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看四郎对着那堆白花花的茧子发愁,凑过去低声给四郎解释道:“养蚕法最先还是蜀地的蚕族驯养野蚕而来,这种野蚕最开始并不是在桑树上,而是栖息在山坡柞树上。这种茧子还能入药,我记得胡恪很会处理,你丢给他就是。”
    此时天已经大亮,歇息好的村民陆陆续续踩着乌篷船离开,早市已经热闹起来,挤挤挨挨的乌篷小船载着蔬菜鱼肉,各种鱼鲜,敲打着船帮,沿河叫卖。忽而几个妇女提着竹篮涌到河边,弯着腰跟河里卖鱼的船夫比比划划。过一阵,又摇来两条送蚕茧顺道贩菜的小船,于是这个说:“给来捆鹅肠草。”那个问:“莲藕有新鲜的没有?”还有人争着购买活蹦乱跳刚从河里打出来的鲤鱼,鲫鱼,鳗鱼……
    跟着苏夔进去的老蚕农似乎已经谈完了事情,跨出门拉着小孙孙的手上了船。
    苏道士也跟着走出来,和四郎一起注视着那艘乌篷船柳叶似的越飘越远,颇有些意味深长的说 :“这孩子的娘亲是当地最有名的蚕花娘子,前几日进了蚕房就消失无踪了。这回我被请去做斋醮,才发现那些村子里头,失踪的妇人女子可不少。”
    ☆、92·拔丝蛹3
    听说蚕室无端有人失踪,四郎猛地想起自己最近老是做的那个怪梦——他也是连连梦到一个奇怪的蚕房。梦里的蚕房窗户很小,显得非常幽暗,而且似乎屋内终年点着一个火炉,还有蚕房两旁靠墙的地方,都用竹竿搭着成排的蚕架。可是蚕架上头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蚕房尽头一张垂着青纱帐的床,帐幔后有时候隐约有个女人身影。自己想要走过去揭开帘子,梦就醒了……
    怎么会好端端的梦到这样一个地方呢?莫非城外蚕娘失踪的事情和自己的梦有什么关系吗?四郎也拿不准,就把这个梦讲给苏夔听。
    两个人正在说话,槐大和一帮街坊婶娘挤早市归来,扛着个大竹筐乐呵呵的进了门。竹筐里面堆得冒尖,全是抢来的新鲜菜蔬鱼虾。
    槐大吆喝一声,厨里的其他妖怪纷纷迎上前去,帮他洗菜,剖鱼,拾掇猪肉。
    小黄鸟晃晃悠悠从外头飞进来,落到二哥肩膀上,说道:“狐医中午不回来吃饭。”
    四郎把洗干净的鱼放进竹篮,手臂一伸,干净利落的把竹篮挂在通风的屋梁上。并且顺口问他:“是在小文君家里吃吗?”
    前几日小文君生了怪病,昏迷不醒,还被诊断出怀了身孕,把家里的仆人急得大中午跑来求医。后来胡恪回来,听四郎一说赶紧去看病,出诊回来却说小文君根本不是怀孕,而是中了蛊。
    狐狸表哥是个医痴,这几日为了逼蛊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出门,下午回来还要翻看各种典籍,一直持续到深夜。
    功夫不负有心人,胡恪一番辛苦没有白费,到今日小文君总算是醒了过来。
    然而人虽然醒了过来,胡恪一摸脉,依然还是滑如珠的喜脉,所以狐狸表哥便不打算回来了,要就近观察病人究竟还有什么问题,好对症下药。
    小黄鸟从陶二身上跳下来,蹦跶到水缸边喝水:“你大可不必管他。狐医如今可得意了,在那家里作威作福的,人家还要对他感恩戴德。不过,要我说,这只花毛老狐狸活像个傻子,被凡人吹捧两句便找不到北了,恨不得把自家心肝都掏出来给病人换上。方才还叫我告你,他的病人才醒过来,难免脾胃气弱、饮食不下,让小狐狸你做一道熟脍鲫鱼汤,若是好松黄还有剩的,就再做一盘松黄饼,交给小药童送去水井巷里的小文君家。”
    四郎点头答应下来,熟脍鲫鱼汤并不难做,不过是把鲫鱼肉切成细条,投进豆豉高汤里,待鱼汤滚上几滚后,加入胡椒、莳萝以及切成细沫的姜、橘皮,最后加五味调料。此汤给很久不进饮食的病人空腹吃最佳。
    松黄就是松花粉,长久以来,花粉便因其神奇的食疗功效被民间奉为“仙药”。
    春末时槐树兄弟去拜访隐居于钟山的老朋友,顺便带回来一些上等的松花粉。除了华阳为了养颜舀了些调水喝之外,一直没怎么动过。
    四郎正好取了来,与新夏白蜜拌匀后烘制成龙涎饼状。这种松黄饼不仅味道清新、甘美,而且还具有养颜益志、益寿延年的功效。
    做好这两道给小文君的养生糕饼和汤水后,四郎将其妥妥当当的装进竹篮里,递给跟着胡恪的小药童。小药童很懂规矩,一直守在门外,并没有贸贸然进来。
    这药童是城外的野狐,不小心被猎人抓住,放到河市上卖,好险没成了一条毛围脖或者一个皮帽子。
    日行一善的狐狸表哥看到了,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家的黑历史,就想要把他买下来放生。胡恪对金钱没概念,看诊常常不收钱,要用钱时一个铜板都拿不出,只好央告四郎借与他些。四郎看野狐的气息不像害过人的样子,物伤其类,很大方就拿了几贯钱买了下来。
    买了回来放生,野狐却不肯走,非要赖在胡恪身边,说是可以帮着他提药箱。正是因此,野狐化身的小药童对其他妖怪的话都不听,第一听胡恪的话,第二听四郎的。
    送走了小药童,四郎一抬头,太阳明晃晃地斜在天上,再探头看着篮子,里面还有槐大专门买来的石花菜。四郎忍不住叹气,又想儿子了。
    这石花菜是前段时间四郎吩咐槐大买的。起因是四郎心血来潮想给小水做果冻,古代没有现成的配料,四郎就打算用石花菜提炼一些凝胶状的琼脂出来。
    如今石花菜买回来,但小水却被周谦之掠去,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欺负。虽然知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就算是亲生儿子也有看着他离开自己成家立业的一天,可是四郎心里难免堵得慌。可是饕餮总有自己的打算……
    一时又想起了前段时间和二哥的对话。
    “我要去找小水!”四郎提起道士送给他的破竹剑,第一千零一次打算出门救儿子。
    “找他干嘛?不是告诉过你肉球现在过得很滋润吗?”二哥不动声色的把小狐狸抓回来。
    “我……我还是不放心。小水还那么小,周谦之又不像个正经人。看着就不安好心。”狐狸爸爸皱眉毛。
    二哥:“哪里小?那只水妖保守估计也活了两千多年了吧?”
    “怎么能这么算呢?小水和杜宇不是一个人!小水还是个孩子啊,他根本不懂事!”四郎听了这话,不乐意了,觉得二哥简直和个后爹没什么区别。气愤之下对着二哥就伸爪子挠过去。
    二哥漫不经心的用大手包住他的爪子,放在唇边亲了亲:“媳妇别气。我也是为他好。宠着他他永远也不会懂事!你还没看出来吗?小水根本就是在逃避而已。以为自己不长大就能不长大了?要不是遇到的是你,就团子那个小傻样,早被大妖怪吞掉了。”
    四郎也知道二哥说的是实话,他其实早就发现了,小水会飞快的忘记前一天经历过的任何让他觉得不开心的事情。这种忘记几乎是一种本能,于是小水也就永远都像个天真快乐的稚子。不论前世,他在洄水上也生活了二十年,却和刚出生的几岁小娃娃没什么区别,而且这种幼儿状态还会维持几千几万年。
    孩子可不是小猫小狗,主人高兴了便逗两下,不高兴就任其自生自灭。自己真的能够永远都全心全意照顾永远不肯长大的小水吗?
    四郎忽然没了信心,二哥把迷茫的四郎揽进怀里,几乎有些残酷的继续说:“水妖本来是杜宇的一缕魂魄借助着反魂玉的力量和巫族的秘法化来的。这种状态其实根本就不稳定,也没有力量,妖怪的成长其实也是一个力量凝聚的过程。小水这个样子就像是杜宇把自己与外界隔离起来。
    所以小水他根本不可能长大!你能照顾他十年百年,能照顾他千万年吗?他不肯自己长大,不如给他找个愿意一直宠着他的,或者足够狠心要逼着他长大的。不知道周谦之这个痴情人究竟会选择哪一种?”
    四郎反驳道:“周谦之不就是梁利?你不是打算把它重新镇压起来吗?小水跟着他有什么未来可言?”
    二哥却不这么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杜宇和梁利的恩怨,即使是小水也不能逃避,因为巫人根本没有所谓的转世重生一说。小水就是杜宇,梁利和他的事情是他必须解开的心结。你可以宠溺他一时,怎知他日后记起来不会后悔?”
    四郎知道,自己和二哥最大的分歧就在于他认为小水和杜宇不是同一个生灵,可是二哥却认为他们就是同一个……
    想到这段对话,四郎心情更加不好。他心情不好并不会胡乱发火,只是一个人闷着头做菜。
    四郎把石花菜拿出来洗净,用米泔将其泡软,用个簸箩盛放好后,端到日头下晒。晒干的石花菜才好捣烂入锅煮化成胶质。
    太阳明晃晃的照的人昏昏欲睡,加上昨晚睡得不好,忙完店里的这一摊子杂七杂八的事情后,四郎便有些犯困。
    大槐树下被华阳安了一架竹床。树荫处十分阴凉,一丝丝小风从天井处吹过来,四郎忽然困得不行,梦游般走过去,径直躺在凉沁沁的竹席上。
    透过树荫看着头顶的天空,太阳好像是一朵金子做成的花。风一来,树叶的颜色便深深浅浅的变换,太阳光线织成的花朵也闪闪烁烁,明明灭灭。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是叫人沉醉的虚幻之美。
    看了一阵,四郎心里不知从何而来的恶烦渐渐消散开去,脑中自然而然浮现出参同契里的句子。一行行,用浓郁的墨色写就……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然而,生在这万丈红尘中,谁又能没有些烦扰呢?不过修得是心境罢了。
    小男孩送的蚕茧还等着胡恪回来料理呢。小水……唉,难道这些小就真的要嫁出去吗……
    正在胡思乱想到恍恍惚惚的时候,四郎忽然听到有味斋紧闭的后门外传来小爪子一声声挠门的动静。
    有孩子幼嫩的嗓音在门外一个劲喊:“阿爹,小水打不开门了。阿爹,快开门,5555,小水要回家。”说道最后,娇嫩的小嗓门里便带上了委委屈屈的哭腔。
    四郎猛地翻身坐起来,揭开身上盖着的毯子,顾不上穿鞋,跳下床就往外跑。
    吱呀一声,后门发出叫人牙酸的奇怪动静,好像是很久都没有开过的门轴一样。
    四郎开门一看,顿时傻了眼:自己面前并不是临水的青石板台阶,反而是一个奇怪的房间!
    房间非常豪华,但是却安静的像个坟墓,连进入这里的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在这一片寂静中,某种沙沙的响动便显得万分突兀。响动是从房间正中传来的,因为太安静,给人一种四面八方都是这种声音的错觉。
    房间中心矗立着一株隐隐泛出青铜色泽的巨大桑木,一群极美丽的女孩儿侍立在树旁。
    准确来说,是侍立在桑树上趴着的一条雪白雪白的蚕宝宝周围。
    四郎虽然不怕虫子,但是也绝对没有喜欢虫子的古怪爱好,但是他一见到这条巨型蚕宝宝,也得打心眼里承认这虫子实在长得有几分可爱——这条蚕有婴儿手臂那么长,体型圆胖,脑袋不仅圆,而且特别大,两只眼睛也是又大又圆。
    长得古怪里带着点可爱的蚕宝宝本来低着头在啃树叶,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在旁边,拿着一个鹅毛轻轻拂动他的身体。另外两个女孩儿跪在地上,从一个玉盆里蘸水,一点点擦拭着那株桑树,务必保证桑树上每一片树叶都闪闪发亮。
    四郎看的直咂舌,这哪里是一条虫子啊?这简直是虫大爷!
    更奇怪的是,这些绝色侍女似乎都看不到突兀出现在房间里的四郎。只有那条待遇比人还好的蚕宝宝,一见四郎进来,立马抬起头,睁大眼睛朝四郎这边看过来。那双圆眼睛里满是期待和渴望。
    四郎揉了揉眼睛,他刚才居然从一条虫子的脸上看、到、了、期、待!
    然而,围在虫子四周的侍女们一见自己精心侍候的小祖宗居然不吃东西了,顿时惊慌失措起来。纷纷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头,有的女孩子磕头磕得血流如注。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或者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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