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妞第一时间知道了周叔叔回京的日子,早早便求了冯谕瑧允她前去迎接,冯谕瑧自然不会在此等小事上逆她的意思。
    小姑娘兴高采烈地带着姨母给她安排的人,亲自到了城外迎接多年未见的周叔叔。
    穆元甫坐在马车里,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他不得不承认,这具身体真的是越来越差了,还是这样温暖的天气,他便已经感觉到了凉意。
    不过好在,北夏这块硬骨头还是啃下了。
    剩下的魏国、吴国和陈国,实力虽及不上北夏,但若这三国联合起来对抗大梁,于大梁而言,绝非好事。
    首先,得想个法子,避免这三个国家结盟……
    他暗自思索着。
    突然,有兵士在帘外禀道:“大人,前方十里长亭处,似乎有人在迎接大人。”
    穆元甫一愣。
    接他的人?
    他沉声问:“可看得出是什么人?”
    “不像是朝中官员,倒像是……大人,是宫里的人。”那兵士看清了来人车驾上的标志,连忙道。
    宫里的人?穆元甫又是一愣,随即大喜。
    是虎妞!必定是虎妞!也只有这个丫头,会这般惦记着他。
    他一把掀开了窗帘,顺着方向望过去,远远便看到了一个小身影骑着马朝这边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向他挥手致意——
    “周叔叔,周叔叔……”
    那身影越来越近,脸庞也越来越清晰可见。
    他脸上的笑容一凝,眼神有几分恍惚。
    瑧瑧?
    那样的一张脸,那样的笑容,那样的英姿,简直与当年犹待字闺中的冯谕瑧如出一辙。
    不过他很快便回过神了,命人停了马车,跳了下车,亲自迎着来人快步走过去。
    虎妞翻身下马,扔掉缰绳,大声笑着朝迎上来的男子跑过去,然后,绕着对方来来回回转了几个圈。
    “哎呀,这么多年了,周叔叔还是这般俊俏,就是黑了点,好像也瘦了点。不过还是能把许许多多年轻公子比下去!”
    穆元甫哭笑不得,轻轻地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小丫头连周叔叔都打趣。”
    虎妞笑得眉眼弯弯。
    长达数年的信函往来,并没有让他们生出陌生感。虽然没在小姑娘的身边看着她长大,但穆元甫也能从对方的来信中,一点点地看到她的成长。
    这几年,他将自己在武艺上、战场上的种种经验与心得,一点一点地掰碎教授给小姑娘,倒不是想着让小姑娘将来代替他征战沙场,只是希望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之事,学自己想学的东西。
    哪怕将来某一日小姑娘对习武没了兴趣,转而又喜欢上了别的什么东西,他也不会感到失望。
    进城的一路上,虎妞兴奋地将自己这些年学武的成绩告诉周叔叔,虽然有很多,穆元甫已经从她的来信中知道了,可还是含笑听着她细说。
    听着小姑娘那熟悉的叽叽咕咕,他有有怀念,也有欣慰。
    仿佛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当年那个从小破屋冲出来保护大白将军的小丫头,便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然而,路上除了认真听小姑娘的吱吱喳喳,他还隐隐听到不少诸如“太后”“太.祖皇帝”“赵夫人”“赵员外”“恩爱”“感人致深”之类的话。
    他分神细细听了一阵子,这些言论无一不是在感叹太后与太.祖皇帝感天动地的夫妻深情,一时疑惑不已。
    好端端的,这街头巷尾怎都把个“死人”拉出来讲了。
    他不明白,故而在抵达临时住处时,便将这些不解向虎妞道来。
    虎妞听罢当即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将那日畅听阁初进宫演绎《寻君记》之事告诉了他。
    “……那赵员外小妾都纳了一个又一个,庶子庶女更是一个一个地生,赵夫人若还对他一往情深。那是不是傻?简直傻到头了。若是姨母,不送那赵员外一道宫刑,便已经是手下留情了,还一往情深呢!”
    穆元甫∶“……”
    心口处被连翘当年刺中后留下的伤痕好像有点儿痛……
    “……就这样的狗东西,死了就死了呗,赵夫人有钱有势又年轻貌美,若是觉得空虚,找他十个八个美男子侍候着,岂不美哉?还用找什么赝品来怀念旧人!哈哈哈哈……简直笑死我了。若是姨母,自然有一百种、一千种、一万种法子让自己过得逍遥又自在。”
    穆元甫∶“……”
    心口好像又被匕首刺中了。
    虎妞这段日子可是看了不少《寻君记》的笑话,吐槽起来简直滔滔不绝,好好一段“恩爱夫妻天人永隔,未亡人余生孤身寻找爱人痕迹”的感天动地故事,硬是被她说曲解成了一个笑料百出的人间清醒故事。
    等穆元甫好不容易听完她的评论后,只觉得一颗心都已经被扎得千疮百孔,麻木到都感觉不到痛意了。
    “周叔叔,你说那赵员外混不混?若还对他一往情深的赵夫人傻不傻?”
    穆元甫有气无力地回答∶“混,傻。”
    “赵夫人应不应该在第一次知道他纳妾生子时,便让他试试宫里的宫刑?”
    穆元甫的语气都弱了几分:“……应该。”
    “混不休的赵员外死了,赵夫人就应该找他十个八个美男子来庆贺新生,把日子过得美滋滋的,你说对不对?”
    “……对,对极了。”
    “哈!我就知道,周叔叔肯定会认同我的看法的,不像宫里那些太妃太嫔们,只会说小姑娘不懂世间男女之情。”虎妞一拍手掌,乐道。
    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什么都懂!”
    穆元甫愈发有气无力:“是呢……她们又知道什么,又懂什么,怎么能这样说虎妞。”
    “虎妞什么都懂。”
    找到了共鸣的虎妞,此时也终于发现了周叔叔的状态似乎有点儿不对,急急忙忙地道:“周叔叔,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怎的这般苍白?哎呀,你不舒服的话要说啊!不行不行,我得让人去请太医。”
    “我不要紧,就是赶了这般久的路,有点儿累了,歇一会儿便好,不用去找太医了。坐着,周叔叔还想听你说话呢!”穆元甫叫住了她,温声道。
    虎妞见他虽然脸色苍白了一点,不过精神却很好,顿时也就放心了,立即听话地坐了下来,再度吱吱喳喳地说起了这几年的经历。
    “……穆璟那小子傲气呢!被我打趴下了几回,终于哭哭啼啼地表示服气。叫他小瞧我,叫他小瞧姑娘家!”
    穆元甫微微笑了笑。
    虎妞与端王穆璟互相不服气之事,这几年没少在给他的信中提及。
    穆璟瞧不起姑娘家习武,屡屡在小姑娘面前阴阳怪气,被小姑娘打了几回后,也终于服气了。
    “……知道么知道么?小宁哥哥现在变样了呢!不再像以前那般动不动爱脸红,而是总爱冷着一张脸,宁老坏蛋说冷着脸才显得可靠。呸,他也就欺负小宁哥哥老实!”
    第48章 正确的打开姿势
    穆元甫一时想不起谁是‘小宁哥哥’, 待听到‘宁老坏蛋’这个称呼时,才记起这个‘小宁哥哥’,就是老被宁大夫骂‘看脸行事’的小徒弟。
    想到当年那小药童害羞地冲他道‘哥哥, 你真好看’, 再想想当初小小的虎妞只叫小药童一声‘哥哥’,便能让他闹个大红脸, 他便忍不住勾了勾唇。
    那般容易害羞脸红的小家伙,他真的无法想像整日冷着一张脸会是什么样子。
    虎妞冲他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人与事, 虽然都是东一句西一句没个重点,但穆元甫却听得相当认真, 不时慈爱地问上一两句,成功地再度激发了小姑娘的热情,愈发滔滔不绝起来。
    “县主, 该回宫了。”珍珠在一旁提醒道。
    虎妞这才发觉时间居然过得这般快,不知不觉间便到了约好回宫的时辰。
    她有些不舍:“这么快的么?这会儿天色还早着呢, 姨母想必也还在处理政事, 不如我再坐半个时辰再回去?”
    “这珍珠可做不了主,出宫前,连翘姑姑嘱咐过珍珠,让珍珠务必及时提醒县主回宫的时辰。”珍珠表示爱莫能助。
    虎妞磨磨蹭蹭的, 还是不怎么想这么快便回宫。
    穆元甫笑着轻轻扯了扯她的辫子, 柔声道:“回去吧!来日方长,改日周叔叔再找你说话。”
    虎妞这才‘嗯’了一声,正要跟着珍珠回宫, 却又被穆元甫给唤住了。
    她不解地回过身来,见对方递给她一个长长的木盒。
    她顺手接过:“这是什么?”
    “这是周叔叔从定州带回来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 你瞧瞧可有喜欢的?”见虎妞就想要打开盒子翻看,他连忙又回了句,“回宫后再慢慢看,莫要误了回宫的时辰。”
    “好的,谢谢周叔叔。”虎妞抱着木盒,冲他脆声道。
    “那周叔叔我先回去了。”
    “好,路上小心。”穆元甫亲自送着她出门,一直看着她坐上了回宫的车驾,然后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一阵微风吹过,他只觉得喉咙一阵痒,随即便咳嗽了起来。
    “大人,回屋歇息吧!门口处风大,若是再着了凉,大将军他怪罪下来……”跟在他身后的护卫劝道。
    穆元甫笑了笑,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转身回了屋。
    “大人,不如先去找大夫看看?临行前,大将军曾嘱咐过属下,务必要让您去洛云山找一位宁大夫看病,好歹把身子调理好。”护卫跟在他身后念叨着。
    穆元甫‘嗯嗯’了两声表示知道了,待办完正事之后便去洛云山找宁大夫看病。
    说起来,他也有许多年未曾见过宁大夫和他的小徒弟了。
    也不知那容易害羞的小徒弟,摆起冷脸来又是什么模样。
    他这般想着,不过两日后,宫里便传来了太后召见的旨意。
    他对着镜一一整理身上的官袍,末了又正了正官帽,确信身上再无半点不妥之处,这才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事隔多年再一次进宫,他的心情却平静了许多。
    走在宫道上,周围不时有好奇的视线投过来,他目不斜视,足下步伐并没有半分迟疑。
    只是,走着走着,他便觉得有点儿奇怪,这并不是往明德殿或正明殿去的路。
    他不动声色地辨认了一下,这条路,居然还是通往后宫的。
    是谁?在引着他进后宫?
    来传旨的内侍的确是明德殿的,这一点他相当确认,并且他也相信,没有任何人敢假冒太后懿旨传召外臣进宫。
    所以,今日的确是他入宫觐见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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