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药童小黑请假去探望自家在京中做买卖的表弟。郑大夫独自一人从南医棚回了住处。
    夜幕降临,天上下起了绵绵小雨,雨中又夹着细雪。院子里黑灯瞎火,安静的叫人心慌。没有小黑的聒噪声,郑大夫有些不大习惯。
    他点燃微弱的油灯,看了几页医书后,忽然感到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脖子和头顶一块蹭来蹭去。他以为是小黑回来了,就随手薅了一把,装作不在意的随口问道:“不是说探望表弟,今晚不回来了吗?”没有人回应。
    郑大夫忽然感到头上被滴了一点水迹。难道是屋顶漏水?他抬头向上看。房子里一灯如豆,光线昏暗,郑大夫看的不很清楚。这时,又有一滴水滴到了他的脸颊上,他抬手一摸,摸到一手的暗红。
    郑大夫终于觉察出有点不对劲,立马把油灯举高了些。这次他看清楚了,头顶房梁上趴着一个白衣服的女鬼。淋漓的血水顺着屋梁往下流,已经在书桌上汇成了一个小洼。乌黑浓密的长发垂落下来,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他脖子边打转。
    他立马向后退去,那头发如同条乌鞘蛇一般紧追不舍,很快把他缠在了里面,妄图从他的耳朵,嘴巴和眼睛里钻进去。
    郑大夫慌忙从兜里摸出小黑给他的符篆,高声喝道:“符厌蜚凶流尸,急急如律令!”然后把几张符篆一股脑儿都贴了上去。
    他一张开口,就感到腥臭的鬼发往他喉咙里钻。好在小黑人不靠谱,给的符篆却很靠谱。一贴上去,郑大夫就感到紧缠着他脖子的头发卸了力道。
    他赶忙把那些头发从自己的耳朵和嘴巴里拉出来,那些黑发末端还连着一小块皮肉,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符篆下面扭动几下就化为了灰烬。
    郑大夫和小黑厮混了这么久,胆识还是有的。虽然刚才一时大意,差点着了屋中厉鬼的道,但是他自觉平生没有做过亏心事,如今又有符篆在手,倒并不怎么害怕。此时他不退反进,不慌不忙的走到刚才女鬼趴着的地方检查了一番:书桌边只留了一滩血迹,屋梁上的女鬼早已不知去向。
    郑大夫想了想,拿出纸和笔,用杯子盛满酒倒在地上,然后举起酒杯说:“我一到这儿,就听人家说此屋有厉鬼作祟。人和鬼,本来是两条道上的人,理当各安其所。你一直徘徊在这里是想要做什么呢?前几任住户和你无冤无仇,你却让别人无端横死,可见你已经成了一个厉鬼。就算你身负奇冤,你现在的作为和那些害你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你有冤屈就请写在纸上讲给我听,我虽然一无是处,也愿意尽力为你伸冤。”郑璠说完又用酒浇在地上三遍。
    他这么一说,空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秀气文雅的白衣少女,她的一头乌发生的特别好,犹如一缕缕云霞。纵然没有十分美貌,气质自有出众之处。观其周身风度,倒像是个士族娇女。
    白衣少女对着郑大夫衽身行礼,说道:“君是人,奴是鬼,本不该伤害无辜者。”稍停又说:“我是个不祥之物。父母亲人在我没成年时就死绝了。后来我被恶人骗去作小妾,主母将我当做奴婢使唤。有一天我不小心打碎了她心爱的玉梳,遭她虐打致死,填进了宅院的古井里。他们家做贼心虚,偷偷引了别的人家进来住。我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自己似乎有莫大的冤屈,一定要杀了住在院子里的人。如今被先生的符篆惊醒,才恢复了一些神智。今日,我有幸遇到你这样开明的善人,我的冤屈终算有了出头之日。只求您能以仁慈的胸怀将我的尸身从后院被封住的井里起出来,安置在郊外大佛寺山脚下。我也好从此日夜念经祈祷,洗刷此生罪孽。”说到这儿,女鬼已经泣不成声。片刻,郑璠又听女鬼说:“十年来,我日夜想着报仇,却连仇人是谁都忘记了。那几个住户虽然为我所杀,可是我从来没有过害人之心啊。”
    郑璠是个宅心仁厚的大夫,听了这话就答应重新安葬她。
    女鬼又说:“马上就是腊月里的佛祖成道日了,希望能够赶在那一天之前入土为安。”说着告辞即去。
    因为明日就是腊月初八,郑大夫是个诚信君子,就扛着把锄头连夜挖开被封住的枯井,里头果然有一具尸骸。这尸骸被绳子缚住,上面密密麻麻的贴满了符文。郑大夫正犹豫要不要揭去那些符文。黑胡同从外面回来了。
    他一看这情景立马冲过去把郑大夫拉到身边,生气地说道:“我不过离开一天,哪来的野妖精把你的阳气搓弄的这么弱的?”
    郑大夫见他终于回来了,就把昨晚的事情讲给他听,末了还问他:“这些符文是怎么回事?”
    黑胡同简直被他气死,他一脚把女尸踢进枯井中,气道:“那女鬼狡诈的紧,前几日看我在家中,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连我也骗过去了。她吸了不少阳气和生魂,已经练成了厉鬼,只是不知为何被束缚在这间宅子里头,不能出去害人。你把封她的古井一挖开,她就跑出去报仇了。什么日夜念经洗刷罪孽?她要那么放得下还会成为厉鬼吗?”
    说着他又数落郑璠:“我原以为胡恪已经够傻了,你怎么比他还傻?半点心机都没有。连个不入流的女鬼也能把你骗的团团转。现在世道越来越乱,只要我离开片刻,你就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这么一说他自己又得意起来。
    郑大夫从后头搂住他,暗暗的笑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让小黑看见,反而撒娇一般说:“是啊,那你以后可片刻都不能离开我了。”
    黑胡同坚定的点点头,深感自己责任重大。然后他忽然嗅了嗅郑大夫,说道:“啊,真臭!你撞到这种东西,必须好生去去秽气。”说完就拉着郑大夫出了门。
    虽然今年年景不太好,到了腊月里头,京中也有了些喜气。从腊月初一日起,南北坊市开始贩置年节杂货,包括各种珍禽野味、干鲜果杂等,真是门类齐全,应有尽有,供城中居民挑着购买享用。
    腊月初三的时候,朝中天子在五郊蜡祭劝农之神。这种祭礼在巫人混居的年代十分兴盛,直到周朝依然盛行,只是随着后来佛教的传入,蜡祭逐渐被腊八节所取代。听说这次是朝中的几个世家联名上书,希望天子能够重兴古礼,在岁末举行蜡祭仪式,以酬诸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蜡祭结束后,朝廷下拨了一批物资,由右仆射崔玄微大人亲自运往南郊,赈济灾民。京中原本紧张的局势似乎有所缓和。
    有味斋门口这几日,总有一拨拨挑着担子推着小车的小商贩,沿街叫卖着核桃、柿饼、干菱角、腌腊肉和铁雀儿。走的累了便在有味斋里歇脚。因此,这几日店中倒是客来客往,不比前几日冷清了。
    四郎如今也忙着备办年货。
    腊月初六晚饭后,他就把大米、小米、江米、玉米碴、红豆、绿豆、黄豆、黑芸豆八种主料筛选好,再把核桃、杏仁、榛子、松子去皮,把花生米洗净待用、将红枣槌破泡汤,林林总总要准备八种辅料。
    腊月初七日陶二哥下河取冰。二哥是个实在人,四郎叫他取些冰回来,他就凿了屋子大的冰块运回有味斋地下的冰窖贮藏。据说腊月里凿回来的冰,放在水缸里,化了后能保持三春不坏,用这样的水酿出来的腊酒会特别香醇。对于这些传说,四郎自己也半信半疑,这些冰一到夏天肯定会用完,所以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能够保存三个春天那么久。
    到腊七晚间,四郎先取了一块冰放在水缸里融化,这是备来做“腊八粥”。
    因为腊八粥该在太阳出山以前吃。初八这天,四郎早早起床,先把不易煮烂的豆类下锅。待豆软汤红时,再把棒糁、米类、红枣、果仁下锅,并不断搅动。约两个时辰后,浓浓的香气从盖沿四溢,让人垂涎。待粥熬到又黏又稠时,就可以出锅盛入瓦盆内待用。这种用八主八辅材料做出来的腊八粥,色泽斑谰,吃时绵软滑腻。
    除此之外,四郎还蒸上两屉白面加枣儿、金糕条的大发糕。上面放些青红丝、瓜仁,用大料瓣点上莲花形红点,象征占利满门。
    他在锅边熬粥,就支使陶二去碾些豆面、黄面等以备春节前炸丸子、蒸糕之用。陶二哥好支使的很,跟头驴似的推得石磨飞转,做的热了干脆脱去上衣,冰天雪地里头赤膊上阵,散发着一种纯粹的雄性魅力。四郎一边搅动锅里的粥,一边笑眯眯地看的十分养眼。真是工作娱乐两不误。
    过了一阵子,瓦盆里的粥晾好了,大发糕也噗嗤噗嗤的冒着白气,发出诱人的米香。四郎把“腊八粥”、“吉祥饼”加上红糖、白糖、玫瑰卤子,端上桌,有味斋大大小小的妖怪都聚在一起,欢欢乐乐共度“腊八”。
    这时,门外呼啸的风声里头忽然传来砰砰砰拍门板的声音。
    坐在门口的槐二起身去开门。只见黑胡同拉着一个陌生男人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纸包。
    黑胡同先给陶二行了礼,然后笑着对四郎说:“表弟,我和郑大夫给你们送腊药除疫来了。”
    四郎打开一看。里头是几个绛色的布囊,装着虎头丹、八神、屠苏,都是祈福禳病的好寓意。赶忙笑着接过来,一个妖怪发一个,纵然他们用不上,也该佩在身上求个好兆头。
    发完腊药,就看到郑大夫笑眯眯的和胡恪坐到一起,一边喝粥,一边互相讨论些疑难杂症。黑胡同坐在华阳身边接受涂山氏礼仪培训。陶二哥喝一口粥就抬头看看四郎,四郎对他咧着腮帮子笑,笑得面瘫脸的二哥也莫名其妙高兴起来。
    槐大和槐二端着粥碗在院子里祭树:先用筷子往院内栽种的树木都抹上一些,然后用斧头或木棍敲打每株树干三下。口中还唱道,“管你结枣不结枣,年年打你三斧脑。”“看你结杏不结杏,年年打你大三棍”,据说这么做了,就有给树木除虫防虫之功效。
    屋子外面黑黢黢的北风呼啸,屋子里面的气氛却温暖如春。四郎一边盛出些腊八粥放在窗户和灶台上,一边笑眯眯的看着一屋子的妖怪和人类,在心里默默的祈祷:惟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43·腊八蒜2
    众人吃过腊八粥,天边方才微微泛起鱼肚白。槐二去抽门板开店。
    黑胡同监督着郑大夫多喝了几碗四郎亲手调制的腊八粥,看他眉宇间的黑气散开,元气大增,才拉着他告辞离去。
    腊八这天还流传着舍粥施粥的古风。有味斋开门后,槐大抬出两桶粥到门口,路过的行人和商贩都满面笑容的积极讨要,这也是在给主人家积德。若有灾民或者乞儿上门,槐大还附赠他们一块吉祥糕。
    不一会儿,街坊领居都抬出个大桶来施舍粥饭。
    街道上人来人往,气氛十分喜庆热闹。
    这时,有味斋门口来了一辆小马车,赶车的车夫一声黑衣,戴着个大斗笠,整张脸都陷在帽檐的阴影里。车上走下来一位白衣少女,也带着纱帽,看不清楚长相,但是整个人气质绝佳,倒像是哪家的贵族娇女。只不知这样的娇女怎么会独自出现在市井街巷之中。众人心中猜测,纷纷给她让开一条道路。
    看见少女挑门帘走进店内,四郎过去询问:“这位客官,要来点什么?”
    少女说道:“奴听人介绍而来,说贵店的食物不同凡俗。如今我要去恶人家里收账,很担心自己一个弱质孤女被人躲赖哩。老板给奴称斤腊八蒜讨个吉利好伐?”她的声音轻薄温柔,带着南方少女特有的绵软鼻音,飘忽的散在清晨微寒的空气里。
    四郎听了,就叫刘小哥去厨间取来他前几日做的腊八蒜。做腊八蒜的材料也是有讲究的,四郎用的是紫皮蒜,因为这种蒜小容易进味儿,并且蒜脆不至于发蔫。他前几日把剥皮后的蒜用水洗净晾干,然后浸入盛满醋的坛内,封上坛子口后,放在较暖和的厨房里。原是打算等到除夕时再开坛吃“腊八蒜”,此时客人要买,就先拿出来给她。
    因为腊八节临近年关,这一天也是债主们要债的日子。债主会在腊八这天一大早派伙计给欠债的人家送去账单,还一并送些“腊八蒜”,含蓄地告诉欠债人到年底了,该算账。这个习俗又称“腊八算”。
    也不知道谁家欠了这白衣少女的账,叫人家小姑娘一大早就专程赶来买腊八蒜。不过想来,无非就是哪个贵族少年欠下的情债罢了。
    腊月里头,除了天子会蜡寄农神,贵族之家也会举行腊祭。后来发展成为士族青年男女外出狩猎的活动,狩猎归来后,将捕获的禽兽献给宗庙。
    四郎用几根草绳把坛子捆好,看见车夫手中提着一串血淋淋的鸟儿,笑着问了句:“姑娘好兴致,大清早就起来腊祭,这是打得什么鸟儿啊?”
    那少女接过腊八蒜交到身后的黑衣车夫手里,轻轻的答了一句:“是杜鹃。”然后告辞上了马车。很快,哒哒的马蹄声没入了冬天的晨雾中。
    许柏如今也算是官场得意。不过最近不知道得罪了哪个小人,这几天总有人往他家里扔些血淋淋的死鸟。把他新娶的小妾眉儿吓的晕倒了好几回。因为仕途得意手段狠辣,看他不顺眼的人还真是不少,只是想了半天,许柏也想不出哪个政敌会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来恶作剧。
    他原本是寒门士子,后来得到吴兴沈氏家主沈靖的青睐,把自己的庶女嫁给了他。当年沈靖与先太子师出同门,情同兄弟,沈氏一门深受先皇信任,一时南方士族风头无两。时人皆言“江左之豪,莫强于陆、沈”。当时陆阀掌军权,沈氏掌相印,共同辅佐先太子。许柏能够攀上这样的岳家,真是祖坟冒青烟。再加上沈家的庶女相貌清丽绝伦,夫妻两个感情一直很好。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先皇带着先太子北上围猎,因为跑的太欢,被北方的犬戎部落围困在平登城,此后就没回来过。先太子的舅家陆阀被派去驻守西疆,不能动弹,北方的宇文阀出兵抗击犬戎,与几个北方的大士族共同扶持当年的三皇子登基。之后沈家在北方士族的打压下一阕不振。后来沈家密谋逼宫,因行事不密而败落。沈氏株连九族。
    许柏是个聪明人,在那场中不仅保全了自己,还营救出了沈靖的嫡女沈月熙。沈靖暗中给了许柏一大笔钱,请他看护自己的小女儿,等她长大成人后,希望许柏夫妇能够选一个身家清白的普通人家,把她嫁了,这样自己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许氏夫妇哭着答应下来。
    从此后,沈月熙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士族贵女,而是寄人篱下的罪人之后。不过沈家毕竟是世家,虽然败落,暗中还是有一部分势力在保护沈氏遗脉。沈月熙衣食无忧的长到了十四岁。虽然她没有自己庶姐那样的绝色美貌,却也称得上是清秀雅致的大家闺秀。再加上当今对势力越来越大的北方士族十分不满,为了笼络南方士族,对沈月熙这个孤女十分宽厚,不仅赦免了她的罪,而且把她家故园也发还给她。因此,一些没落的士族子弟争相来求取长大成人的沈月熙。
    只是沈月熙把庶姐当成唯一的亲人,十分依赖她,舍不得从她家搬出去。
    这时候,许柏因为出身寒门,又得到了南方士族的好感,所以在朝中步步高升,担任了吏部侍郎这样的官职。但是,因为出身寒门,又娶得是庶女,许柏常常因为身份的缘故在同僚中受到嘲弄,心里一直对自己的身份耿耿于怀。看到姿容娟秀的沈月熙,许姐夫忽发奇想,要娶自己的妻妹做平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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