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一边梳理一边小心翼翼的抬头观察铜镜里沈月容的表情,根据主子的表情仔细斟酌自己的力道。好在镜子里的女主人一直在对她微笑,似乎很满意她的手艺。
    “唉,一个个都想要往爷们床上爬。子嗣真的比夫妻多年的情义更加重要吗?”沈月容的声音里充满了疲倦,长叹一口气。
    翡翠伺候她多年,明白主子可不是想要和奴婢谈心,不过是在自言自语罢了。依旧垂着头一声不吭的装聋子,连呼吸都放得轻了些,务必让主子觉得身旁的只是个物件而非活人。
    沈月容似乎也压根不在意没有人回应她,自顾自的吐着苦水:“这么多年,宅中一直没有幼儿出生,月熙妹妹的怨恨到底大了些。”
    翡翠暗暗在心里撇撇嘴,这么多年,许宅始终笼罩在一个死人的阴影之下。倒给沈月容夫人的无子和宅中幼儿屡屡夭折找了一个好借口。不过,作为许夫人的贴身侍女,翡翠心里暗暗思忖:月熙小姐纵然化作厉鬼,只怕也狠不过这位佛口蛇心的姐姐。
    虽然心里这么想,翡翠脸上一点都没有带出来。她面无表情地听着沈月容滔滔不绝的怨恨和愤怒,一直低垂着眼睛专心梳头,时不时瞟一眼铜镜。
    一眼瞟到铜镜里的美貌女子,翡翠忽然觉察出一点古怪来:沈月容一直在不停的倾吐对争宠小妾们的怨毒和对她家许郎的痴情,可是铜镜里的那个女子却一直抿着嘴笑的一脸温柔!
    翡翠心里大惊,手上力道就重了点,被许夫人一把推开,啪的扇了一耳光,怒喝道:“废物,如今连你也敢和我作对?还不快滚下去!”
    翡翠不敢争辩,迟疑着看了看铜镜,终于默不吭声的低头退了下去。
    ☆、46·腊八蒜5
    四郎送走暗卫,很听话的没有乱跑,忍着好奇心在风炉上面烤褥子,然后把烤的干燥温暖的被褥铺在床上,这样被窝就不像先前那样湿冷。四郎还在铺好的褥子间打了几个滚,,暖烘烘的被窝别提多舒服了。
    陶二哥扛着猎物回来,站在门口看四郎铺被子。
    【媳妇总是勾引自己真伤脑筋!】这么甜蜜地烦恼着,二哥便露出一个痴汉般的笑容,感到鼻间似乎麻酥酥的。
    幸好他长的气派,抹干净鼻血又是一个男神。倒是四郎狐疑的打量他几眼,才接过兔子和两个小陶罐。
    古刹很有些诡异的来历,所以周围几乎没有猎物可打。陶二一路行到大佛寺附近,才捉到两只野兔。他虽然压根不会厨艺,倒还知道做菜不只需要食材,还要调料。陶二心下琢磨:鬼寺里不可能有做菜的调料,就是有,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幻化出来的。纵然他自己荤素不急,吃什么无所谓,也不能委屈自家小狐狸。这么一想,就打算顺道去大佛寺的厨房借些调味料。
    大佛寺在山顶,本来温度就比城中要低一些,这段时间更是异乎寻常的寒冷。和尚们不能饮酒,就以辣椒水御寒,所以寺里存了大量的辣椒面;再有就是寺中新作了几缸清酱。陶二是个光吃不会做的,跑到大佛寺的厨房一看,瓶瓶罐罐一大堆,不知道该拿哪样。看着簸箕里盛着辣椒面,水缸里装着豆瓣酱,便各装一罐回去。
    因为担心四郎不听话出门乱跑,陶二没敢在外面耽搁太久,把兔子在雪地里剥皮刨肚后,赶忙捏个法决御风回了古寺。
    四郎接过兔子,又打开了两瓶调料,不由有些发愁——巧媳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于是只好再去厨房翻找,企图找出些葱姜蒜。不知道是被许家的仆人取用完了还是寺里的和尚都无需吃饭,翻遍厨间的角角落落,连半根葱半头蒜的影子也没有看见。
    什么都没找到,四郎探口气,拍去刚才趴在地上掏砖缝时衣襟上沾染的泥土,正要出门,就撞到了幽灵一般忽然出现的丑和尚。
    和尚的肩膀上扛着一个布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的什么。不知道这和尚是不是才去雪地里站了几个时辰,即使隔着衣物,方才那一下接触也让四郎感到他的身体十分的冰冷僵硬。不像活人,倒像是二哥扛回来的死兔子,都是血液凝固住一般,骨头被冻的硬邦邦的。
    这念头在四郎头脑里一闪而过,不过眼下的要紧事还是怎么烹煮那两只兔子。
    “大师,不知厨中可有姜葱蒜一类的调味物?”
    “厨中有些时日没有开火了,食物都贮存在地窖里,请施主稍等。”和尚这么说着,走到厨房最里面,抽开木板,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地窖。他先把自己扛的布袋扔到了地窖里,发出啪一声沉闷的回响,听上去好像是一个发好的面团或者一块猪肉被摔了下去。
    然后丑和尚礼数周到地回身,请四郎在上面稍等片刻,自己方才进入地窖。四郎注意到他并没有拿着任何照明工具,地窖里也没有光线透出来。
    这寺院表面看起来很普通,内里却到处都是玄机啊。四郎一边等待丑和尚上来,一边猜测丑和尚究竟是什么东西。
    没过多久,和尚慢慢爬了上来,手里拿着几个大蒜、一饼老姜和一个酒坛子,都裹着黑色的泥土,像是放了很久的样子。四郎接过这三样东西时,又看到了他的脸。有时候极丑和极美一样,都会让人印象深刻,四郎忍不住盯着和尚那张怪异的脸看。
    “有趣吧?我的脸。”
    “抱歉。我觉得您活着的时候应该是一个很英俊的人。”
    和尚看惯了对着这张脸各式各样的反应,倒没有料到四郎会这样说。他似乎有趣的挑了挑眉,压低声音说道:“这其实是一张被撕碎后重新拼起来的人皮。”
    和尚的脸上有一道疤痕,从黑洞洞的左眼一直延伸到右边嘴角,他把食指伸进嘴里,手指从他脸上裂开的伤口里露了出来。“就像这样。”和尚很认真的示意道。
    四郎被这幅诡异的情景惊呆了,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拿起案上的菜板拍过去,还是该对和尚奇特的幽默方式一笑而过。总觉得好像是被戏弄了一样……
    丑和尚见到四郎呆住了,那只完好的眼睛里似乎露出一点笑意来,不过他的脸实在太过诡异,四郎无法很清楚的分辨那张脸上出现的表情。
    丑和尚温和地对四郎说:“姜和蒜都放了一些年头了,不过因为保存的不错,还是可以食用的。酒也是许多年前的陈酿,原本埋在院子里的樟树下。不久前才挖出来,能被施主饮用,也是此物的荣幸。”和尚虽然脸不知怎么被毁了容,声音却出乎意料得低沉好听。大约因为刚才吓唬住了四郎,他的声音里依稀还带着愉快的笑意。
    “过来。”陶二虽然没有跟着四郎来厨房,但一直在隔壁关注四郎的动静。此时他逆光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得摆出了自认为最为酷炫的姿势。
    四郎看见二哥,赶忙捧着一把老姜老蒜,抱着酒坛子跑了过去。陶二警告般的瞪了丑和尚一眼,方才转身和四郎一起回屋。
    因为食材和调料都十分简陋,四郎就打算把兔子做成涮锅。涮锅的吃法并非现代人所发明,在古代社会已经很流行。冬天赏雪之时,时人常常围炉涮肉,既能取暖,又能享受美食,名曰拨霞供。
    四郎先拿温水将兔子肉解冻,然后用刀切成薄片,加酱料和辣椒面腌渍。然后把风炉放到窗户边的木桌上,加进去一瓢水后,放入洗好切片的老姜、蒜和酱。等到汤烧开到饮一杯酒的功夫后,就调了两个料碟,和陶二哥一起,围着风炉,各自夹了兔肉进锅里摆熟啖之。
    虽然调料不如现代的火锅店齐全,这道拨霞供却胜在酱料风味独特,野兔肥嫩新鲜,雪夜里吃起来又方便又暖和。
    小风炉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两个人喝着小酒涮着兔子肉,从里到外都暖呼呼的。吃到后头简直是满头大汗,四郎就把窗户推开,找根木棒支上。两人围炉共饮,临窗赏雪。
    几片雪花被风刮了进来,融化在粗陶碗装着的米酒中。
    四郎酒量不算太好,几杯米酒下去便开始酸溜溜的念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念完不算,四郎还要东拉西扯地谈读后感:“我以前读这首诗的时候,就十分羡慕作诗的人……”大约是雪夜容易使人伤怀。醉醺醺的四郎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自始自终一个人的前世。
    一个人的生活,自由倒是真的自由,寂寞也是真的寂寞。当时觉得一个人没什么不好,可是被精分的殿下驯养之后,小狐狸就变得越来越害怕寂寞,有时候甚至会担心这里的一切不过一场梦,梦醒了,自己还是前世那个孤独的饭店小老板。独自一人吃饭,工作,娱乐,生老病死,以前觉得理所当然乐在其中的日子,现在想起来居然有些害怕。
    二哥自认是个粗人,并不爱作诗写文烹茶煮雪一类的风雅事,不过这几句诗意倒也浅显,虽然四郎表达的颠三倒四像个二百五,他还是听明白了其中的未尽之意。此时看自家小狐狸喝醉了酒,可怜巴巴地耳朵都快要耷拉下来的小模样,心里叹气【这么会撒娇,还学会了念诗争宠,真是拿你没办法啊。】
    于是二哥赶忙把自家疑似求抱抱的情人搂在怀里,沉声安慰道:“以后二哥疼你。不论下不下雪都陪你喝酒。”
    四郎听了,就傻乎乎地在二哥胸口和肩膀上乱拱一阵表示亲昵。他心里觉得只要在二哥身边,即使两个人什么都不做,都会十分安心和踏实。不过恋人嘛,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四郎傻笑着补充道:“唔,还要天天给我暖被窝!”
    二哥长期面瘫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答应道:“好,还给你暖被窝。”
    四郎啪叽在二哥嘴上咬了一口以资鼓励,咬完欢快地开始得寸进尺:“那今晚我要在上面!”他自忖也是个男人,没有总在下面的道理。饕餮殿下出来的时候,四郎可不敢这样放肆,不过既然今晚气氛这么好,没准面恶心善的二哥会主动雌伏?
    酒壮怂人胆,四郎不过多喝了几杯黄酒,便打算趁势摸一摸老虎屁股。结果当然是被大老虎哄上床,把龙阳十八式从头到尾复习了一边,当然,期间顺便完成了四郎要在上面的心愿。
    四郎:嘤嘤嘤,腰好酸……窝再也不敢了T T
    翡翠挨了许夫人一巴掌。顶着个巴掌印来来回回做事,许家不少下人都看见了,还被一旁嗑瓜子的琥珀阴阳怪气的奚落了半天。对于这些话,翡翠一概都听过就算,并不吱声,只默默做事。琥珀嘲讽一阵,见她居然没反应,无趣得把瓜子壳一撒,丢了个白眼转身下楼去了。
    到了晚上,琥珀迟迟未归,翡翠禀报过许夫人,便依旧在主人房间里打个地铺守夜。
    就在翡翠快要睡着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马上清醒过来。他们这间屋子刚好靠近楼梯,楼梯是木制的,大约有些年头了,人踩在上面会嘎吱嘎吱作响,稍微走的重一点,还有咚咚咚的回响。翡翠竖起耳朵,这么晚了,还有人上下楼?莫非是琥珀那个小浪蹄子野回来了?想到今晚沈月容听说琥珀没有回屋伺候时的表情,翡翠在黑暗里露出一个快意的笑容。
    此时,翡翠便以为是琥珀刚从许老爷处回来。但是她仔细听了一会儿,发现那脚步声始终保持着一样的距离,不远不近,没有上楼,也没有下楼,就好像在楼梯处原地踏步一样。在这寂静的夜里,那声音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不知为什么,翡翠忽然回想起刚才在铜镜里照出来的那个不属于许夫人的影子,当时她看的很清楚,许夫人大怒的背对着镜子,可是镜子里依然是她那张笑的一脸温柔的脸,仿佛一张诡异的面具。
    想到那张脸,翡翠不由捏紧了被子脚。一种无声的恐惧迅速将她团团围住,她有些后悔今晚来许夫人屋中值夜。若不是……若不是要替小姐报仇……
    一想到含冤而死的小姐,翡翠又有了勇气。她从地铺上爬起来,披着衣服摸黑点燃了蜡烛。抖抖索索的打开门向外张望,门外漆黑一片,并没有人,连那个脚步声都消失了。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声张,默默地关门进屋。关门时忽然刮来一阵大风,翡翠手里的烛火跳动几下,终于不甘不愿的熄灭了。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黑暗之中。
    这时,那个诡异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是在外面,而是就在房间里,咚、咚、咚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黑暗中。
    这声音惊醒了熟睡的许夫人。她唤道:“翡翠,翡翠!”
    没有人回答。
    许夫人虽然因为梳头的事对翡翠发了火,但还是很看重这个少言寡语,做事踏实,最重要的是相貌普通的大丫鬟,把她当个心腹看待。此时叫不应人,便怀疑是下午的事伤了这个大丫鬟的脸面,因此翡翠心存怨怼,守夜时居然敢溜号。
    【看来,这一个也留不住了。】这么打定了主义,沈月容便自己摸黑下床。她一边摸索着想要把桌上的油灯点亮,一边决心好好整顿许府下人中的风气。途中她总觉得有个冷冰冰的东西在身边晃来晃去,心下烦躁的许夫人一把将其拨到旁边。
    一路上磕磕碰碰的,好不容易才摸到火石点亮油灯。屋子里不知道哪里垂下来的帷幔垂到沈月容脖颈处,凉沁沁湿漉漉。等她点亮灯一回头,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帷幔,而是一具吊在房梁上的女尸,她以为是帷幔的东西,正是女尸头上披散的长发!
    那具尸体是……是琥珀,沈月容不由自主的朝上看,琥珀悬在空中,舌头被勒出来老长,盯着看了一阵,只见琥珀那张痛苦扭曲的脸上似乎居高临下的对她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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