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同军轻笑了一声,换了个坐姿,大腿分开,胳膊撑在上面,双手虚虚交握在一起,微微搭在下颌下面。
    他似笑非笑地说:“赵副主任,现在还是先讨论赔偿金的事吧,毕竟几百万的订单,违约金有上千万。啧啧,这事要是传出去,恐怕葛厂长的乌纱帽都要掉喽。”
    语调中的幸灾乐祸和恶意简直要化成实质。
    葛大川的眉头几乎拧成死结,这次印染部出事简直就像是早有计划,而且他最怀疑的就是孙同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除了狗急跳墙的孙同军还能有谁?
    孙同军近期为了拉他下马,派人在工人内部传了不少他的谣言,可惜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不实言论,对他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虽然葛大川在纺织厂的名声还算不错,但他在市领导那边的名声其实并不好,孙同军的姐夫周海洋是财政部部长,也算是葛大川的半个上司。
    周海洋在市里领导开会时,时不时就会给葛大川穿穿小鞋,这一年纺织厂带来的巨额收益,绝大多数的功劳也被安在孙同军的身上。
    再加上孙同军又擅长钻营,市里的领导还是挺属意他来做下一任厂长的,只不过葛大川并没有犯过什么大错误,这件事便被搁置下来。
    今年年初,省里忽然下达了一份文件,由于厂长(经理)负责制在深市、京市、常市、连市等地的试点推行情况良好,所以海云省把原计划定在1985年10月份前后推行的这一制度提前到了5月1号。
    孙同军原本还想着好好做个诱导葛大川犯错的局,在文件下来之后再也顾不得安排周密的计划,直接用上了卑略的手段。
    上千万的赔偿金,这次怕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葛大川了。
    厂长这个位子,他孙同军坐定了。
    思及此,孙同军微微低下脑袋,隐秘地露出一抹自得的笑容。
    程主任和赵副主任对视一眼,给了彼此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关于葛厂长的乌纱帽会不会掉,恐怕不劳孙副厂长费心。”秦秋意走进办公室,朝阳透过玻璃照到了她的脸上,给她精致的眉眼染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孙同军抬头,眼神闪了闪,片刻后淡笑道:“小秦同志来了啊,正好,刚才赵副主任还说是你主张进的那批染料出问题的事呢,不知道你有什么要解释的不?”
    这个该死的秦秋意,要不是她,纺织厂的厂长早就轮到他当了。
    哼,等以后他当上厂长,绝对要给秦秋意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知道跟他作对的下场。
    马昌盛听到孙同军的话,立刻皱着眉头开口反驳:“小秦主任拜托我买的那批染料绝对没有问题,我亲自确认过之后才入的库,至于后面为什么出问题,我看要问程主任才对吧?”
    染料他检查过两次,根本不可能出问题,而且染料厂的老板他也信得过。
    “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程宗冷嗤了一下,索性倒打一耙,“你和小秦同志放着以前常年供给咱们纺织厂染料的皓日染料厂不用,非要找一个开了没几年的小厂子采购,那家化工染料厂想必给了你们不少好处费吧?”
    程宗做为印染部的主任,每个月都能从皓日染料厂那里得到一笔不菲的额外收入。
    自从秦秋意指定染料开始,随着纺织厂从皓日染料厂购入的染料越来越少,他能拿到的好处也是越来越少,实在是太可气。
    马昌盛霍然起身,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怒声道:“你简直是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赵冠岳在一旁拉偏架:“马主任快消消气,你又没做亏心事,干嘛急着对号入座?照我说马主任是咱们纺织厂的老同志了,我是不相信他会做出那种贪污腐败的事情的。也许,拿好处的另有其人,毕竟,撤换染料供货商小秦同志可是出了不少力呢。”
    说完,赵冠岳弯腰拿起茶壶,给孙同军即将喝空的茶杯续了一杯热茶,茶香四溢。
    自打纺织厂的营业额翻了几番之后,葛厂长办公室茶叶的档次也跟着提升不少,一两块钱一斤的普通茶叶直接换成了大红袍、毛尖、铁观音等等。
    孙同军吹了吹袅袅腾空的热气,眼睫微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暗光,然后抿了一口茶水。
    过不了多久,这里的一切都会变成他的。
    秦秋意对于赵冠岳放在明面上的诋毁倒是不以为意,颊侧的酒窝浅浅地显露出来:“哦?看来赵副主任是认定我拿了回扣了?请问你有什么证据吗?没有证据的话,我可以去公安局告你诽谤哦~”
    赵冠岳对上秦秋意的眼神,像是被烫了一个哆嗦,连忙撇开脑袋不去看她。
    “小秦同志不要乱开玩笑,我刚才也只是做了个假设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赵冠岳从心里有些怵这个比他小了不少的秦秋意,听着她说话时轻飘飘的语气,他的心脏却像被拳头用力砸过一样“砰砰”乱响。
    秦秋意笑着扫过在场的众人,把他们的表情一一记在心里,这次的事故其实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只不过葛厂长他们没有抓到证据,棋差一招。
    孙同军注意到赵冠岳的怂样子,不禁斜了他一眼。
    赵冠岳抬头冲孙同军讨好地笑了笑,在他的示意下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现在纠结事故出现的原因有什么用?我还是那句话,3月份的订单还有足足六七百万没完成,违约金上千万,葛厂长还是想想怎么赔违约金吧。”孙同军放下茶杯,双手交叉活动了一下手指,好以整暇地盯着葛大川。
    葛大川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秦秋意眨了眨眼睫,眉眼弯弯地说:“孙副厂长,不先确定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怎么量定赔偿款的相应问题呢?别人犯的错,怎么能推到葛厂长一个人身上呢?”
    “为了彻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在过来的时候已经派人报了警。造成纺织厂上千万损失的人,已经构成了严重的破坏公共财产罪,拉出去枪毙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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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轻一笑小仙女投的1个地雷,么么么么~
    第九十三章
    秦秋意话音未落,便不着痕迹地扫视一圈孙同军派系的众人,再一次把他们各自的反应默默记在心里,然后垂眸勾起唇角。
    孙同军听到秦秋意的话,不禁咯噔一下,紧接着他迅速回忆这次的事情有没有疏漏之处,最后用眼神阴晦地示意赵冠岳和程宗等人不要自乱阵脚。
    “咱们工厂就有保卫科,小秦主任越权报警不太好吧?”孙同军镇定地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
    七八十年代的国营工厂和大学都设有保卫科或者保卫处,保卫人员隶属于公安队伍管理,有持枪权,一般的案件甚至不用去公安局,保卫科或者保卫处就能处理。
    直到九十年代中后期,保卫科和保卫处改革,他们才渐渐不再拥有持枪权和执法权。
    南桥市第一纺织厂做为大型国营工厂,当然也设有保卫科,工厂内的案件绝大多数都由保卫科进行处理。
    秦秋意随便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肤色白皙的手轻轻支着下巴,声音轻缓:“孙副厂长,这次咱们纺织厂出事,明显是内部人员出了大问题,这种吃枪子儿的事,由保卫科负责不太方便。”
    说着,她笑了笑:“再说,保卫科的负责人是孙副厂长的远房亲戚,调查结果可能有些偏向性,还是交给公安局直接接手吧。”
    孙同军的嘴角紧绷,没想到自己被僵了一军,气憋在嗓子里,不上不下的十分难受。
    赵冠岳咬了咬牙,为了孙同军曾经允诺的升职加薪挺身而出:“你什么意思?话里话外的暗示这次的事和孙副厂长脱不开关系?”
    销售部主任的职位本来应该属于他,他这些年没少为纺织厂做贡献,没想到他好不容易熬到病歪歪的刘主任办了病退,葛大川竟然把秦秋意这么一个黄毛丫头给扶成主任,实在是太可气。
    想到这里,赵冠岳看向秦秋意的目光愈发不善,恨不得直接把她按死,把所有的罪责安到她一个人身上。
    秦秋意抬了抬眼睛,闲闲地看向赵冠岳:“赵副主任说的话我可不认同,我只是觉得保卫科和孙副厂长的关系过于亲密,出于避嫌考虑,才报了警。而且这次出的事涉及金额太大,保卫科也没有这么大的权限来处理,案子早晚还是要上报公安局的,我只是让它省略一些繁琐的步骤而已。”
    “毕竟,”她的眼睛直直盯住赵冠岳,“时间线拉的越长,有些关键性证据可能就被作案的人破坏了。”
    赵冠岳似乎被秦秋意看透一切的目光烫了一下,他微微缩了缩脖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袖上的纽扣。
    不知道秦秋意究竟知道多少,但是赵冠岳总有一种事情即将脱离掌控的不祥的预感。
    尤其是听到她提及“关键性证据”后,赵冠岳连忙皱着眉头扫了一眼程宗,程宗给了他一个“没问题”的眼神,他扑通扑通分外不安的心脏才慢慢安定下来,只不过眉眼间依然笼罩着一层焦躁。
    秦秋意唇角上扬,发出细碎的笑声。
    声音清灵动听,但落在孙同军一行人的耳中却格外刺耳,赵冠岳被她突如其来的笑吓得手指一颤,心脏瞬间揪了起来。
    “你,你笑什么?”
    秦秋意微敛下笑意,对上赵冠岳有些闪躲的眼,拉长语调:“赵副主任,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某些人该不会以为自己做事天—衣无缝吧?仓库管理人、印染部夜间值班的工人、巡视人员……只要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顿了顿,秦秋意继续:“其实我觉得这次印染事故的主谋还是挺聪明的,所有的事情都交代给下面的人做,一旦被查出来,主谋可能什么事都不会有,反倒是拥戴他的那几个小喽啰会被推出去挡枪,啧啧啧,真是聪明。”
    孙同军眉头紧蹙,知道秦秋意是在故意离间他们,可是他没法出声打断她。一旦他出声,岂不是让别人直接锁定了他主谋的身份?
    其实秦秋意也不算说错,他确实给自己留了后路,就是牺牲掉比较无脑的赵冠岳,让程宗他们一致指认赵冠岳。
    而赵冠岳的动机,就说是他嫉妒秦秋意,想把染料出事的全责推给秦秋意,借以得到销售部主任的职位。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秦秋意接着开口说:“赵副主任,假如你是主谋,我说的是假如,你会不给自己留后路吗?而且,谁是那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小喽啰,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赵冠岳被秦秋意的话打击到心神混乱,不由得被她牵着鼻子走,大声吼道:“不,不可能,你不要胡说!”
    孙副厂长一向很看重他,牺牲谁也不可能牺牲他的!
    孙同军注意到赵冠岳的情绪不稳定,咳嗽了一声:“小秦主任,既然你报了警,在公安同志来之前就没必要说一堆你的猜测和假设了吧?”
    说着,他暗含警告地斜了一眼赵冠岳:“赵副主任,我希望你在公安同志来之前想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赵冠岳心中猛地一跳,喉咙发涩,表面上是接受了孙同军的警告,内里却反复回响着秦秋意刚才的话:如果他是孙副厂长,要选择一个人来背锅,到底会选择谁呢……
    孙同军看着赵冠岳的怂样子轻轻哼了一声,十分看不上他。
    要不是自从秦秋意做了纺织厂的服装设计师后纺织厂的营业额猛增,再加上他被停职了几个月,以致于之前几个跟他一派的厂内小领导转投到葛大川那里,他也懒得重用赵冠岳这个没什么本事的废物。
    这次赵冠岳为了表忠心,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亲自动手做的。
    孙同军不放心赵冠岳,安排程宗帮他扫了尾,这样一来,即使将来公安查出来什么东西,事情也能一并推到赵冠岳身上。
    秦秋意似笑非笑地看着孙同军,“孙副厂长,你刚才和赵副主任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夸张地用手捂了一下嘴巴:“难道你是在威胁他吗?”
    孙同军的嘴角下压,差点被秦秋意气吐血,只是没等他辩驳什么,她那头干脆用一句“开玩笑”一笔带过,憋得他差点犯了心脏病。
    葛大川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见话题已经被秦秋意从讨伐他们被带歪后冲她点了点头,然后面向会议室的众人语气严肃地说:“在我看来,集体的利益大于一切,今天的事故不管是意外还是人为,我代表南桥市第一纺织厂一定会追究到底!曾经我看在大家都是老同志的份上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很多事情的处理上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但是我没想到,有些人竟然会为了私人的恩怨和利益做出今天这种事情!那可是上千万的赔偿款,不是一两千或者一两万!”
    他凌厉的视线落在孙同军身上,一字一顿地咬牙道:“这次,我绝不姑息那些故意破坏国家财产的罪人!”
    证件会议室的气氛一凝,葛大川第一次露出这么严厉的一面,搞得孙同军手底下的几个人大气都不敢喘,在葛大川的视线扫过时,纷纷别开眼睛,不敢面对他。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焦副厂长摸了摸花白的胡子:“我真是不知道做出这件事的人怎么想的,咱们厂里在年底的时候刚评上海云省最佳国营工厂,事迹甚至报到了京市那边,有名又有利,多好的事啊,非要弄这么一手来恶心人。”
    “人家小秦主任也是有大本事的,无论是服装设计还是外销,可以说是让咱们纺织厂起死回生,直接翻了身,说实话,要不是职位没有空缺,我都想推荐她当咱们纺织厂的副厂长了。这次的事你们竟然还污蔑到了小秦同志头上,真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你们的良心难道都被狗吃了?”
    焦副厂长越说越生气,想到可能损失掉上千万的赔偿款气得把会议记录本用力拍在了桌子上。
    “砰”的一声巨响,吓得赵冠岳更是一个哆嗦。
    不知道焦副厂长是不是有意,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赵冠岳,接在秦秋意后面冲击着赵冠岳的心理防线。
    秦秋意悄悄朝焦副厂长比了个大拇指,焦副厂长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通过秦秋意的观察,孙同军派系的几个人,心理素质最差的就要属赵冠岳,冲动易怒,做事又不计后果,是个极其适合用来突破的点。
    焦副厂长显然get到她之前的铺垫,从另一角度打击赵冠岳。
    当然,要想让赵冠岳坦白,还差最有力的一击,这些在秦秋意进入会议室之前已经安排好了,只等着好戏上演了。
    果然,没出一分钟,会议室的门被销售部的任益大力推开,他大声叫到:“公安局的人已经过来了,听说还有一个什么目击者主动跑到那边去告发更换碱液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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