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爷子白天跟你说什么了?”杜子聿没理会沈石的催促,只想解了自己的困惑。
    沈石几步走向他,却先是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转个身,接着半推半搡地硬让他回去,杜子聿奇怪地皱起眉:“你干嘛啊?”
    “进去再说。”沈石这么说着,竟也跟着杜子聿进了杜老爷子的房间。
    “你到底怎么了?咱俩在我爷爷屋里,像什么样子!”杜子聿挣开沈石,皱着眉盯着他,完全搞不懂这小子又在想些什么。
    “你爷爷,‘气’很淡了。”面对着开始焦躁的杜子聿,沈石却依然平和,他温柔地看着杜子聿,轻声道:“去陪陪他吧。”
    这句话很“沈石”,杜子聿却瞬间懂了他的意思。他愣了愣,什么也没说出口,沈石便按着他的肩膀点了点头,随即推着他走到杜老爷子床前。
    “老爷子?”杜子聿轻声唤着,老爷子却没什么反应,他咳嗽两声,似乎喉咙里呛着什么却吐不出来,杜子聿身子一紧,伸手抓住了杜老爷子的手。
    冰凉。
    像是被山泉水浸泡过一般,杜子聿打了个寒颤,立刻拽了被子要给老人家取暖,手却被沈石死死按着。
    “没必要了,现在一点重量对他来说也是负担。”沈石感到杜子聿的力气慢慢卸掉,便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把一切交给自然,他会走得更安详。”
    杜子聿抓着杜老爷子冰冷的手,皱眉在床边坐下,垂着眼看着他——老人家睡得不安稳,呼吸变得困难了。他身子抖了抖,干涩着眼睛又看了一眼沈石,咬了咬牙,一副垂死挣扎的模样:“我爷爷喘不过气了!我必须叫医生!我得做点什么……”
    “你来不及的。”沈石语气依然是平静的,他看着杜子聿泛红的眼睛,看他用尽力气在控制冲动,看他因为信任在征求自己的意见,本来淡然的心也跟着揪紧起来,他走近杜子聿,伸手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身上,摸了摸:“让他安详地走吧。”
    “沈石,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我得做点什么……”
    “你陪着他了。”沈石皱起眉,因为杜子聿在他怀里颤抖、挣扎,他轻轻抚摸着杜子聿的头让他冷静下来,叹了口气:“你爷爷,已经活了很久了,现在他累了,要走了,送他一程吧?”
    杜子聿用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又沉默半晌,才闷闷道:“沈石,我们人类骨子里都是自私的,当一个很亲很亲的人要走了,是没办法放弃的……就算我知道,挽留是徒劳的,是让他徒增痛苦的,却忍不住幻想着,也许电击一下他就好了,也许在他身上插满管子还能多活些日子,我总是贪心地想让他多陪陪我们,80年、90年、100年……永远不会满足的。”
    “我知道。”沈石嗯了一声,他理解杜子聿,如果换做杜子聿快不行了,自己恐怕,也要用尽所有办法,直到他断掉最后一口气才肯罢休的,就算知道这一切可能都是徒劳……
    “你坚持叫救护车的话……”沈石话没说完,被杜子聿塞了只手机过来。
    “替我,给家里打电话。”杜子聿却在这时候放弃了:“他已经熬了十四年了,”脑子里回想起早上在奶奶墓前的场景,杜子聿摇了摇头:“你说得对,沈石,他太累了。”说完,轻轻推开沈石,垂着眼,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失去了。他慢慢躺在老爷子旁边,攥着他的手轻声道:“老爷子,别怕,家里人很快就来了。”
    视线的尽头是杜老爷子苍白的脸,杜子聿忽然很害怕,不仅是怕这个人离自己而去,更是在怕,今晚上自己做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
    他没有叫救护车,放弃了抢救,不想用冰冷的医疗器械让老爷子白白受罪,因为他相信沈石,因为他说,气数尽了。
    但家里人会理解他吗?在他们眼里,自己也许就是在眼睁睁看着自己爷爷死去吧?
    “老爷子,你说我这样做,对吗?”杜子聿喃喃着,他从没这样没有主见过。这时候,杜老爷子忽然哼了两声,接着拿家乡话说了几句胡话,他眼睛动了动,微微睁开一条缝,眼神已经涣散了,却还执拗地转向杜子聿这边,抓紧了他的手。
    “小沈啊,是个好孩子,你们好好过吧。”
    这是杜老爷子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一句话。
    然后,杜子聿终于哭了。
    第80章 渊源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匆忙而混乱。杜家人当晚从城里纷纷赶来,在老家设了灵堂。杜老爷子八十九岁过世,是“喜丧”,家里要大操大办,请了人吹吹打打,诵经超度,热闹倒是极热闹的,流水席也是摆了三十几桌,每天来悼念的人流不断,家里人忙忙碌碌地关照客人,寒暄敬酒让烟,杜子聿跪在灵堂里,每来一位悼念的客人,他就跟着一起行礼。
    没日没夜的忙活了三天,悲痛似乎被稀释了,而等到送殡结束,一切告一段落,心口那颗悲伤的种子,却早就发芽生根,时不时就要疼一疼。
    这是杜子聿记事起第二次经历葬礼,上一次在奶奶办丧事时,他还小。当时,难过的杜小少爷看着爷爷和爸爸招呼客人,还能笑着喝酒聊天开玩笑,仿佛奶奶的去世对他们不痛不痒一般,还因为这个生了两个长辈好一阵子的气。后来,杜子聿渐渐也成了大人,才慢慢明白,大人喜欢把痛苦藏起来,用轻松的表情对外人表示礼貌,只有等到独处时,才肯亮出伤口,自己舔一舔。
    杜老爷子留了一封遗书,交待杜父,一定办好迁祖坟的事情。杜子聿看完父亲递过来的遗书,心里五味杂陈,只听杜父也是叹了口气:“迁祖坟的事,去年就商量过,地我都买好了,就是因为老家人不肯迁一直拖着。”
    话外的意思,不用父亲再多说。杜老爷子临走之前,还是耍了个心眼儿。一封遗书压住了悠悠之口,冠以夙愿的名头,不想搬也多少要给七八分面子的。
    这事不宜拖,杜父办事素来雷厉风行,趁着送老爷子入土,便把迁坟的事一并料理了。老家的亲戚虽说不愿意动迁,但也只是嘴上埋怨,大体还是肯配合的。一时间搬家加上迁坟,家里乱得很,偏偏这当口还有人非要来添乱——求血玉扳指那个老板又找上门来了。
    赶巧了家里叔叔爷爷们都在山上忙迁坟,杜子聿和沈石本也打算要过去,正被这老板拦在院子里,这人到挺年轻,三十来岁,西装笔挺的,戴着眼镜,一副斯文相貌。见了人倒也客气,询问之前和他聊过的“杜老先生”在不在。
    杜子聿不想跟他耽误时间,连请都没往堂屋请,就开门见山地问他:“您是来谈扳指的事的?”
    “看来杜老先生交代过?”男人笑起来,和和气气道:“对对对,我之前和杜老先生谈过扳指的买卖,我姓邓。”
    “抱歉,邓先生,扳指我们不卖了。”杜子聿摇摇头,他指了指身上带的孝:“您见的杜老先生是家主的弟弟,家主前两天回来听说了这件事,不准备卖。现在我们家主刚刚过世,家里乱得很,恐怕抽不出时间跟您详细解释,总之,扳指是肯定不卖了。”
    男人愣了愣,先是道了句“节哀”,然后一脸的为难,杜子聿看他这副样子,心生好奇,便多嘴问了:“邓先生,我冒昧问一句,您为什么对我们家这枚扳指这么感兴趣?”
    男人叹了口气,似乎确实也有些难处:“我这话说了,希望您不要生气,这枚血玉扳指,是我家老板寻遍了大半个中国才找到您这的。我也知道这确实是您家的东西,但我家老板真的和这件东西有些渊源,当初我给过杜老先生一份文件,里面详细讲述了这枚扳指的来历,也不知道杜老先生看没看,哎……”
    “你回去吧,不管扳指跟你家老板有多大的渊源,也是卖不成的。”杜子聿摇摇头,有些后悔自己多嘴,避之不及地对着男人摆了摆手,心想老板上头还有老板,这件事怎么这么麻烦?倒是那份所谓的文件,他好像在杜老爷子的房间里看到过……
    目送着男人走了,杜子聿只犹豫了短短几秒,便返回到杜老爷子那间瓦房,翻起床头五斗柜,果然有一个档案袋就放在第一只抽屉里。
    “我觉得,这件事,不简单。”杜子聿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沈石,便把档案袋拆开了。
    这里面是一份拼凑的资料,看内容是些摘录的历史文献,杜子聿翻了翻,立刻发现了血玉扳指的照片,旁边的注解是,出土自河北省一处清代墓群,墓主人是个文官,但身份待考。
    这张照片乍一看确实是他家这枚扳指,但仔细看来,血纹却有着细微的差别,正在杜子聿辨认的时候,沈石插嘴道:“这只扳指我见过,和教授去考察时,最后一站就是参观这个墓群。”他想了想,回忆道:“我记得当时教授说,这个墓有大量的被盗痕迹,主人墓已经盗空,出土的是夫人的棺椁,没有名讳,只知道是谢氏。”
    “谢氏……”杜子聿沙沙翻着资料,很快停下,指着一段轻轻念出来:“谢士枋,清代乾隆年间吴县人,擅雕刻,所雕玉器精妙绝伦,扬州盐商大贾竞相高价争购,名声鹊起。乾隆年间被召入皇宫内廷。其一作品,形似半爿西瓜,外皮绿如翡翠,内瓤红似珠霞,好似刚刚剖开,甘露欲滴,见者无不称奇。乾隆帝对之爱不释手,藏于圆明园……”他皱起眉,又翻了几页,继续念道:“苏门谢氏,谢士枋之长女,谢士枋对她宠爱有加,集毕生之心血,雕镂十二件玉饰作为嫁妆……”
    “十二件玉饰?”沈石说出杜子聿心中所想,两个人对视了一下,沈石先说到:“我听学生闲聊说过,血玉扳指,是一对的。出土的这只,是谢氏的,还有一只,应该是那个姓苏的?”
    “晚清耳坠、鎏金项链、十八子手串、一对血玉扳指、翡翠朝珠、帝王绿手钏、珐琅翠玉簪、鸳鸯纹篦子……”杜子聿掰着手指细细算来,现在已经有9件翠饰浮出水面:“按照这份文件的说法,想买我们扳指的买主,是这个谢氏的后人……那这个从博物馆里掉包谢氏嫁妆的,又是什么人呢?”杜子聿眉头紧皱起来,感觉一切线索的关键都握在了自己手里。
    单先生是和盗窃造假原料息息相关的人,而造假的对象是十二件翠饰,十二件翠饰的主人是企图买杜家扳指的人,那么单先生和买主是什么关系?还是根本就是同一路人?
    “我想见见这个买主了。”杜子聿看向沈石,忽然笑起来。
    杜子聿当即联系了那个小老板,坦白自己是杜家家主的孙子,扳指一直在自己手上,他看了资料,明白了对方的诚意,但是想要亲自和买主见一面,才肯让出扳指。小老板很高兴,马上说要和大老板联系一下,让杜子聿等消息,杜子聿便也欣然答应下来。挂断电话还没五分钟,小老板的电话追过来,说大老板答应来见他,不过要从香港赶过来,而且大老板最近的确事情很多,抽不开身,恐怕他要等一周。
    “好饭不嫌晚。”杜子聿这么说着,估计自己一周后已经返回t市,便把古董店的地址给到小老板,说在那里见面,也省的他们辗转来到这个穷乡僻壤,舟车劳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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