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琯脸色苍白,他明白了,可是来不及了,他不可能放蔺怀生走。
    他以为蔺怀生离开他活不了,可现在是他离开蔺怀生会死。
    他完了。
    蔺怀生扯了扯李琯的袖子。
    表哥,我们还有一件事没做。
    说好了要请师岫师父给姐姐祈福,我们现在去吧。
    蔺怀生如此心诚,李琯不能不应,师岫亦然。他说他就跟在师岫身侧,虔心学习,为姐姐安魂。一天下来,他脸色苍白,眸光却亮得逼人,他的体内仿佛有一团火,要么把别人烧死,要么把自己烧尽。
    到了时辰,师岫照例得去皇帝那边为他讲经。
    蔺怀生体贴道:师岫师父先走便是,我还差一遍经文,抄完、烧完便回去。
    师岫却迟迟未走。
    蔺怀生感受到他目光,笔却未停,只问:师岫师父不走么?
    误了时机就不好了。
    师岫叹息,他心里明白,起码比李琯明白。
    他对蔺怀生说:把佛珠给我吧。
    蔺怀生依言照做,朱红的佛珠手串物归原主。师岫单手捻珠,一手覆在蔺怀生头顶,似是受智。佛珠转动,颗颗都是慈悲。有的慈悲是空的,师岫用手一捻,佛珠分开两半,露出其中玄机。
    蔺怀生很迟才回去。
    宫殿漆黑,他却不肯要任何人跟着进来,他似乎就要和衣而睡。
    里间传来拨动的水声,有人正在沐浴。
    蔺怀生没有惊扰他,却是对方听到蔺怀生回来,往身上泼了几下,拧干湿发就迈腿出来。
    蔺怀生坐在床边,听到一串湿漉漉的轻声。一只在外头撒够野的猫儿回来了。蔺怀生喜欢温顺干净的,他就在进门前把自己一身脏污的毛发舔舐洁净,这样蔺怀生就不会对他作呕了。
    蔺怀生摸到黑影冷冰冰的脸颊。他摸黑洗了冷水。
    你又受伤了么?
    黑影没说话。
    他完成蔺怀生要他做的事,可大理寺和江社雁不会让他来去自如,一路逐战,等进了皇宫,更要躲开李琯的人马。这些通通都令他受伤。也许蔺怀生就希望他在中途死去,可他让蔺怀生遗憾了,他想把蔺怀生交代的事情做好,回来还能讨一点残羹冷炙的敷衍。
    你要我做的事,我做到了。
    谢谢。
    蔺怀生道谢得真诚。
    蔺怀生伸出手来,可能是想拉他吧,但触到了黑影的脸。蔺怀生右手的手指在这张脸上停驻,他抚摸,最后来摸黑影的嘴唇,然后两指比开,带着黑影扯出了一个笑容。
    他忽然说道。
    今天你的轮廓和原来有些不一样了,个子也变矮了。
    但这里似乎不会变。
    说着,中指不小心陷进脸上的一个小陷阱。而蔺怀生却笑了。
    晏晏,你左脸有一个酒窝,你自己记不记得?
    第48章 出嫁(完)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那么那些说的犹疑,都是戏耍。晏鄢想笑,又笑不出来,起码生生还愿意耍他。
    他一字一句地又重复着刚才的话。
    我替你做到了。
    你说过等我,我回来了。
    他声音沙哑,含着无限的卑微,让人动恻隐。可他面前的人像是石头做的,无动于衷,晏鄢记得蔺怀生从前不是,但现在是了,晏鄢便不敢再说。
    蔺怀生好像就是要他无言要他憋死,他才愿意开口,施舍给晏鄢一两句话。
    地上冷,找块布擦干净自己,然后上来吧。
    晏鄢垂着头,他无处寻,最后蔺怀生让他拿自己柜子里随便一件衣裳擦身子。晏鄢又舍不得了,东挑西拣,最后拿出一件中衣。上好的料子,如羊奶流手,李琯为了和闻人樾无声攀比,为蔺怀生倾注了他所远远没察觉的心意,李琯连熏衣服的香都要为蔺怀生亲自挑。一点点替换掉蔺怀生的习惯,以为这样就能占据他一生。现在,全便宜了晏鄢,这条李琯曾经根本看不起的狗。
    蔺怀生没听到什么声音,就说:擦干净点,不要弄脏我的床。
    晏鄢张了张嘴,听得自卑。
    就在完全戳穿晏鄢身份后,蔺怀生在他面前完全变成另外一幅样子,比惩戒他的上司还要像酷吏,一句言语比惩戒的鞭痕来得千倍万倍恐怖。晏鄢觉得疼,但他这时候心里念的,是从前蔺怀生对他的那些好,他脚下生根,就逃不了了。
    他擦干净自己,外面就套着这身中衣,好在他现在的身形不会和蔺怀生相差太多,蔺怀生的衣服他尚且能穿下。他赤脚走过来,路过自己原本换下的衣服,挑了挑,翻出还算干净的一面,扯下来攥在手里,等到了床边,就当擦脚的布,拭掉脚底的灰尘,而后扔远。他完全听蔺怀生的话,要干干净净地到床上。
    他讨好地对蔺怀生笑了笑:我现在很干净。
    尽管声音哑了,但依旧能听出属于晏三姑娘的声调和柔情。
    蔺怀生嗯了一声,让他再坐进来一些。蔺怀生上手,伸进微湿的中衣,晏三姑娘的表皮下依然是个男人,只不过他这副模样更好骗过众人,把女子扮得惟妙惟肖。
    蔺怀生有点好奇:现在是你真实的样子?
    晏鄢说不是。但他没有接着解释,他似乎难以启齿。
    蔺怀生动了动,晏鄢立刻抓住他的手:别去!他以为蔺怀生要去点灯。
    这两次他全在黑暗中,他觉得安全。他起初也是这样接近蔺怀生的,那时他怎样的恶意,黑暗给他包庇,现在成为他仅剩的遮羞。让蔺怀生点亮屋子看清他的模样,不如自己痛快地说出来,晏鄢握着蔺怀生手的力道加重了。
    别去
    是缩骨,你之前看见的才是我原本的样子。
    蔺怀生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先前他试分析黑影的真实身份时,李琯和晏鄢都在其中,但那时蔺怀生倾向于李琯。晏鄢表面的身份太有迷惑性,晏三姑娘和黑影之间又在身形上有差,而后来试探出李琯不是黑影时,蔺怀生几乎认为黑影只是这个副本中与姐姐一般的故事角色。唯独遇袭那夜,晏鄢伤了脖子这件事成为蔺怀生始终牵强的质疑点。
    那为什么今晚不用原来的样子面对我呢?
    晏鄢苦笑:想的,但没来得及
    他连梳洗都来不及,对方就回来了。
    这会让我看看吧,我很好奇。
    蔺怀生直截了当地说,但晏鄢却立刻拒绝了。
    蔺怀生揪着不放。
    为什么?晏晏每次不是也都选择以那个样子来见我?
    他问很平常的话,但晏鄢有一种感觉,蔺怀生是故意这么说的,他从细枝末节里揪出晏鄢的痛处,然后要晏鄢痛不欲生。他不曾就看到李琯被蔺怀生击垮?
    因为晏鄢露出难堪的笑容,我变回去的过程很难看,我怕让你恶心。
    但他别无选择。
    蔺怀生只听到晏鄢痛苦的吼叫,他怕引来追兵,到最后全都咽在喉咙里,变成压抑的喘息。床榻颤动,被子被他揉皱,蔺怀生忽然很想看一看晏鄢现在的样子,就被恢复原貌的晏鄢握住了手。
    他冷汗涔涔,虚弱笑道:生生,你有痛快一些吗。
    恢复原身的晏鄢长手长脚,样貌也长开,更为锐气。他若是让蔺怀生好好看看他的模样,那么该是多么丰神俊朗的一位小郎君。晏鄢告诉蔺怀生,他的武功又和缩骨有所不同。
    他们需要女人,方便安插的也是女人,我是他们捡到的意外。年纪小的时候还没什么,后来我的样子不太像女子了,就需要一寸寸地缩骨,阴阳逆转。
    直至现在,晏鄢的冷汗也没有停,蔺怀生伸手替他抹去。
    你不逃吗?
    逃?晏鄢学蔺怀生平躺在床上,气派的拔步床在夜里却像一副巨大的棺椁,人躺在里头,就是行尸走肉。
    晏鄢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我能逃到哪里去?生生,我也没有家。我练这种功法有代价,作女子打扮时我身手不凡,可变回男人,我便如同一个废人。你都能伤我,我被抓住只有死路一条。
    而如果不能堂堂正正以真实身份活着,隐姓埋名的逃亡又有何意义。
    晏鄢不愿意多说自己,他说回正事。
    最初我接到任务,去接近已贬为庶人的蔺其姝。我在净慈庵见到她,她很温柔,也很忧愁,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觉得瑜王殿下太过杞人忧天。又或者,背后到底是怎样惊天的秘密,需要他这样防备?
    起初我无需做什么,只要看着蔺其姝就好,一切相安无事,她也只把我当做一个寄居在庵内不受宠的官家小姐,直到我发现她断断续续和闻人樾联络。
    要知道当初西靖王府落败,其中何尝没有闻人樾的手笔,就连蔺其姝本人沦落庵中带发出家,也是闻人樾的羞辱。说起此事,晏鄢口吻中仍有嘲讽与厌恶,那会是什么事,让一个皈依了佛、甚至和曾经的未婚夫都不曾有来往的女子,和仇人通信?我上报给了李琯。
    蔺怀生答。
    是西靖王府蒙冤一事,我姐姐一直在查真相。
    我不知道,时至今日,我也没有弄明白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听口吻,晏鄢并未骗蔺怀生。
    我更接近蔺其姝,装与她推心置腹。一次意外,让她发现我其实是男子。晏鄢陷入回忆,但你姐姐并没有惊慌,甚至替我隐瞒下来,对我更好。
    那时候她病了,心病,没有人能地待在一间小小的破庙里六年不疯,而且还要割碗储血。她情绪反反复复,但把我当成他弟弟的替代品聊以慰藉,我像是她的命,她会对我笑,对我哭,还会对我发疯。
    正因为如此,我猜想远在京城的蔺怀生,是与我一样的人。
    晏鄢侧过身,他与蔺怀生面对面,彼此注视。
    生生,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同人不同命?同样都是迫不得已,同样都是男扮女装,可你从小万千宠爱,而我却如履薄冰。你是高高在上的小郡主,而我是怕被家中嫡母迫害的孤女。连王府不再,你姐姐还是千百里心系你。
    蔺怀生轻道:你嫉妒我。
    晏鄢不能反驳。羡慕是初始,可他恶意满满,很快就衍化成嫉妒。他自己什么都没有,自然嫉妒蔺怀生什么都有。他从蔺其姝那里得来的关爱是残羹冷炙,是那个百里外京城的蔺怀生用不着的,而他还要成为蔺怀生的替代品。那时,晏鄢多希望这世上不存在蔺怀生。
    沉默是词穷,是理亏,是无可辩驳。
    但蔺怀生却没生气,他对晏鄢说。
    但现在我们一样了。
    他们靠得很近,气息相侵,最终相融。
    蔺怀生没有再对晏鄢呕吐。
    晏鄢原本想要杀了蔺怀生,毁了他,因为这世上不配存在什么都没有付出却尽享好处的人。他也真的毁了蔺怀生。看生生遍体鳞伤,见证他的转变,晏鄢觉得自己如同刽子手,杀掉了本无忧无虑的蔺怀生,也抹杀这世上本可以有一个更好的自己的可能。
    最后关头,晏鄢悔改了,他想竭尽全力救一救蔺怀生。
    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帮你。
    晏鄢有一丝颤声。
    在那之后,按照约定你的性命得归我。
    蔺怀生舒展开眉,他往晏鄢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是李琯的那枚象征着皇子身份的玉佩。
    带着它,你应该能见到闻人樾,他会知道这东西怎么用。
    蔺怀生的情绪反反复复,他就轻而易举地折磨李琯。他表现出对李琯强烈的依赖,不肯李琯随便离开他的视线,否则李琯就会得到扭曲爱意的质问。
    是你带我来皇宫的。
    是你不愿意我走的。
    李琯就必须无时无刻地守着蔺怀生。待在爱的人身边,明明该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可蔺怀生让李琯感到窒息和压抑。他的底线步步退让,但蔺怀生从未适可而止,而他活了二十多年的皇宫也反过来助纣为虐,宫婢侍卫们用一张张焦急的脸,说单一的话。
    殿下,姑娘问您什么时候回去?
    殿下,姑娘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什么时候回去。
    什么时候
    李琯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呕吐感。从前,当李琯从晏鄢那里得知蔺其姝能在一间破庵里关疯了时还嗤之以鼻,如今他自己也感受到了那份滋味。他慌不择路地逃回蔺怀生的身边,明明对方才是罪魁祸首,可只有和蔺怀生待在一起,李琯才能感受到宁静。
    两人独处时,蔺怀生愿意手把手地教李琯如何爱他,实现他当初想要豢养一个美丽生命的旖念。李琯学会了如何梳髻描眉,学会了做糕点,他的手开始长燎泡,还没来得及好又会长新的。
    那个时候,蔺怀生就会乐不可支地笑他傻。
    表哥怎么总是不长记性?
    宫殿的小厨房退化为寻常人家里的灶台,他们话亲昵,李琯浑浑噩噩地想,也许他只是一个笨拙的伙夫。燎泡以恐怖的速度占据李琯金贵的手,吃掉这双手上舞弄的阴谋权术,后来生成另一种模样的茧,戳破惺惺作态的爱情,流出来的都是脓。
    他们就在小厨房里用小桌子吃饭,完全不成样子。但这是李琯强夺来的,他要一一承受。吃过饭,蔺怀生还要李琯背,把他当马儿骑。蔺怀生会这样对闻人樾吗?李琯不知道。也许他得来的就是一份绝无仅有的爱情,只属于他。李琯背着蔺怀生回去,沿途每一块青砖红柱都见证他伏小做低的可悲,哪一天他在爱里反悔,要杀掉所有见证,那么整座皇宫都得毁灭。
    生生是故意的么?或许他就想折磨他,他什么都知道,他环在自己脖前的手就是他的缰绳,倘若马匹驯不服、不听话,就在骑行间将其绞死。李琯有一刻甚至觉得不如和盘托出,把什么都告诉蔺怀生,那么他就解脱了。但一切说完,他会死,生生也会死,李琯又把一切咽进肚子里。
    表哥,我们去你的宫殿。
    李琯听话地被他使唤。等到了地方,蔺怀生从李琯身上跳下来,他似乎有无限的快乐,而李琯的宫殿是他的乐园。他好奇地探索,不知从什么地方摸索出来的,眨眼间手里就多了一副金做的镣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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