘忽然好奇地往前走了两步,一面寻找,一面说:“究竟是怎样的美人,让我也瞧一瞧。”
    老太监还未转过身,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慧娘娘的一声惊呼。
    他后背瞬间冒汗,出什么差错了?老太监战战兢兢地跑到跟前,一眼瞧见小姐们都落了轿子,可是,那一位呢?
    “人不见了!”
    慧娘娘一手指着那顶青莲轿辇,带了一丝颤抖,老太监定睛一看,吓得腿都软了,冷汗涔涔,若不是一丝精气神强撑着,只怕要瘫倒在地。
    青莲轿辇中,两面帷幔被揭开,里头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大小姐,什么时候逃的?为何这几百个人,没一个人察觉?
    “你们怎么做事的,一个大活人就在逃在眼皮子底下!”慧娘娘急道。
    “这么大的事也出了纰漏,本宫暂且帮你们瞒着那尊恶神,快去找呀。”
    “谢娘娘垂怜。”老太监话也哆嗦起来。
    人不见了?这可真奇怪,玉察心下生疑,哪有娇生惯养的小姐腿脚这样快,趁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跑?再说,皇弟性子不坏,给他做妃嫔这样让人害怕吗?
    外头到处是神色慌张,低头奔走的小太监,看来,今夜注定不安宁。
    玉察回到了自己的厢房,她心神不稳,总惦念着慧娘娘的事。
    不想,一关上门,忽然吓住了,玉察小脸惊得煞白,瞳孔皱缩,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吓得不轻。
    榻上坐了一个雪衣美人,彩碧绦带束在腰间,散下一裙摆的流苏。
    美人玉洁的腕子上,缠绕了冰种翡翠镶嵌的金珠链子,一动便是一阵清脆叮咚,灿辉辉,映照那双流转动人的眼睛,流光溢彩,满屋子瞬间亮堂堂。
    这人本身就是光彩所在了,为何非要跟随那一丝光呢?
    美人将脸上的面纱取下,一低眉。
    “终于,费尽心机,又见到公主了。”
    玉察扶住了额头,只觉得头疼,游澜京……就是那名逃跑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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