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视线在列出的名字上很快地扫过去,时而听见将士们发出整齐的声响,还会抬眸去看一眼。不过等看到八月份的名单时,速度就慢了不少,手指一一从那些名字上划过。
    现下刚入八月下旬,这八月份的名单倒是已经比征兵起始时的人还要多了。
    李平站在他身侧,明明年长不少,却还是不由从面前这个尚未及冠的年轻人身上感到了阵阵压迫感,即便对方略低着头,就连视线都没有往他这里投过。
    而当晏暄的指尖停留在名簿上的某几个名字旁时,他更是感觉心脏也随之一停。
    怎会如此凑巧?
    这时就听晏暄低沉的嗓音喊了一声:李都尉。
    晏大人。
    晏暄问:这批就是八月份征集的将士吗。
    啊,对。李平见他终于将视线从名簿上挪开,暗自松了口气,也一并看向他们面前正在挥舞长矛的将士们。
    晏暄将手中的名簿递还给李平,问道:这站队顺序是按着名簿来的?
    是。李平接下名簿后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无事。晏暄道,随便看看。
    他虽说着随便,但表现出来的气场却像是要直接整装待发,就连那些刚开始参军训练、连长安的模样都还没见过的将士们都能隐隐感觉到了,不由地握紧了手中长矛,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但直至最后,晏暄也只是用视线在其中几个人身上扫了过去,而后什么也没说,单就点了点头,示意没有什么问题。之后他简单在周围看过一圈,就与李平一起离开校场。
    等回到县城繁忙地带,晏暄勒马停下,道:还有私事,就不劳烦李都尉送了。
    李平心中一口气缓缓舒出,脸上却挥起笑意道:既然晏大人如此说,那在下便也不打扰了。如若之后晏大人还有疑问,可随时来问在下。
    李都尉有劳。晏暄客气地说完最后一句,便扯过缰绳,朝长悠府的方向走了。
    李平依旧保持着笑,一直望着晏暄的背影走远,过了好一阵,那笑意才慢慢从他脸上褪去。随后他就两腿一夹马腹,在一柱香后停在一座府邸面前。
    周遭安静得只剩下鸟鸣,一只麻雀兀自叽叽喳喳地驻足停留在大门正上方的牌匾上。在其正中,正用小篆写有一个赵字。
    李平敲开门,没说什么,开门的管家就将他迎了进去。在朝门外左右看过两眼之后,管家就将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第 55 章 冲动
    晏暄他们抵达江南的时间其实并不是特别赶巧,自初日晚宴结束后,江南就开始飘起雨来,之后连着下了好几日。
    江南这个季节的雨和长安不同,只稀稀落落地下,撑伞出门嫌大张旗鼓,还觉着行动不便,不撑伞么又嫌雨水会扰人视线,没过多久衣襟就能湿上一片。
    这日难得放晴,因此路上的行人显然是要比前几日多了不少,晏暄骑马走出去不久就慢了下来,下马换作步行。
    蓦地,他在一处府邸前停下了脚步。
    此地大门不算宽阔气派,此时紧紧关闭着,门口只悬有两只粗布灯笼,上面未着一字。倒是牌匾看着还新,上面规规整整地写着府邸的名称,名曰闲云府。
    晏暄在门口驻足看了好一会儿,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忽而变得悠远,像是透过这块牌匾看到了虚空中的某个地方。过了半晌,他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微动,如梦初醒,而后走上前去,抬了抬手却又放下,也不知犹豫了多久,最终敲响了闲云府的门。
    他连着敲了三回,却始终没有人应门。
    这位公子。旁边一个卖货郎看他停留便提醒道,这里没有人住,你是要找谁?
    晏暄不答反问:没人住?
    是啊。卖货郎道,公子不是丹林县人吧,这里原先住的是于家,好些日子前升了官移居去长安啦,现在这房子还空着呢。
    还不等晏暄开口,那卖货郎又忽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不过前几日倒是看见有人来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卖了,只不过最近似乎也没见有人搬进来
    晏暄听后就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请问此地商行所在何处?
    啊?卖货郎被他突然急切的语气整得稍稍一愣,随后就指了指斜对角的一间商铺,就在那儿。
    多谢。晏暄一说完,就马不停蹄地朝那商铺走过去了,只留下卖货郎挠了挠头。
    兴许是因为前段时间连绵好几日的雨,也或许是因为造访商行的人本就稀少,牙商伏在案上正昏昏欲睡,眼睛都快闭上了,忽然余光就瞥见门框边飘进一片黑衣衣角。
    牙商一个鲤鱼打挺,就见来者是一位俊俏的公子,脸上的困意便在眨眼间一洗而空了,带上媚笑道:这位公子是要交易什么?本行什么都卖,也什么都收。
    晏暄不欲与对方废话,直接侧身示意了一下斜对角的那栋府邸:那处闲云府可还是空置的?
    哦,您说那处呀。牙商大约也是想和对方好生谈谈,和晏暄的语速和口吻一比较,就显得有些温吞。
    他转身抽出柜架的其中一只抽屉,取出其中的纸,摊开在桌案上,才道:空倒的确是还空置着,不过前段时间另有一位公子来询问过,只是因为价格原因,迟迟都没有下决定。
    晏暄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低头看向那纸,就见纸上写着的是关于闲云府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信息,例如有多少间厢房、房间朝向等等。
    他在信息上只粗略瞥过一眼,心下了然,这会儿就听牙商详细地给他介绍道:这闲云府呢,地处风水宝地,有旺财升官之象。就说原先住在那府邸中的人家,就是因为升了官,这不就搬到长安去了。公子面相看上去就不似平庸之人,若是再有此地风水加持,那必定是会节节攀升啊!
    晏暄神色淡然、波澜不惊,张口却是直接问道:若是想要购入,是不是需要等之前那位回应之后?
    牙商道:哦,不用!毕竟前面那位公子也没给什么明确的表示嘛。买卖这档子事儿,本来就是先到先得。
    晏暄闻言点点头:那就麻烦办手续吧。
    牙商显然是被他这雷厉风行的作风给震惊到了,表情凝滞了一瞬,毕竟这可又不是什么首饰兵器之类的小物件。
    而且就算是兵器,那不也还得拿出来试试刀嘛。
    牙商摸了摸自己胸口完好无损的良心,还是劝说道:那个公子,您确定不用先去看看屋子里的情况吗?虽说在下可以向您保证,那宅子定是没有任何问题地,您尽管放心,不过
    只是还不等他说完,晏暄就伸手一拦:不用,直接办手续吧。
    一直等回到长悠府,晏暄方才不由在心中苦笑了一声,心说这大约会是他这辈子做过的第二冲动的事情了。
    他甚至不确定这屋子究竟能不能够讨人喜欢,是不是真的会合人心意。
    一向百战不殆的小将军在这会儿难得有些心猿意马,他将戈影交给管家,听说岑远正在后院,就直接走了过去。
    刚一入后院,院子里却没有任何身影,再一抬头就见到那位殿下放着石凳不坐藤椅不躺,而是上了屋顶,就坐在屋脊上。
    岑远沐浴着这难得的阳光。一手从旁边的琉璃碗里胡乱取着水果,另一手捧着大约是前几日在集市里淘来的书。
    听见细微的声音,他就立刻从书上挪开视线朝下方看来,见是晏暄就一手合起书页。一眨眼,他就已经端着琉璃碗潇洒落地,从碗中取出剥好的小半个橘子,直接塞进了晏暄的嘴里。
    甜吗?他问。
    晏暄一口咬下去,汁香四溢。
    他抬手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或者该说是留在唇上的微妙触感,才从喉咙深处嗯了一声。
    唔,感觉好像还是前段时间在长安吃的甜。岑远将剩下的一小半吃了,咂摸了两口,转而看见对方手中的东西,问道:这什么?
    桃酿酒。晏暄说着,便将手里拎的酒坛放上石桌,喊来小厮拿了两只酒盏。
    岑远见状眉梢一挑:这么贴心?
    方才回来途中正好路过酒家。晏暄直接忽视他别有深意的眼神,又问道:上午没出去?
    他到校场一来一回,回府途中又拐去做了其它事,这会儿都已经快要到未时了。
    岑远含糊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否认,继而放下水果碗和书册,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只酒盏递给对方,开口却问:你从校场直接回来的?
    第 56 章 巧合
    晏暄表面波澜不惊,心里却是顿时一个咯噔。
    他下意识想:难道自己是又暴露了什么?
    虽然他是雷厉风行地付清了所有银两,可房契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完的,还需要等上些时日。而且府中尚未整理,他也还有件事必须先去准备。
    显然,现在并不是一个告知的好时机。
    他思忖片刻,而后像是随手一般取下腰间佩剑,一并放到石桌上,坐下道:嗯,怎么了?
    岑远一时没有应声。
    他垂目看了看对方,双眼眯出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不对劲。
    这小将军为人耿直,从以前开始就不是个会说谎瞒事的人。
    小的时候,自己一闹腾起来摔碎什么东西,或不小心捣出什么乱子,都会变着法子让晏暄帮忙隐瞒。然而这共犯每次答应是答应得挺果断干脆的,转眼就能被人看出端倪。
    毕竟这小将军只要是故意想隐瞒什么秘密,就会像现在这样撇开视线、欲盖弥彰,就差把我有一个秘密但我就是不说几个字写在脑门上了,无论这秘密是源于被威逼利诱还是自愿。
    因此,这会儿岑远一看,就知道这人心里有鬼,更别提这坛怎么看都怎么像是赔罪一般的酒,而且
    方才出门的时候,他还正巧看见对方匆匆从钱庄走出来。
    回府之后,他上了房顶,也是为了可以偶尔瞥一眼大门的方向。就在他瞥见晏暄身影之前,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甚至久到他一个人吃完了一大盘的水果。
    说什么从校场回来直接回府,根本就是骗人的。
    不过饶是如此,岑远也清楚,这小将军必定不会去做什么作奸犯科之事,而且如果是正事,小将军也定然不会隐瞒这是之前小将军就已经同他说过的。
    如此掩人耳目,那就只能是私事。
    岑远倒也不是非要追根究底,他和晏暄又不是形影互不相离,非得整天都腻歪在一块儿,各自有些私事也无可厚非,更遑论他自己心里也还藏着重生这个秘密。
    若放在以前,这点小事还不至于让他产生其他情绪,或是一笑而过,或是调侃地揭开对方劣质的掩饰,但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竟然察觉到了一丝距离感。
    或许是因为他最近总是见到同一个梦,梦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总是背对着他,明明伸手可及,却好像怎么也触碰不到。
    这也让他想起上辈子在长安城外、安西桥头时,两人分居马匹上下的场景。
    他觉着恍惚,也在一瞬间感到无端的害怕。
    不过
    由于他们并没有站在阴影里,阳光铺天盖地地席卷投射下来,很快就刺得岑远不由眯了一下眼。可就算是这样,晏暄的侧颜始终近在咫尺、清晰可见,不似那晚的朦胧与模糊。
    岑远眨了眨眼,指尖动了一下。
    下一刻,他用酒盏碰了碰对方的,仰头将酒饮尽,品了一品。
    酒香醇厚,但他却说:感觉喝到现在,最好喝的酒莫过于粟醴了。
    晏暄也一同喝下一杯,未置一词,转而就听岑远接上了他先前的问话:没什么,就是想着你要是直接从校场回来的话,肯定没什么时间吃饭,我让大厨准备了些吃的,这会儿配酒倒是正好。
    晏暄嗯的一声,岑远干脆就让府中下人把菜端来石桌这边。
    等饭菜上完,人都走了之后,晏暄问道:你还没吃?
    还没。岑远道,想着等你回来再说。
    晏暄皱了下眉,显然是不赞同他这样的做法:下次自己先吃。
    也没差多少时间。岑远不以为意地道,本来就是想着要是再过一会儿你还不回来,我也就先吃了,难不成还指望我等你到晚膳吗。
    晏暄无言摇头笑了一下,没有作答。
    先前那堆水果还留在肚子里,岑远感觉这会儿还有些饱,动起筷子也比较慢,几乎只在喝酒。他坦言道:上午去了趟明盘楼,后来又去了趟码头。
    晏暄看他一眼:去明盘楼是查崔语儿的事?
    对。岑远道。
    之前听越家兄弟说有人曾在酒楼见到过崔语儿后,他们便想着要是有闲余时间的话就去酒楼里打听打听。不过拜那位爱好歌舞的楚王爷所赐,丹林县中到处都是舞乐场所,而有了歌舞就必定得配上两壶酒来,因此到处都能称得上酒楼二字。
    岑远在粗略数过这里的酒楼后,发现数量甚至都能超过长安,更别提还有一些不在县中心的小镇了。
    前几日下雨时,他们不高兴去其他地方,就随便找了两三家酒楼闲逛,只是如同大海捞针,没能收获任何线索。
    今日趁晏暄去校场,岑远就又随机挑了一家从早晨开始就开着门的酒楼。
    晏暄问:喝酒了吗。
    这话问得就好像他们眼前的桃酿酒是从天而降的一般!
    然而饶是如此,岑远还是感觉自己被调侃了一番。他道:你当我为什么回来之后就吃了一整盘水果?
    还不都是喝茶喝的!
    晏暄低声笑了一下,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主动为对方倒了杯酒,一边忽然转口道:看来是有收获。
    岑远似笑非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说:早晨人少,正巧碰上个自称是正在大宁游历的外族人,看样子是喝醉了,抓着我就埋怨这县城里的歌舞不够尽兴,还不如近郊的酒楼让人上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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