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解开链子,就留不住你了。
    真不想你走
    车马已在闻人府侧门外,普通不起眼,不像是闻人樾的作风。这反倒像是临时准备的。
    车辙印过朱门前的青石,最终停在了已经萧条的西靖王府外。
    西靖王府多年前被查封后并未另作他用,就这样空空地剩着,贴上封条,平日里只有一个老人守着。总归比大理寺要好进,但这些年,蔺怀生一次也没能回来过。
    蔺怀生不要闻人樾扶,在家门口,他走得很快。推开门,迎着门缝间攒的落灰走进去,他却不敢再走了。小郡主这一生都没有从小门回过自己的家,但蔺怀生踏进来时他已经没有家了。
    闻人樾就在他身旁,男人没有问任何一句话,只是静静地陪着。终于,蔺怀生迈过门槛。时隔六年,他靠着疏通关系、靠着别人才回到自己家。
    蔺怀生又走得很快,这时候和他说什么也不管用。在王府里,蔺怀生是主人,轮到他领着闻人樾走,尽管当下闻人樾还未说他们要去哪。
    越走,越觉物是人非。落瓦驳墙,枯树空塘,记忆中贵气豪奢的王府已然不在,倘若世上真有西靖王府的蔺怀生,触景生情该有多唏嘘。
    不一样了。
    闻人樾说:当初查封的时候,王府大部分东西已经充了国库。日子一久,没人管的王府时常混入一些市井下三滥和监守自盗的小吏,他们搬空但凡能值点钱的东西。再后来,拿无可拿,就没人再来这了。
    蔺怀生讽刺地笑着说了一句。
    人人在王府来去自如,于我而言,回自己家却难如登天。
    闻人樾没有应。来到旧日的西靖王府,他把主动权完全给了蔺怀生。他知道,蔺怀生此刻对他满心怨怼,连装都不愿意装。
    两人之间气氛低沉。又走了一段,蔺怀生倏地停了下来,他指着风雨连廊外的湖心亭。
    我记得这里。
    蔺怀生主动开了话头,好似一下子放下了与闻人樾的龃龉。闻人樾顺着蔺怀生的手看去,往事一一历现。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
    那一年,我姐姐在王府办菁华诗会,王公贵女、新科才俊,济济一堂。我在后院里无聊,也跑到前头来看,就撞上了你。那一年,我八岁。
    蔺怀生转过脸,反问道。
    阿樾呢?
    将近立冠。
    蔺怀生敛了微薄的笑容,他只是说了一句。
    那时,我只当你是中途离席的客人,从未想过会和你结姻缘。
    闻人樾当年也从未想过。那年他十九,蟾宫折桂,连中三元,本以为是意气风发,但真正在京城落了脚以后,他发现在世家与门第跟前,一介白衣妄谈抱负,不过是塞上长城空自许。
    他这一生本不该和蔺怀生有牵扯,但闻人樾渴望权势,所以他求来了这份缘,从此姻缘便是孽缘。
    闻人樾说:去书房吧。闻人樾今天要带蔺怀生来看的东西便在那。
    等到西靖王的书房,蔺怀生竟看见书房墙后连通了一间密室。闻人樾在前,领着蔺怀生逐阶往下走。
    他们向下走了很久才到平地,入眼,密室不大,但挑顶极高,密室正顶是外头的池塘,也不知是怎样巧夺天工的设计,池水不会倒灌进密室,密室却借了天光,粼粼波光随之跃动在地上。寻常人家本不该有这样的密室,纵使是西靖王府也不行。
    密室的中央有一个祭台,四角则隐约可见是烛台,繁复的凹纹自四角向中心聚集。鎏金烛台熠熠生辉,不知名的图纹则日久消蚀。这间本该荒废的密室,却好像得了一点岁月优待。
    众人在清查西靖王府时发现了这间密室,有西靖王府联合西南地方军谋逆犯上之嫌在前,几乎人人都认为这是西靖王从家乡带来的巫蛊之术,没有人去听西靖王夫妇的解释。
    蔺怀生望着高高的祭台:所以是么?
    祭台上有一根立柱,涂满了血红色的图腾。柱子上方有一些穿痕,像是曾钉过什么东西。而祭台台面上,有一男一女两套叠整齐的崭新衣物。
    我托人查证,这与西南某个部族祈神的仪式相吻合,依当时收缴销毁的符条咒文还原,是向神明祈求佑子。那个部族的人们相信,如果生下来的孩子有早夭之相,就要悄悄乔装打扮养到成年,各挑一男一女两件孩童衣裳,佐以血亲之血涂抹,每年生辰一换,就能躲避死神,庇佑家中体弱多病难以存活的孩子。若佑小儿,则用女童的衣服盖在男童之上,反之亦然。
    祭台诡谲而凄哀,这里是西靖王夫妇的祈福之地,也是他们的丧命之地。
    而闻人樾此番话,等于告诉蔺怀生他知道蔺怀生身份。
    闻人樾迎面着蔺怀生警惕的目光,他笑,不知是笑蔺怀生还是笑他自己。
    生生,你认为闻人府没有一个值得交心的人,你不要人近身伺候,可刚来那几年,你处处无意间纰漏,我没办法不看见我早知道生生是少年郎。
    蔺怀生觉得不可思议,更觉得有些荒唐。
    你既然知道,还执意成婚?
    是。
    世俗礼法不能够,便在蔺怀生身上,通通忘了世俗礼法。
    原来闻人樾真正疯在这里。
    蔺怀生抬头,神色冷然。
    阿樾,那你告诉我,六年过去,祭台无用王府已败,大理寺你吃过亏更无从查起,你为何能把铭文符咒记得如此清晰?
    闻人樾说了实话。
    因为当年是我负责此事,将所见一切抄录上禀至帝案。
    但他也没有说实话。
    祭台在用的。他延续了这个荒唐甚至诡异的仪式,求神问道,为求心安。
    第42章 出嫁(21)
    蔺怀生一步步迈上台阶。
    他也曾这样走过另一个神祇的阶下,净慈庵那条石阶很窄很陡,但那时蔺怀生身旁有人会护他;此刻通往祭台的这条路修得平稳阔气,蔺怀生一个人却走得很慢。
    他终于来到了祭台上,可风景无异,无非是好好地将两件衣服看清楚。两件衣服崭新,并无血迹。被血祭庇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当做替身挡灾的衣服自然也跟着改,无论哪一套,都是按着蔺怀生的身形裁的。爱子心切的西靖王夫妇早已辞世,日复一日陪伴蔺怀生长大的只有闻人樾。
    蔺怀生指着祭台上摆放的衣物,问:所以你今日带我来这,甚至有意让我换上男子的装束,只是为了现在和我说这些?
    闻人樾双唇微张,似要启语,但蔺怀生毫不留情地打断。
    闻人樾,我让你做什么,而你在做什么?
    他抓起两套衣物,在闻人樾的目光中扔在地上,脚尖用力地碾了上去。
    闻人樾的脸色顷刻间白了:不在闻人樾选择说真话时,他就料想了可能有的后果。可蔺怀生不再被他轻易地掌控,甚至反过来掌控他了。闻人樾开始变得无用,现在连猜生生的心思都会落空。
    你和我说当年的真相,再随便摆出两套衣裳,我应该对阿樾感恩戴德了。原来最后背刺西靖王府一刀的,是我的未婚夫。他把我接走,看我寄人篱下日夜睡不安稳,看我对他年少时错付信任依恋,却只不过是对宠物一般漫不经心。等到阿樾发现我的秘密后,会不会有过嘲弄,笑世上原来有人这辈子都还没有机会堂堂正正以真模样示人,还和女子一般许了婚事。
    阿樾,你执意娶我,原来是想羞辱我么?
    高台之上,蔺怀生的言语一句句化作尖刃,直捅闻人樾心头,逼得闻人樾受不住得步步倒退,判他不配踩在这座祭台上。
    不是
    蔺怀生就笃定道:你知道我害怕、我不愿意,你什么都知道,但你还是步步相逼。西靖王府不在,蔺怀生微不足道,但你仍然愿意赔上自己,两败俱伤娶一个男人为妻。我和西靖王府就这样让闻人宰辅痛恨?
    可是阿樾,当初我父亲说要为我招婿时,他有无数寒门子弟可选,不是非你不可。他把条件明明白白摆在那,是你贪慕权势,想借王府一步青云,我父亲、西靖王府没有亏欠过你。
    一切顺理成章了。越出身卑微,越自诩傲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和一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小丫头定亲,实在荒唐屈辱。宦海明枪暗箭,一定会有闲言碎语,嘲笑他一个男人也卖身求荣。闻人樾睚眦必报,这句话在心里记了无数年。
    蔺怀生一句话落尾。
    闻人樾,你真让我恶心。
    他说得很重,他也本可以不说这些话,那个过早离开庇佑的小郡主不会知道得透彻,这些是蔺怀生得出的判断。但一个副本一个世界,蔺怀生也难免情不自禁,他也会有愤怒。只说完后,他很快克制,意识到自己到底不是西靖王府的蔺怀生,面前更不是忘恩负义的闻人樾。可对方比他更投情,就轻易被蔺怀生摧毁。
    闻人樾因蔺怀生而变得了无生气,他好像不会说话了,半晌后,才干瘪地挤出一句话。
    生生,你可以打我罚我
    蔺怀生别过脸,拒绝了。
    不。我不会打你了,你不值得我再浪费一点感情。姐姐说的不错,你就是个小人。
    闻人樾笑了笑,无限寥落。
    可这些都是真的,他一句也无可辩驳。
    他曾经怀揣卑劣的心思,认为他延续西靖王府守着蔺怀生身世的秘密,就会让这个只能穿着裙装的孩子属于他,他急切地要成亲,罔顾世俗礼法,又想用世俗礼法困住蔺怀生。他的确是小人。
    小人不配鉴情意。
    他转身说其他。
    在我意识到这个祭台的用途后,我和蔺其姝做了一个交易。
    我要了她的血,而我帮她查王府冤案的真相。
    因为西靖王府一事,我受到皇帝赏识,后来又觉得需要寒门来制衡世家,我被迅速提拔,走进权力中心,逐步有能力查到当年秘辛。
    当初皇帝截获一封密信,是西南地方军的统领霍无心的亲笔。西靖王封王之后迎娶了公主,之后便在京城建府。霍无心西南起兵叛乱,而他曾是西靖王的下属,皇帝怀疑两人仍有联络,更疑心西靖王才是真正的叛军首领,之后再查到这间密室,当即便杀了西靖王夫妇。
    闻人樾垂首:当年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已无从得知,但你姐姐笃定王府是受到牵连。
    也许,姐姐真的查到了。
    蔺怀生说道。
    她不仅查到当年是你将这间密室巨细无遗地上禀,还隐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
    闻人樾苦笑承认:是。蔺其姝忽然断了书信,不愿再给我今年的血。我人在京中分身乏术,数次催促未果后,便想用成亲一事逼她来京。
    蔺怀生点点头,表示明了。
    阿樾,你看,世上无负有心人,我姐姐哪怕身在一间小小的庵庙,她也远比你查到的要多得多。你说难以查证,不过是不尽心的借口。
    蔺怀生又接着说。
    但我却不比你好上多少。
    我在这世上丢了最后一位亲人后,我才知道我这一条命来得这样鲜血淋淋。
    闻人樾听不得蔺怀生这样自贱。他双眼充血猩红,用了无数克制,才能在蔺怀生面前勉强有一点人的样子。
    我只想你好好的,永远也不变,不受世事侵扰,无忧无虑
    蔺怀生摇了摇头。
    可人总是会变的,闻人樾,我已经因你而改变了,不是么?
    说着,两相静默。
    蔺怀生对闻人樾微笑:你倘若希望我好,你再最后帮我一个忙吧。姐姐想查清真相,我也是。
    闻人樾明白了蔺怀生的未尽之语。
    他曾妄图用畸形的爱去困住蔺怀生,他爱得居高临下,无论蔺怀生喜不喜欢,就强塞给他;剥开光鲜亮丽的借口,保护其实是密不透风的占有。
    他这样去爱蔺怀生,蔺怀生也终于学会。蔺怀生一面贬低他的无能,一面向他请求,鞭笞他又给予他机会,闻人樾便诚惶诚恐竭尽全力去表现。
    他爱蔺怀生时是什么模样,蔺怀生就对他是什么模样。
    两人从祭台出来后,闻人樾将密室合上。蔺怀生更确信闻人樾是有意为之,只是还不明缘由。
    闻人樾不能再向来时和蔺怀生那般亲近了,但他双眼依然紧紧注视着蔺怀生,关切他可能有的任何一点疲乏。闻人樾试图劝:我不锁着你,你回去后好好休息
    话没说完,之见王府大门霍然破开,一群禁卫军将两人包围,李琯一身金贵打扮,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最后。
    他把扇子一合:西靖王府已被查封,身为宰辅,却明目张胆无视律法。闻人先生,你这些日子未免也太过张狂了。
    闻人樾走到蔺怀生身前,面对李琯的质问,他神色平静。
    那瑜王殿下动用城中禁军,也过于小题大做。
    李琯被他呛得语塞,神气做派消了大半。他哼声说道:抓你就抓你,还能被你颠倒是非?
    他拿出一道帝王下批的旨意,朝闻人樾得意地晃了晃。
    闻人樾盯着李琯,而后撩袍摆,俯身听旨。
    近日宰辅行事偏颇,朝堂已成攻讦之地,不利朝纲。本高山仰止,但水时有清浊,望溯源清正。即日起,闻人樾暂卸宰辅一职,闭门自思,为期一月。
    闻人樾的头没有再抬起来。
    臣领命。
    李琯向禁军示意:送宰辅大人回去。
    禁军对闻人樾仍然客气,而闻人樾有自己的风骨,事已至此,他不愿闹得难堪。只是当他去牵蔺怀生时,李琯出声制止了。
    还请宰辅大人自行回府。
    闻人樾当即停下步子,冷冷地盯着李琯:你什么意思。
    李琯梗着脖子,倒也接住了闻人樾身上骤然的压力。
    你自己闭门思过,为何还要表妹陪你。表妹她不跟你走,我接她去宫里做客!
    末了,李琯又弱气地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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