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水鼻子还挺灵的。”四郎把萝卜削好,回转头笑着说:“荷叶饮是我用一张鲜荷叶洗净绞碎,加入腊八节时取回来的冰块,再放进几瓣大蒜,用木捶一同捣成的原汁。大蒜的气味霸道,尽管后头我加了冰片香料和洋糖在里面,又装在罐子里静置七八天,到底还是压不住那股味道。不过若是少了大蒜,虽然味道更好,药饮的疗效却大打了折扣。”
    如今看到四郎这幅殷勤用心的小模样,狐狸表哥有种自家辛苦养大的小弟上赶着认贼作父的感觉,心里又是气苦又是吃味,在一旁撇撇嘴:“医能医病不能医命,我看那个客人面相生的没有福气,嘴唇削薄,耳骨外突,不太像能长命百岁的。能活到现在,说不定都是偷来的福气和寿数。”
    四郎不乐意听人讲陆大叔的坏话,又不想和自家表哥吵架,所以故意装作没听见,不肯搭理胡恪。他接手了槐大的工作,把昨日剩下的那些挟进油锅里去炸。而槐大在一旁支起一口锅,打算把没做完的蜜三刀生坯都裹上糖浆,这样更好保存。
    炸好一盘年糕,四郎转头看狐狸表哥在一旁犹自气鼓鼓的,又觉得有点好笑,便招呼大家过来吃饭:“忙活了一早上,大家也都饿了吧。快过来吃早饭。狐狸表哥也快过来吃,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白斩鸡,用黄瓜丝和萝卜丝做配菜,加了花椒油,香香的。”
    早饭除了几样清新爽口的小菜,一道凉拌鸡之外,还有昨天做的排骨年糕和蜜三刀作为主食和甜点。
    排骨年糕是把打好的年糕捏成长条,然后每根里裹一小块已经氽过的排骨,再入酱汁油锅中,加排骨汤汁煮入味而成的。不论是下饭还是单吃,都十分可口。油炸之后外酥内糯,糯中有香,肉质肥嫩。
    正月里清闲无事,有味斋的伙计又都很勤快能干,一大早起来就把前堂后院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此时没有客人,四郎又不能出去,大家就都聚集在厨房里,烤着暖暖活活地炭盆,一起喝茶吃早点,不知不觉中,一盆排骨年糕就见了底。
    四郎就站起来重新油炸一盘。旁边灶台上,煮着糖稀的大锅缓缓冒着糖泡。灶台上,一口大锅中熬着澄亮的蜜浆。蜜浆是由饴糖加上山桂花蜂蜜熬制的。
    坐在餐桌边上的小水刨了几口饭,忍不住抬头看那口糖锅,唔,又想吃糖了。不过他现在也多少学聪明了些,知道四郎爹爹不喜欢自己吃太多糖,就没有直接说要吃,而是打算自己做了自己吃,边做边吃。再说了,学会做之后,以后又可以日日吃随便吃。
    于是小水叼着一块排骨年糕,很积极地要求道:“爹爹,小水不饿,帮忙做蜜三刀。”
    四郎忙着手上的事情,并没有注意到小水的小心思,头也不抬的说:“行,那你换你槐大叔叔去吃饭。”
    看一眼糖锅,四郎指点小水:“再放点米稀下去继续熬,一直熬到糖浆中再没有水的时候,拿起铲子试一下,能拔丝的话,就可以停火稍微冷却。”
    小水点点头,他站着锅边,着迷的看着冒泡泡的糖锅,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四郎就在小水的旁边,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虽然冒着糖泡的热糖稀看上去很诱人,可是四郎却一点食欲都没有,也实在不能理解小水对甜味的痴迷。昨天吃了太多蜜三刀,到现在他嘴里还有一股甜到发苦的味道呢。
    这孩子大概是前世吃了太多苦,天生就特别嗜甜,吃多少糖都吃不腻的那种怪胎。
    想到这里,看小水几乎满脸都写着“给我吃一点”,大眼睛里闪烁着渴望,四郎心立马软的像是锅糖稀一般。
    忍不住笑起来,四郎随手拿一根甘蔗,伸进糖锅里裹上糖汁,然后递给小水:“拿着吧。等冷了再吃。蜜三刀的做法你都学会了吧?这锅糖浆要好好照看着,吃完这根糖甘蔗,就不能再偷吃了。你今天已经吃太多糖了,小心晚上又闹牙齿疼。”说道这里,四郎的语气便冷硬起来。
    小水闹牙疼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时不时就会捂着腮帮子嗷嗷叫一阵,周公子费劲巴拉的给他找些灵药,好容易不疼了,一开始吃甜食就没了节制,下回又捂住嘴泪眼汪汪的撒娇。身为一只妖魔,连具有杀伤力的牙齿都会蛀掉的话,还是真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四郎也不期待小水有多大出息,可是继续这么下去,就真是反攻无望了。
    四郎有点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小水一样。
    小水不明所以,依旧咧着嘴对他笑:“嗯。爹爹最好啦,我就吃一根。”小水重重点头。
    养儿方知父母恩,果然是这个道理。不过,因为四郎的便宜爹娘都是管生不管养的,所以四郎想的就是饕餮和华阳这些把他养大的妖怪。
    “二哥最近忙什么?整天神神秘秘的?华阳姑姑他们也不在……”
    槐大吃完饭走过来给四郎帮忙,他听到四郎的小声嘀咕,就说:“小主人不必担心,大人走的时候知会过我,今晚必定会回来的。现在山里不太平,大人估计实在是脱不开身。小主人你最好也不要离开有味斋半步。外头危险的很。”
    “哦。”四郎点了点头,他本来也不是喜欢东跑西跑没事瞎折腾的性格。既然饕餮希望自己留在有味斋里,那么就顺从他的意思吧。就算自己很想要和他并肩战斗,也等他回来之后,亲口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偷偷跑出去,然后被抓被打拖后腿那才是真傻子吧。
    妖怪生性喜欢自由,也就是四郎脾气好,因为重活一世,自制力比较强。若是别的小狐狸,被拘在有味斋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还不早就闹得鸡飞狗跳了啊?
    因此,槐大有些过意不去,他木雕般的脸上扯出一个勉强能和慈祥搭边的笑容:“真是难为小主人了。”小主人虽然是只狐狸精,却实在深明大义,的确是唯一有资格站在饕餮大人身边的妖怪。
    四郎摇摇头,并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不过,虽然心宽,但四郎并不想做个睁眼瞎,想了想就问槐大:“对了,二哥今天收到一封信就十万火急的出去了,是外面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除了关于四郎父母和身世的事情饕餮严禁众妖泄露之外,其余族中要务,饕餮从来不瞒着四郎。
    于是槐大自然也是知无不言:“上次有味斋里不是清出来一块蛇蜕吗?大人刚找了蛇族问话,结果昨晚他们的族长就死了。又是被吸干精元,剖取内丹而死。我看堃多半和那幕后黑手有联系,现在见我们怀疑到堃头上,就先下手为强。只是蛇族不知受了谁的挑唆,一口咬定是一个天狐族族人杀了堃,吵闹着要去狐族搜查呢。天狐族本就人丁稀疏,在人家行走的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这样一来,华阳大人就在风头浪尖之上,自然不好回有味斋。”
    的确,蛇族可是说的很清楚,他们看到一个天狐族的美人进了他们族长的房间,然后族长就死了。若是被众妖密切关注的华阳姑姑回了有味斋,让大家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天狐族人,那可对四郎没什么好处。
    说起正事的时候,狐狸表哥也恢复了稳重的贤臣模样:“是啊,姑姑可记挂着你哩。还让我看着你别乱跑。主公今早也带了大批侍卫回来,就散在有味斋门外,所以现在有味斋很安全,表弟你不必太过担忧。只是最近我们最好都不要外出,有什么事情全交给侍卫们去办。也不是大人要拘着你,只是那妖物留下的气息,实在是太过相似。都说像四郎,我看更像是……”最后一句话,胡恪说的很小声,近乎自言自语,仿佛他自己也有什么事情想不通。
    蛇族一口咬定是天狐的气息,还说里面隐隐有道门真气,若不是白水姑姑已经死去多年,胡恪都要怀疑是她死而复生,回来报仇了。
    狐狸表哥不太会安慰人,他这么一说,倒让本来无所谓的四郎担忧起来,有种陷入重重迷雾中的感觉。于是他低着头,开始对着油锅发起呆,额,不对,是沉思起来。
    正在沉思中的四郎忽然感到旁边有一道寒嗖嗖的目光,转头一看,除了刘小哥垂头往灶台里面拘柴禾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管怎么样精密的保护,也是会有漏洞的。但是,自己绝对不会成为饕餮的弱点。
    握着拳头暗暗下定决心,四郎就感到刚才吃下去的油炸年糕有些腻嗓,于是他端起清香微苦的荷叶饮一口气喝干,冲去了舌尖的烦恶。
    吃过早饭,四郎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咿咿呀呀的歌声,还有咚咚锵锵的鼓点。
    凝神听了一会儿,胡恪开口给被禁足的四郎解释:“今日山下的镇民在路口设了一个祭坛。大概是请了什么小班子娱神吧。”
    槐二本来是走进来抓一些新做好的蜜三刀,打算出去和山猪精一起吃,顺便看门。听了胡恪的话,插嘴道:“看着吧,过一会儿,又该来我们门口讨赏了。”
    槐大在一旁笑呵呵的接茬:“这山里最近也真热闹。从初一开始,我们门口已经来了五六拨这样的小班子了。赏钱费了不少不说,单是吃剩下来的糖水鸡蛋都有大几十碗。”
    槐二就说他哥哥:“还不是看大哥你给钱给的爽快,又贪图我们有味斋的果子蜜饯好吃罢了。什么小班子,做起百戏来,还不如山猪精扭得中看。”
    正月里,这些小班子每到一户人家,队里的歌者就会触景生情,即兴编一些吉祥话,然后整支队伍载歌载舞向主人家贺年。可这样的小班子不是白来的,一箩筐的吉祥话也不是白说的。主人家的端出柑橘,糖果,蜜饯果子等正月里的待客必备之物,请这些上门贺年的客人“尝甜”。然后表演完了,除了打赏,还要给百戏队伍里的人一人端一碗加糖的红枣鸡蛋。
    不过,有的人家没什么钱,听完道贺的吉祥话,只给些爆开的糯谷花吃,然后客客气气请这些杂耍艺人离开。再有些凶悍吝啬的,连一把炒米都舍不得,直接老远听见动静就忙不迭关大门也是有的。
    “正月里头的,大家都图个吉利嘛。”说着,槐大还真自顾自去准备红枣鸡蛋去了。
    四郎和小水都苦着脸看槐大的背影。待会槐大又会逼他们吃客人剩下的红枣鸡蛋。说来也奇怪,槐大最近简直比凡人还要注意吉凶一类的征兆,据说能带来好运的事情,他都要在正月间一一做来,简直不像个妖怪,倒像凡间看天吃饭的普通老农。所谓求神不如求己,身为一个连雷雨都不害怕的万年老树妖,也不知道他最近都在折腾个什么劲。
    “舞狮子咯,舞狮子咯!高跷队走的好慢!”一群跟着小班子看热闹的小孩子拖长声音欢叫着,又是拍手又是大笑,声音夹杂在锣声和鼓点里,十分的刺耳。
    不知道是不是被小孩子的欢笑声吸引了注意力,小水耸耸鼻子,也不管他的糖锅了,忽然蹬蹬蹬跑了出去。
    “咚咚锵,咚咚锵~”随着鼓点声越来越响,有个舞狮子的队伍先到了有味斋门口。不一会儿,高跷队伍也来了。两队领班以为槐大是老板,争先恐后的围着他又是作揖又是打拱的说吉祥话。
    而两只小班子也互相竞争一样,开始在有味斋门口摆开了场子。
    这声音惊动了有味斋所有的妖怪,四郎担心小水,急忙跑出到前堂,他也不出门,只站在漏窗前往外看。
    有味斋门口此刻可真是热闹。高跷队有二十多人,除了走在前面抬锣背鼓的乐班之外,后面的男女舞者全都在脸蛋一边涂一个红圈圈,身穿戏服,手执彩扇,绸巾,足梆三尺来高的木跷,在有味斋门前的空地上一会儿绕圈,一会儿转八字,变着队形扭来扭曲。
    这种程度的表演,穿越而来的四郎不是很感兴趣。他移开目光,只在人群里搜寻着小水的影子。
    倒是另外一边舞狮子的表演要更加精彩一些。尤其是前面举着一个纸扎的花球,扮作小丑的舞者,只见他忽而跌扑在地,忽而急速跃起,忽而越过案桌,忽而翻着跟头凌空飞起,逗引着那条八个人组成的布狮子摇头摆尾地去追逐花球。
    到最后,小丑手里的花球忽然变成一个火球,然后他闪身登上有味斋的台阶,狮子跟着他紧追几步,将火球含进了嘴里。
    “啊,吞下去了。”围观的众人齐齐惊呼。
    许多白桥镇上山来祭神的村民都站在有味斋门口看,大人小孩围了一圈。古时候娱乐活动少,杂耍班子的表演在山民们眼中已经是精彩纷呈,因此各个都看得如痴如醉。
    小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四郎没找到想找的人,却发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是昨日哭哭啼啼穿着孝服的荷香,她手里提着一个装的满满当当,盖着青布的小篮子。怀里还抱着一个眼圈红红的瘦小的男孩儿。
    四郎觉得男孩儿有些眼熟,仔细想了想,终于记起来是和九头鸟待在一起的那个生魂。
    荷香也看到了四郎,她走过来隔着窗户和四郎打招呼。
    “今日上山的村民可真是多啊。”四郎感慨道。
    大概是受到周围气氛的感染,家中方遭大难的荷香也有了些笑模样,她给四郎解释道:“胡老板不知道吗?正月初八日传为诸星下界的日子,依惯例,镇民在集体拜完太岁之后,还要去山上的寺观里布施,祈求保护。而和尚道士也要为附近民家赠送果饼。若是多添几个香油钱,道观寺庙里的大师们就会将小儿的年命星庚记在法碟上。晚间开坛时,给这么善男信女点上一盏命灯。如今世道这样乱,只有把孩儿的命交托给菩萨保佑,我们这些做父母的才能放心啊。”
    “不要去道观,不要道士,要阿血!要阿血!”荷香手里的孩子忽然挣扎起来,她险些没抱住。手里的篮子掉在了地上,一双男式布鞋以及一张绣帕掉了出来。
    荷香匆匆忙忙把孩子放了下来,手忙脚乱的去捡地上散落的东西,软软的骂了一句:“不听话的小王八蛋。”
    小男孩哧溜一声钻进有味斋,抱着四郎的腿小声哀求道:“大哥哥,我……我家有怪物,怪物缠上我娘了。你帮我找到阿血好不好?”
    荷香收拾好东西,赶忙追进来,把小男孩抱起来,很是歉意的对四郎说:“对不住啊胡老板,小孩子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四郎不甚在意的摇摇头,然后就暗暗打量荷香,见她除了气色比往日还好一些之外,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更没有妖气缠身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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