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至清的心思都用在学术和科学研究上,对待儿子向来挑剔严格,即使后来被打成反动派下放到这里,每回儿子半夜避开人给他送东西,他心里欣慰高兴,但害怕儿子被人抓住,他还是冷着脸一而再的赶他走,叫他以后别再来了。
    几次赶下去,儿子再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但每隔个半月或者一个月里头,宋至清总是会在他住所门口的草堆里捡到好东西,有时候是一桶鱼,有时候是几块晒干的腊肉,还有一些油盐鞋袜。
    几个月前,儿子终于见他了,跟他说以前那些人很多都回去了,再撑一撑他们一家子就能团聚。宋至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在儿子面前没什么,等他一走,自己就蹲在门口闷头无声的流了满脸的泪。
    十年了,儿子马上就要二十,他以为自己熬在这鬼地方受尽折磨,活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死,还好,还好儿子的好消息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宋叔叔您好。”
    宋至清回神抬头,只见栅栏那里站着一个落落大方五官周正的年轻姑娘,一双乌溜圆润的大眼睛里存满了笑意。
    “你是?”宋至清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见过这个小姑娘。
    宋流星听到说话声,在后面帮着介绍,“他是跟我一起来的,二队窑里屯的,叫白冰冰,咳、她是我对象。”
    儿子的对象?二女儿美如上次来给他送膏药提到过一嘴,说的就是面前这个姑娘?
    “好好,孩子你先找个地方歇歇脚,等叔这里忙完——”
    “不用了,宋叔身体不好您先下去休息,我和流星一起弄,很快就好了。”
    白冰冰本来就没打算干站着,身上和手里的东西早就放下搁在牛栏外面的草垛子上,学着宋流星样儿,卷起袖子走上去,从墙边捡起一把铁耙子,朝里面那堆牛粪走过去。
    说干就干,下手利索,两个人一起合作,小板车上半天功夫不到,已经满了。
    宋流星拉走一车回来,嫌他爸站在里面碍手碍脚,把人赶出去,跟他说要是不想下去,那就坐栅栏那看着他和白冰冰俩人干活也行。
    把个宋老气的,哪有第一次来就叫人姑娘干这种脏活的。
    白冰冰一边忙不停手,一边听外头那两父子吵吵说说的,脸上落满笑意。
    “冰冰,这是农场产的牛奶,我留了一些在身边自己加工处理过,不膻人,你喝喝看。”
    这座农场是公社生产队的所有物,里面的牛羊鸡鸭都不属私人物品,宋至清天天看着,到头来一点牛奶还得自己花钱去买。
    直到这半年下来才好一点,也许是上面的消息放出风声来了,农场看管的人对他比以前客气,一些没卖完留不久的牛奶也会送他一些。
    宋至清带着儿子和白冰冰回到他的住处,一坐下就热了一杯牛奶端上来。
    白冰冰笑着谢过后,送到嘴边喝上一口,浓浓的奶香味一点都不见腥味,不愧是研究化学实验的大学教授。
    “怎么就一杯?我也干了半天的活累的要命,爸你怎么不给我喝点?”
    宋至清对着白冰冰是一脸和蔼的笑容,转头听儿子在一旁念叨,他声音就板起来了,“你要喝自己不会去倒,一个大男人干点活咋啦?人冰冰比你瘦还是个姑娘都没喊累,你好意思?”
    虽然嘴里这样数落儿子,但宋至清还是去给他倒了。
    “你看看我爸,和我妈是不是很像?有了儿媳妇就不要儿子——”
    “喝你的奶吧。”白冰冰手里的牛奶递过去,赶紧封住他的嘴。
    那边,宋至清回来看到白冰冰手里的牛奶在儿子手里,自然又是要说他。
    白冰冰见状,忙从身后的大袋子里拿出昨天那件衣服,“宋叔,您要不要试一下这件棉服,要是大了,我赶紧拿回去改小,等明儿叫流星再给您送过来。”
    宋至清伸手接过,摸到里面厚厚的一层棉絮,这大冷的天他早起去外面干活穿上正好。
    “这是你给我买的?有心了孩子。”
    宋流星喝完白冰冰那杯牛奶,还舔了下茶缸边沿,抬眼看着白冰冰笑道:“她昨儿从县里带回来的,就两件,一件给你,一件穿我身上了,还给妈带了雪花膏和蛤蜊油,喏,那包里还有呢。”
    “冰冰想到周到,给你也带了。”
    宋至清,“我一个男的怎么用的着这个,你自己留着用,小姑娘的手不能冻伤了。”
    白冰冰坐正身体,“宋叔,我这里还有事情要找您帮忙,这些东西您不算白拿,不用跟我一个小辈这么客气。”
    “你说说,有什么事情要我帮的。”宋至清愣了一下。
    宋流星伸手拽白冰冰的衣袖子,“你有啥事找我不就行了,我爸他能帮你啥?”
    “别的你行,这个还真就只有叔能帮我。”白冰冰扒开他的手,不去看宋流星委屈巴巴不满的脸色。
    转过去一边拉过书包袋子,一边对宋至清道:“是这样的,我这里有一些化学物理上的题目解不出来,请宋叔教教我。”
    得呢,这个他还真是两眼抹黑,帮不上忙。宋流星不再去打扰他们,让个座儿给宋至清,自己去一边站着,帮他们捡干柴烧炉子烤火啥的。
    就这么几道题的时间花了一个小时,白冰冰看着草稿纸上宋至清列出来的几个公式表,代入到那几道题目里去,很快就拆解开来。
    她仔细地又看了两遍,这才收好,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向宋至清弯腰行了一个师礼。
    宋至清连忙起身去扶她的手,“你这孩子就几道题而已,你这是做什么?”
    白冰冰满眼尊崇,认真道:“宋叔您好好的,这十年欠您的,国家都会还您公道,您保重好身子,出去后再为国家科研造福。”
    “好好。”宋至清一连说了几个好字,这些话从没人对他讲过,他心中激动,对白冰冰这个儿媳妇是越发的满意了。
    又想起白冰冰明年高考,于是坐下就问她,准备考哪所。
    白冰冰他们县上现在只有一所中学,省会市区有两所大学,一般这边的人肯定是直接报省内市里的,觉得离家近,回趟家干啥都方便。
    白冰冰一心想要离开白家,她瞄准了省外的大学。
    “宋叔,我想考惠城的立国大学。”
    “立国大学?”
    “惠城?”
    宋至清和宋流星父子俩一起看向她。
    白冰冰点头,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立国大学是宋老以前授课做研究的大学单位,当年张秋娥就是从惠城一拖三拉扯三个孩子跟着他来到永泉公社,最后在沙家坝安家。
    惠城才是他们的根,前世后来结完婚宋流星就带她和张秋娥回去了。
    “冰冰,你……”
    宋流星这会儿丢下手里的火钳跑到她身边,看着她的眼神都不对劲儿,只以为白冰冰想要考立国大学都是因为他,感动的眼泪花花都要掉下来。
    白冰冰伸手去推他:别,千万别自我感动,不是为了你,莫一番瞎想。
    站边上的宋至清咳嗽两句,打断这对在他面前眉来眼去的年轻人,“冰冰你和我说说为什么想要去立国?”
    一个上午下来,他已经看出白冰冰是个心中有主意的姑娘,不会像宋流星毛头小子一听到那两个名字就往岔处去想。
    白冰冰看他,微微含笑,“我先前有过了解,立国大学的补助金比我们省内还要高,而且它现在是国内重点大学排名前三的大学府,宋叔说不定以后还会回去,我很想考进立国大学。”
    这话听的宋至清连连点头。
    宋流星还没完,拉着白冰冰的手,“冰冰,就没有一点是因为我吗?”
    白冰冰刚要张口,对面的宋至清已经板脸教训起来,“你要是能继续给我回去念书,说不定冰冰决定考去惠城,还有那么一点原因是因为你。”
    宋至清是惠城的大学教授,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好好深入学习,未来有那么一天能在科研上接他的班。可惜宋流星从小到大聪明归聪明,就是不用在正事上,明明以前在惠城的时候还是个三好优等生,怎么来了这里他读完一个初中就再不肯继续上学。
    回去的路上,白冰冰也问了他。
    宋流星手里推着自行车和她并肩走在小路上,闷闷不乐的回她,“读书能有什么用,读的再多再好最后还不是什么都没了,甚至连尊严自由都会失去,冰冰,你看我爸就是最好的例子。”
    “你……”原来他心里是这样想的。
    “我很小的时候,没出事的那些年,我们一家人还住在惠城的一座大院里,院子有两层的小阁楼,我爸天天忙实验室的工作不回家,家里就我妈带着我和我姐她们,后来有人闯进来搬走我们很多东西,我上去和他们抢,人小不仅没把我爸的东西拿回来,还被推倒撞在柜子上砸伤了脑袋。”
    “你?你没事吧?”
    两辈子了,白冰冰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以前那段事。
    宋流星见白冰冰脸上的担心,他自己倒是笑开了,头伸到她面前,扒开上面的头发给她看,“吶,就这里还有一个疤,你看看,疼死我了。”
    都十年这么久了还记得疼,当时那伤口得有多大啊。白冰冰心疼他,还真凑过去认真看,看来看去啥都没有。
    “看没看见,你用手摸啊,光看哪行,得上手摸摸才知道我当时哪里疼啊。”宋流星说话声痞痞的,藏不住里面的笑。
    白冰冰一听,就知道他耍人玩呢,一把推开他,往前走,“耍我啊,你个坏胚子。”
    宋流星推车追上去,“哈哈哈哈,傻瓜就你信了,这么久就是有疤也早就长好了。”
    “不过抢东西这事我真没骗你,他们不光上午来,下午也来一天好几趟,不仅抢还砸我家的门,连院里养的那条看门狗也不放过,我和我姐一不小心没看住就被他们一棍子打死拖走了。”
    白冰冰慢下步子回头看他,想说句安慰话,但不知从何说起。
    动荡年代知识分子,劳动工人,就连他们村一个六十几岁快入土的老爷子当年都被拖走拉去街上游街批斗,甚至死了,家人都不敢出去收尸,就怕被连累一起带走。
    白冰冰那时虽然也就七八岁左右,但那群手上戴着红袖章的人就往她家院门口走过,姚水仙还脸色惶惶的跑过来关门,把她赶进屋子里不许出去。
    宋流星嘴巴里冷冷哼了一下,嗤笑道:“更离谱的是,那些闯进我家的都是我爸学校的学生,还经常来我家找我爸请教课题,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我就觉得读书真没个意思,读到后面脑子都坏掉,干的尽不是人事。”
    这就说的太绝对了,白冰冰撇头看他,眼里写着不认同。
    宋流星嘿嘿一笑,飞快反应过来,“不是说你,不说你,我媳妇儿多聪明三观多正的一人啊,你看我爸妈都喜欢你。”
    “你别一口一个你媳妇你媳妇的,我什么时候说要当你媳妇了?还有,你一句话不能一棍子打死了说,现在这社会好人歹人都有千面,咱不能因为一个人一个坏蛋组织就把所有人都否定了,是不是啊?”
    “是是,我媳妇说啥都对,我都听。”
    “你,不说了别在外面叫我媳——”
    “哎快瞧,前头那不是早上那谁谁谁吗?”
    白冰冰被他打断,停了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什么谁谁谁,不就是肖扬。
    “不过,你瞧他后座上是不是换了一个人啊?”
    宋流星越过前面挡路的行人,仔细看去,“呦,是换了一个,早上那后面坐的还是你妹,你妹呢?”
    “她去哪了我不想知道,我反倒想起上次你妈和你姐在供销社问我的一件事了。”白冰冰目光收回,落在他身上。
    宋流星后退一步,“你眼神不对,咋、咋了?”
    下巴点点他手里的自行车,又点点车后座,白冰冰问他,“你这车还有哪个小姑娘坐过?”
    “没谁啊,我妈我姐算不算?”宋流星想都没想立马回她,完了突然又哦了一句,“我也想起来一事。”
    “上次去看我大姐,我妈和我二姐逼问我前一天是不是骑自行车送哪个小姑娘回家了,冤枉啊,我那天在黑市待到半夜才回去,累个半死,我送谁去。”
    白冰冰不信他,“不是你还有谁,难道你妈冤枉你,那条路下去就咱两个村子,村子里没几个人有自行车。”
    宋流星就拉着她看前面,指过去,“那,你瞧瞧那,我猜上回我们村的人在路上看到的就是他,我今天回去就问问,你不能怀疑我对你……”
    “行了,那个时候咱俩还没在一起,你想拉谁都不关我的事。”白冰冰往前头走。
    “不关你的事那你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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