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除夕在山里面过,没有小孩子,道长不在,殿下也不在,难免安静得有些寂寥了。
    早上晴了一会儿,现在又开始落雪。灰色的铅云压得很低,北风卷着细碎的雪花乱飞。
    一朵,两朵,三四五六朵雪花飞蛾扑火般搁浅在四郎又长又密的睫毛上,很快化成了水珠,悬在那里要掉不掉。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睫毛上的水珠过不了多久就会凝成小冰珠,四郎赶忙有些粗鲁的伸手揉了揉眼睛。
    贴完大门口的对联,四郎回望空空荡荡的小盘山,白茫茫的天地间一个人一只鸟一个爪印都没有,于是他的心里便生出几分莫名的怅惘来。
    就在这时,呼啸的风雪里走出来一人一马。
    ☆、133·团圆饼2
    那是一个孤独的人影,雪下得不算小,可是踏雪而行的男人既没有撑伞,也没有戴斗笠,他甚至只穿了一件极为单薄的青色布衣。
    这个人很高大,腿也很长,但是看上去却走的很慢,很懒散,即使迎面而来的寒风如刀割,他也依旧保持着赏花游春般的闲庭信步。
    大概是牵着马在雪地里走了太久,雪花堆积在他的头上,看上去好像白了双鬓。
    四郎远远看着这个神秘的男人,或许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但背脊却习惯性的挺得笔直,这让他整个人都显出一种与闲适步调截然相反的锐气来,就好像是一块千年玄铁,外界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对他产生半分影响。
    这一定不是一个凡夫俗子,看见他的人,无论是谁,恐怕都会在心里这样想。
    四郎的视力极好,一般而言,即使那个人刚从树林子里远远走过来,只要集中目力,四郎也可以看清楚他的五官。可是踏雪而行的青衫客身上好像笼罩着一层氤氲的紫气,直到走得近了,四郎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的确是一个中年人,而且是一个极有魅力的中年人。
    他的目光如古井无波,又似千年寒潭,里面空荡荡,似乎对于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也是一样的苛刻。
    可是,但等到他目光移向四郎时,立刻就变得柔和起来,里面似乎有纯然的喜悦一闪而过。或许,即使如同青衫客这样的人物也会厌恶漫长而孤寂的旅途,厌恶一成不变的空山白雪,所以在忽然遇到一家旅店时,才会爆发出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吧。
    “客官,要来点什么?”四郎赶忙走过去招呼远道而来的客人。
    青衫客问道:“千山白有吗?若是没有,普通的烧酒也行。只是不要女儿红花雕一类,这样的天气喝绍酒太软。”说着,他跟在四郎后面走进了有味斋,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室内的陈设。
    “好咧。”四郎脆生生应道:“客人一听就是酒道高手,还要什么下酒菜吗?”
    “不要下酒菜。我等人。”青衫客言简意赅。
    因为采用了四郎的设计理念,有味斋的墙壁里也设有烟道,冬天的时候墙壁便是温热的,再加上有槐大槐二在,四郎并不吝惜木炭,有味斋四个角落里都摆着炭盆,因此,有味斋里暖气融融,与外界温差极大。
    从冰天雪地里走进有味斋,身上冷似铁的寒衣被火一烤,落在头上肩膀上的雪花全都化成水,顺着客人高挺的鼻梁往下流。雪化了之后,四郎才发现,虽然看上去像是真气雄浑的道门高手,可是青衫客的确已是两鬓斑白。
    雪水把那层薄薄的单衣打了个半湿,这样的湿衣服裹在身上,再被火一烤,不舒服不说,还极容易染上风寒之症。
    “擦一擦吧。”四郎看着都替青衫客觉得难受,他转身去柜台后面打了一壶千山白,顺手递过来一块洁白的棉布。虽然棉布是擦酒坛子用的,可是昨日槐大才洗过,粗枝大叶的四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谢谢”青衫客接过棉布,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有故事有阅历的男人——他的眼角布满了皱纹,这么一笑,细细的鱼尾纹更加明显。每一条皱纹里的悲伤和不幸都在岁月的打磨之下,沉淀为一种专属于成熟男人的魅力。他的眼睛也有些奇特,眼珠很黑,眼白处微微有点发蓝,本来该是很清澈很动人的眼睛长在他的脸上,却好像是两泓深不见底的湖水。
    四郎看着这位客人的眼睛,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不过也许是四郎记错了吧,若他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就绝对不会忘记的。
    青衫客选了靠窗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然后就仰头大口大口的喝起了酒。他喝酒的样子也和一般人不同——是直接提着酒壶仰脖子往里倒。大约是因为长相和气质都很好,所以这样近乎粗鲁的姿态由他他做起来,依旧是爽心悦目。配着菱窗外的一枝红梅,宛若一副古意怏然的王孙买醉图。
    青衫客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好看,带着一种世家里教养出来的优雅。也许他的确是哪个没落世家里的王孙公子也未可知。如今天下战乱四起,不知道有多少钟鸣鼎食之家眨眼间就落个树倒猢狲散的结局。
    不知道为什么,不仅是眼睛,这个青衫客的行为举止也都给四郎一种很亲切很熟悉的感觉,所以,四郎就趴在柜台后面,露出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偷窥人家。
    纵使刚才灌酒的姿态颇有豪侠之气,但是青衫客的酒其实喝得并不快,他边喝边欣赏着窗外的雪景,顾盼间有种落拓的潇洒。
    虽然四郎在一旁胡乱猜测此人乃是一个落魄公子,可是青衫客身上并没有落魄世家的颓唐之气。与此相反,还隐约透出一种锋锐恢弘的气度,好像是柄包裹在旧丝绒绸缎里的绝世名剑,即使流年变换,人事蹉跎,也只能使宝剑的光芒内敛,却无法动摇他锋利的本质。四郎见过的人族贵公子里,唯有崔玄微在几十年后,大概有资格与此人相提并论吧。
    似乎觉察到了四郎的打量,青衫客忽然把目光从窗户外向着柜台方向移过来。四郎以为偷窥被当场抓包,陡然一惊之下,慌忙移开视线,假装忙忙碌碌擦柜台,擦酒坛子,擦地板,大有越缩越下去之势。
    “掌柜,再来一壶酒。”店里唯一的客人扬声说。
    “一个孤独的酒鬼。”四郎在心里默默的想着。他站在柜台后,不时翻动闷在炭盆里的芋头,等红芋都熟透后,就扒开皮淋上一层冰凉清甜的桂花酱。
    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四郎忍不住再次拿眼打量店里唯一的那个客人。“今天是大年三十,他不与家人团年,却跑出来一个人喝闷酒,难道是有什么伤心事吗。看他的样子好像很厉害,可是再厉害的人也不能事事如意,这也寻常……”
    人生多艰,人人都有自己的无可奈何。所以古人才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这个一点都不热闹的大年三十,四郎忽然对这个陌生的客人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当然,所谓“共通的人生体验”云云自然全系四郎脑补。
    “喏,你的酒。还有免费赠送的下酒菜。”四郎把一盘蜜汁红芋,一盘奶油花生米端了过去。
    大概是刚才受了点寒气,又或者常年累月的饮酒已经伤害了他的肺,青衫客忽然咳嗽起来。这一咳简直像是停不下来的架势。
    一直在偷看人家的四郎小狗腿一样,赶忙递一块薄荷梨膏糖过去。“虽然我们做生意,不该管太宽,干涉太多,可是客人您也实在太不爱惜自己了。要知道,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闷酒最伤身体。”四郎忍不住数落这个看上去很厉害,一行一动却又对自己的身体漠不关心的男人。
    说着,四郎顺手从旁边的柜台上端过一个八宝果盒。“哗哩哗哩”“劈啪啪啦”的动静之后,四郎倒出一大堆嘉应子,冬瓜条,甘草杨梅之类的凉果在青衫客手边的空碟子里。
    “真想不通年节里怎么还会有人酗酒,应该吃糖,吃糖才对!这样,下一年才会过得甜甜蜜蜜的。”
    青衫客好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深吸一口气,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接过四郎递过来的梨膏糖在指尖把玩,注视良久方才小心翼翼放进嘴里,那副郑重严肃的模样就像个从来没吃过糖的贫家小儿。
    “真甜。你说得对,过节的确应该吃糖。”
    “本来就是这样么。今日要不是没事做,我可不会多管闲事的。”这么说着,四郎努力做出一副成熟老练的样子来教训面前的男人:“谁都难免都伤心事,可是旷达即牢骚,如果没有两三知己,也唯有默然而已。但是!就算你要喝闷酒,也该叫几个下酒菜。纵然店里现成的下酒菜全部不和你的胃口,你也可以另点。再说了,今日大年三十,店里免费赠送的凉果不仅种类多味道好,更有生津止渴的功效,你很该多吃几粒。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可要不得。家人难免要心疼你的。”说着,四郎又转过身去,吭哧吭哧吧店内角落里的炭盆端得离青衫客近了一些。
    “家人啊……”青衫客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渐渐黯淡下来。“我少年时浅薄偏狭,志大才疏,做过一件叫我抱恨终身的错事。这件事导致我妻离子散……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这么多年来,我想到自己失散的幼子一个人畸零于江湖,就感觉十分对不住他。”
    看上去那么厉害的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怜。
    四郎没想到青衫客会对自己说这么一长段话,大概在这个孤寂的寒冬,寂寂无人的道边小店里,面对着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才更加容易叫人吐露心声吧。
    只是四郎并没有善于安慰他人的好口才,所以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半天才憋出一句:“那儿子找到了吗?”说完四郎就想打自己一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明是想要表达善意,却弄得好像在探隐私,揭伤疤o(╯口╰)o
    青衫客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造化弄人,唯有烈酒能够一浇胸中块垒了。咳咳咳……”说着,青衫客再次咳嗽起来,他习以为常,以毒攻毒地灌了一口酒,总算压住了咳嗽:“不知小哥如何称呼?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坐过来喝一杯吧。””
    四郎想了想,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完全忽略了自己一杯倒的酒量是否能够和饮酒如喝水的青衫客“小酌”一番。
    这位青衫客实在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而且又总给四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因此,他说出来的话,看在那张脸的份上,四郎就完全不忍心拒绝。
    “我叫胡四郎。是这间客栈的掌柜。唔,我看你也很顺眼,不如今天的酒钱便算我请客好了。”因为青衫客一言一行都很潇洒自然,和这样的人相交,四郎也不愿意扭扭捏捏叫人看不起。于是他就努力做出一副江湖豪客的样子,抱拳开始自我介绍,介绍完了,又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青衫客。
    “陆天机。”青衫客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对着四郎举杯示意。“为今日相逢干一杯。”
    没有人传递酒杯,酒杯却自动倒满了美酒,沿着一条看不见的流觞曲水飘到四郎面前,仿佛空气中有条无形的奇特河流连接着姓陆的客人和四郎。
    不知道这位自称陆天机的客人独自在雪地里走了多久,寒气似乎已经凝结在了他的身体内部,此时几壶烈酒入喉,再被炭火一烤,他的脸上出现了不正常的红晕。
    一冷一热最容易生病。这么一想,四郎放下酒杯,又起身吭哧吭哧的把炭盆搬开。
    “别再搬那些炭炉子了,小心烫到手。冷或者热,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差别。咳咳咳~”说着,陆天机又开始咳嗽起来,于是他再次灌了一大口酒下去。
    “你这个人看起来就狂得很,不仅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连自己的身体也一点都不在乎。你自己也说了,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儿子没有找到,不好生将养身体的话,怎么去找儿子?若是因为没找到儿子所以才借酒浇愁,故意折腾、折磨自己,你儿子知道了难道不会自责难过吗?”不知道为什么,四郎忽然有点生气此人说话间漫不经心的语调了。
    青衫客被他训斥一番,也不生气,依旧用一种容忍的,柔和的,看小孩子一样的目光注视着四郎:“你说得对,我的确应该为了自己的孩子保重身体。我若是死了,岂不是留他一个在世间任人欺侮。谢谢你提醒我,别生气了,要不,我给你变个魔术吧?”
    不等四郎回答,像是哄小朋友一样,青衫客随意打了一个响指,空气里立马出现一朵朵火苗,火苗里都有一张脸,眼耳口鼻俱全,好像活物一样。四郎伸出手,火苗就扭动着落在他的指尖,一点也不热,温度非常适宜。四郎觉得自己全身都好像是泡在温泉里一样舒服。
    “好……好厉害!”四郎惊叹道。
    青衫客却不甚在意:“雕虫小技,哄孩子高兴而已。”
    小傻瓜四郎并没有发现这话里头暗藏的意思,反而很高兴的笼着那团火,像是揉橡皮泥一样捏来捏去。“这是什么东西?妖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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