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奴婢并不想这么早出宫。”
    白桃的语调中却多了几分笑意:“奴婢这桀骜的性子连主子这般好性儿的都容忍不了,更别提要奴婢和哪个不知所谓的男人成婚生子。若是主子应允,奴婢宁愿在宫中待到年龄再放出去。”
    “……?”虞枝心心头一跳,目光灼灼的看她。
    “若是奴婢记的不错,本朝宫女要么留在宫中当姑姑,要么等年满二十八便会放出宫去。奴婢比娘娘年长两岁,今年才十八,不知主子可容得下奴婢在您身边再待上十年?”
    虞枝心别开脸:“你若肯留,我自然肯的。”
    白桃笑的沉稳,又有几分熟悉的暖意,略带调侃道:“十年后主子必然荣登高位,说不得奴婢能沾光以女官的身份功成身退,届时直接立了女户当个地主,可不比现在四六不靠的急慌慌出宫了强。”
    “……你倒是好算计。”
    虞枝心心底愈发柔软,叹了口气认真看她:“只是留在我这里,有些规矩免不了要改一改了。”
    “奴婢省得”。
    白桃了然的点头,说出的话分外认真:“奴婢会做个合格的下人,一切以主子的意愿为先,不再不知好歹自以为是。”
    “你——当真想好了?”
    她答的干脆,虞枝心倒是又犹豫了。两人相知多年,她如何不明白白桃说的那些理由不过是给她找个台阶下。以白桃的能力无论何时出宫都足够自保,反而是她没了白桃傍身,谁知道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
    这几日足够证明她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周全,亦可见平日里白桃替她挡下了多少风雨。虽她自信就算没了白桃,只需一段时间也能够将长禧宫完全掌握在手里,但就是这个一段时间,又不知会出多少意外,要付出什么代价。
    “奴婢当然是当真想好了。”
    白桃忍不住笑。如虞枝心对她的了解,她除了最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如今快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又怎会理解不了虞枝心的无奈。
    这一个月里她想了许多。先时的不甘不忿渐渐淡去,另一种被至亲之人抛弃的惶恐从心底慢慢滋生。她愈发清醒的察觉到自己是不愿离开的。哪怕以虞枝心给她的财物依靠,以她自己的医术和能耐大可以在出宫后过的衣食无忧,然只要一想到她要虞枝心从此分别,她心中便是说不出的烦躁与慌乱。
    她轻声说道,是表白,亦是承诺:“奴婢知道主子担忧什么。主子只当那个一心报仇的姚柏了了心愿已经走了。自今日起,奴婢单是您七年前留在身边的丫环白桃,定会对对主子忠心耿耿以报主子的大恩大德。”
    “……倒也不必,我们俩的关系又何曾到这个地步。”
    虞枝心有心缓和两句,然与白桃对视一眼,终究是咽下了未尽的话。她们心中明白,虽看两人依旧亲密无间相互扶持,但一切其实已经完全不同。从今日起,她们的姐妹情分便到了头,往后只是主仆之分,云泥之别。
    “……要不,奴婢先给主子把脉吧。”
    沉默了一阵,白桃试探着先开了口。自猜到虞枝心的药膏被人做了手脚她心中就一直悬着。天知道自从有她在虞枝心身边,从来只有她主子对别人下手的,主子何曾需要担忧被人用药害了。
    虞枝心从善如流的抬起手腕,脸上倒是轻松:“我没那么傻,基本的警觉总是有的。”
    “主子说的是。”
    白桃细细为她号过脉,确认她安然无恙才笑着奉承:“奴婢不过是白丨操心一回罢了。”
    说罢又是沉默。终是不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可要是想好好在宫中度过这约定的十年,两人就必须适应自己的身份,而不是留在过去的虞四小姐和神医医女的友谊之中。
    “不若与我一块儿去看看宋氏吧。”
    虞枝心率先站起来往外走,言语中多了些不容置疑的坚定:“虽然查出是奶娘作祟,我仍是觉得太医不大对劲,你随我去看看宋氏到底是为何一直虚弱下去。”
    “奴婢遵命。”
    白桃理了理衣衫,依着规矩一丝不苟的行了礼,方才跟在虞枝心身后一步步走出这方小小耳房,重新踏进阳光照耀的庭院中。
    第84章 .乌夜啼(捉虫) · ?
    宋慧娘同样在等着虞枝心。
    哪怕胸口闷的快要喘不上气来, 哪怕眼前已经开始昏黑,她依旧紧紧咬着唇不让意识坠入黑暗。因有些话要与虞枝心说明白,更怕这一回睡过去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锦书跪在她床前。
    就在方才慎刑司的公公刚走, 锦书再也绷不住向她坦白了一切。她才知道这心腹宫女差点闯出什么祸, 对虞枝心又多了几分愧疚和感激之余,更多出许多后怕和疲惫。
    锦书只当钱姑姑——便是被白桃栽赃了一枚戒指,如今已被押入慎刑司那位——是自己人,信了她的鬼话,以为虞枝心救下宋慧娘是为了争抢小公主。又听钱姑姑信誓旦旦的说慧嫔刻意不让太医院给小主用好药才导致小主每况愈下, 又道慧嫔一盒子药膏就能救下小主的命,偏藏在妆奁中也不肯拿出来给宋小主。
    锦书听她说的煞有介事, 不免被挑拨的乱了心神。她虽胆小贪财眼皮子浅,心底是真把宋慧娘当主子尽忠的。若是那盒“神药”能救了主子,她便是冒险又如何?
    在钱姑姑的帮助下,锦书下决心制定出周密的计划。慧嫔屋里如今就两个大宫女当差,而她每日都会来宋选侍的偏殿待上许久。只要瞅准机会将看家的秋楹或夏榆引开,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去,用看上去差不多的膏脂换出妆奁里“价值千金”的药膏来。
    事实上锦书真的做到了。她一边庆幸于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 一边仍是有些忐忑,并不敢在第一时间告诉宋慧娘。只她没想到第二日一早就被白桃打上门来, 直言戳穿她偷盗之事, 并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钱姑姑的算计, 为的就是让宋慧娘与慧嫔为她而反目。
    锦书在那一瞬间是傻眼的。只是也就在那一瞬间,她不知为何坚定的选择了相信白桃。不过一个时辰后,慧嫔来到偏殿寻找“丢失的戒指”, 一幕幕超出控制的发展正说明她那一瞬间的选择是如何正确。
    好容易挨到搜了屋子,后脚又来了慎刑司的人。锦书的一颗心差点儿跳出胸膛, 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在院子里终于清静之后,锦书总算找回了自己脑子,跌跌撞撞的跑进宋慧娘的屋子,哭着跪在她面前说出一切。
    “奴婢真没想到钱姑姑是骗奴婢的啊。”锦书哭的泣不成声:“主子救救奴婢吧,奴婢不想死,奴婢不想去慎刑司。”
    本就身体不好的宋选侍差点儿当场被吓的厥过去。锦书还在絮絮叨叨慧嫔为了一盒子药膏大张旗鼓大费周章,宋慧娘早得了虞枝心坦然相告,却是明白无论谁发现自己被下药暗害都得将幕后黑手一查到底。
    “你那盒药膏,是从哪里来的?”
    宋慧娘憋住一口气问她。锦书垮着脸小声答道:“不就是钱姑姑给的么。”
    “你就不怕药膏有问题?!万一害了慧嫔呢?”宋氏几乎要被这个蠢货气疯了。
    “奴婢亲眼看过钱姑姑用那膏脂抹脸的,怎么可能会有问题?”
    眼看锦书仍一副没吃到教训的模样,宋慧娘只能庆幸今日还有个靠谱的白桃姑娘在。现在想想,若非白桃下手快拦住了锦书犯蠢,锦书必是逃不过这番陷害——甚至连说是陷害都不尽然,确是她自己太蠢被人挑拨去换了慧嫔的药膏。若是慧嫔有个万一好歹,这长禧宫也容不下她们主仆二人。
    便是慧嫔没事,只需锦书被抓个证据确凿,定然是轻则受罚重则送命的结果。虞枝心看在她的面上不会为难锦书,然事实当着众人的面摆在眼前,就算慧嫔是长禧宫的一宫之主也不好包庇一个犯了大错的宫女。
    于理,锦书犯错在前,就算是被人算计的,该受的罚就该她受了。然于情,这是她从家中带出来的贴身丫环,是在她落难之时也不离不弃的忠仆。这般特殊的身份因慧嫔而折损了,她当真能体谅,当真能没有任何怨怼吗?
    宋慧娘强撑着困顿想着。她怕是做不到的。便如她落到如今这地步是因陛下要杀人灭口,可其中到底有慧嫔的疏忽做了引子,她便没法儿对慧嫔一片赤诚。
    积毁销骨,一桩桩一件件的不满叠在一处,要么她终有一日会恨透了慧嫔,要么在这一日之前她就积郁而亡。
    若是没有白桃——
    宋慧娘深吸一口气。脑子里嗡嗡作响。这回连虞枝心都被算计进去,可见幕后之人所图甚大,她更不能与虞枝心有任何隔阂误会,那才是如了这起子歹人的愿!
    ……
    所幸虞枝心并未让她等太久。及慧嫔和白桃推开帘子进了屋,宋慧娘憋着一口气强撑起身子从床上翻了下来,俯跪在地向慧嫔请罪。
    “你这是干什么?赶紧起来。”
    虞枝心吓了一大跳,和白桃锦书联手将人架回床上。不过这一番折腾,宋慧娘的脸色又苍白了许多,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都是婢妾的错,婢妾御下无方,锦书犯下如此大错,请娘娘尽管严惩,不必看在婢妾的面上轻饶了她。”
    宋慧娘一边说,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掉落。她哪里舍得让锦书受罚甚至去死?这丫头蠢则蠢矣,到底是对她忠心的。
    可她必须给慧嫔一个交代。事情是锦书做下,哪怕慧嫔能体谅锦书被人挑拨,然既这一回可能被挑拨,如若就这样轻轻放过,下一回还可能犯同样的错。
    后宫之争杀人不见血,一次疏忽就是致命。她明白这个道理,虞枝心更明白这个道理。锦书的蠢笨已无可改,今日慧嫔能看在她的面子上放过锦书,可哪一日她去了,锦书只怕会成为长禧宫和婳儿身边第一个破绽,届时无论谁输谁赢,锦书都逃不过一死。
    倒不如现在就做个了断。宋慧娘犹豫了一瞬又复坚定,努力抬起头看向已经吓蒙了的锦书,一字一句与她道:“你听信钱姑姑挑唆用有毒的膏脂换了慧嫔娘娘日常用的药膏,虽娘娘机敏并未中毒,但你谋害娘娘已是事实。无论出于什么道理,娘娘和本小主都容不得你了。”
    “不,奴婢不是故意的。”锦书慌忙解释,却被宋慧娘无情打断。
    “故意不故意又如何?本小主和慧嫔娘娘都知道你是被人骗了,可事情是你做下的,慎刑司的公公会听你的辩解吗?”
    了不得是将挑拨离间的钱姑姑一块儿拿下,锦书作为执行者亦根本没法逃脱罪责。
    “可奴婢、奴婢没有要害慧嫔娘娘啊。那个面脂,那就是个普通的面脂啊!”
    锦书惶然的寻找措辞。宋慧娘的眼神却更加冷漠。她淡淡道:“因此才说我们信你是被骗了。你且想想秦太医和慎刑司的人为何会出现?若只偷了主子的东西,被抓也就抓了,何须这些人亲自跑一趟?”
    自然是因为事情已经上升到谋害一位高位嫔妃,且是陛下宠妃的地步了。锦书蠢则蠢矣,好歹在宫里待够了一年,被宋慧娘一句话点破,终是绝望的瘫倒在地上。
    “你这又是何必。”
    虞枝心轻叹。想劝一劝宋慧娘不要多想,偏又知道锦书既是宋氏的宫女,由宋氏处置倒比自己处置了更妥帖。
    “虞姐姐,婢妾知道姐姐好心。可钱姑姑被押去了慎刑司,会说什么做什么就不是您和婢妾能控制的了。”
    宋慧娘苦笑道:“锦书跟了婢妾,算是她命不好。若钱姑姑供出什么要紧的证据将这丫头牵扯了去,娘娘大可不必为她强出头。她自己做了孽需自己扛,只管将她交出去便是。”
    锦书惶恐的抬头,眼中全是不可置信。
    宋慧娘只能强令自己忽视她绝望又无助的目光,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道:“若是万幸,万一,上面那位主儿高抬贵手不再深究让锦书逃过这一劫,也求娘娘等方便的时候安排锦书出宫回府,成全婢妾这唯一一点子念想吧。”
    “你瞎说什么呢!”虞枝心心中一跳,急忙岔开话题。
    宋慧娘脸色已经如白纸一般,苦笑着摇头道:“虽说您被陛下禁足,可陛下对您宠爱有加,后宫哪个不长眼的敢对您下这种手段。敢在长禧宫里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连娘娘的反应都算计在其中。其中或有贵妃浑水摸鱼找您的晦气,可终究是谁要逼得您厌了婢妾,婢妾心里会不明白吗?”
    除了那位陛下。明面上应了慧嫔求情放她一条生路,其实从未想过要给她活路的皇帝陛下。陛下愿意虚与委蛇退一步哄慧嫔开心已是天大的脸面,然也就是哄哄罢了,就算是慧嫔的情分也不足以让陛下改变自己的想法。
    “陛下对娘娘是不同的。就算要婢妾的命也望着婢妾先与娘娘过不去,这般便是婢妾死了,娘娘也只少了个拖累,却不至于太伤心。”
    宋慧娘略喘了两下,声音越发轻了:“可陛下就是不知,娘娘心地仁慈,哪怕知道婢妾心中藏着怨怼也肯体谅婢妾,甚至敢放出话来让婢妾只管狠着您,只要婢妾能够活下来——”
    “我——”虞枝心下意识的咬唇,欲言又止,终是只能说一句:“这本就是因我而起。”
    “不过是各有命数,婢妾的命数到了,便不想再拖下去了。”
    她笑的甚至有几分轻松,恍惚回到刚入宫时低调又通透的清丽模样。屋里一时寂静,听她细细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婢妾能苟活这几日,亲眼看着婳儿一日日长大,已是娘娘恩赐,是婢妾赚了。婢妾更不担心婳儿。婳儿能有您的照拂,必然会过的很好,便是陛下也能对婳儿多几分眷顾。”
    “如今婢妾什么都能放下,只对这个蠢丫头多少有些放心不下。婢妾厚颜,今日将她拜托给娘娘,她今后是死是活,是去是留,任凭娘娘处置便是。”
    第85章 .回波词(捉虫) · ?
    “宋小主已是病入膏肓, 以奴婢手头存着的药材,至多给她拖个十天半个月的寿命罢了。”
    出了宋慧娘的屋子,白桃见左右无人, 小声在虞枝心耳边轻声道。实则这一结果亦在虞枝心的预料之中, 只说不得,心中总有些惆怅。
    “是因太医拖沓了么。”她随口问道。
    “太医未尽其职是主因。宋小主本是生产时伤了根基,若及时进补调养还好,偏她连点子像样的补药都没吃着。奴婢方才给她把脉,怕是她还沾了什么消泄的东西, 连日常饮食进补的养分都给散了,更别说滋补气血恢复健康。”
    “我确是听说她吃不得丁点儿油腻昏食, 日日靠一顿白粥挨日子。”虞枝心叹道:“太医说吃不得更不可硬吃,否则坏了脾胃倒更麻烦。”
    “太医说的是没错,只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白桃无奈苦笑:“宋小主能挺到今日已是十分难得了。主子可要奴婢用药再帮她拖上一拖?”
    虞枝心虽心中五味杂陈,闻言倒一点儿不犹豫的点头:“能过一日是一日。我实在看不得她因我无所为而走的。”
    白桃点点头,自去屋里准备不提。虞枝心则回到自己的寝殿,倚着靠枕在软塌上躺着,默默将这一日的风波从头捋起。
    起因是昨儿下午由秀姑姑里应外合, 钱姑姑唆使锦书偷溜进来换了她的药膏。今日一早她发现不妥,自然要将试图毁自己容貌谋害自己性命之人找出来。
    长禧宫唯有这么点子大小, 她又在禁足中, 打外头来的可能性并不大。如此算来, 能伺机作案人十之八丨九就在长禧宫里,是以她找了个丢了戒指的借口将宫中下人彻底排查,一无所获之后被秀嬷嬷引导着怀疑到宋慧娘偏殿之人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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