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虚空中毫无预兆地伸了出来,轻而易举的掰断了那只大螯。蜘蛛猛然一惊,立马抽身往门外逃去。殿下冷笑了、一声,在屋里布下本命结界之后,就像一片羽毛一样飘了出去。
    远去的殿下没有看到,在他背后,四郎养在石子盆里,装了许多年蒜的那株水仙徐徐开放。而躺在床上的少年轻轻动了动手指。
    四郎是在一个飘着小雪的普通早晨醒过来的。屋里很幽暗,一个活物都没有,唯独水仙花淡淡的暖香浮动。四郎揉着眼睛,好像每个清晨那样,爬到金丝楠木的床尾,对着那盆水仙嗅了嗅。
    好久不见,我的花儿。小狐狸和屋中唯一的生命体打了个招呼,然后慢吞吞地用手支着头,躺回舒适的大床上,睁着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开始对着屋内的重重帷幕发呆。
    少年的眼睛里好像有星辉流泻,随意侧卧的姿态也动人的不可思议,仿佛关于人类所有美好的遐想都可以在少年身上得到观照。
    然后,这三界罕见的绝色少年叹息一声,满足的翻了个身,躺成了大字状。因为这屋子的地下冬天烧着火龙,加上到处都是暗红色的帘幕,越长越结实的胖狐狸有点热,于是就顺手把衣服撩了起来,露出白生生的肚皮。他实在睡了太久,本来也是有四块腹肌的肚皮如今成了软软一团。没有赘肉但是也算不得很男人。
    若是清醒的时候,四郎绝对会把这样娘得难以见人的肚皮藏好,可是他今天脑子不清楚,也就情不自禁的露了出来。
    躺成大字状露肚皮和绝色少年形象可有点不搭。不过胖狐狸如今也来不及注意这种小事。他把头埋在枕头上嗅了嗅,是殿下的气息,于是安心下来,轻轻蹭了蹭被子,打算再睡一会儿,等手脚慢慢恢复知觉。
    睡得太久,手和脚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屋子里点着甜梦香,用来镇魂凝神的甜梦如同不要钱一样,一日不间断的燃了五十余年。才刚醒过来的四郎闻着这香味,头一点一点,又快睡过去了。
    殿下顺手料理了来捣乱的妖物,心里对幕后主使是谁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大网慢慢收拢,黑心的殿下打算在幕后那人最得意的时刻给他致命一击,叫他也尝一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处理了八目蜘蛛的尸体,又对部下交代了一些事情,殿下便拿着一枝精心修剪下来的红梅往有味斋赶。小狐狸因为沉睡的缘故,存在感越来越弱,可是殿下依旧时时刻刻把他放心间。就算五十年来没有得到过丝毫回应,也从无半点不耐,待四郎一如往昔。
    然而,这一次走进屋子的时候,殿下惊讶的发现他的小狐狸居然自己露出了肚皮,换了个姿势在睡觉!
    殿下跳的极缓慢的心脏忽然剧烈的搏动起来。
    “砰,砰,砰。”
    少年缩在暖呼呼的被窝里,黑发好像鸦羽一样散落在洁白的枕头边。似乎在半睡半醒间挣扎,于是眼皮和睫毛都轻微的颤动着。那种颤动,就好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殿下心脏唯一柔软的地方。
    四郎感到有轻柔的像花瓣一样的东西从他的额头上拂过,接着就闻到一股梅花的幽香。
    “陆叔,”四郎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然后嘟囔着:“让我再睡一会儿,睡一会儿……今天不要练功。”
    殿下的脸瞬间就黑了下来。又盯着四郎的睡颜看了一阵,他微微挑了挑眉,用手温柔的将四郎的长发理顺,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然后他极轻,极缓慢地按住了四郎脖子上的动脉。
    这是所有生物最脆弱的地方。
    饕餮按住过很多生物的这个部位,它们的反应不是哀哀悲鸣,就是奋起反击,但是,最后都被他毫不留情的咬穿了动脉,各种味道的血液就会奔涌着飞溅而出,最终,滚烫的,带着勃勃生命力的血肉会转化为自己的能量。过程很刺激,结局很无趣。
    四郎被按住也不太舒服,可是他毕竟极熟悉殿下的气息,所以就在那只致命的手上蹭了蹭,咕哝了一句:“好冰。”然后用爪子扒住殿下那双冰凉的大手,一把捂在了自己软乎乎的肚皮上。
    殿下无奈的叹口气,担心把他冻着,想要把冰凉的手抽出来,四郎还不乐意,哼唧两声又使劲抢回去抱好。其实他是睡得有些热,所以殿下凉丝丝的手抱着真舒服,当然不乐意被扯出去。
    可是在殿下看来,这就成了自家小狐狸对自己“深爱”并且“眷恋”的证明,因为最近一系列事件以及岳父带来的压力而产生的暴躁情绪统统消失掉了。为了让小狐狸抱得顺手一些,殿下还脱靴上榻,在四郎身边侧卧下来。
    ****
    几场夜雨下过后,山里的野韭齐刷刷的冒了出来。荠菜和马兰都开始吐绿,白蒿也已经染青。
    山中无岁月,不知不觉间,有味斋搬来小盘山也已经过了五十余个春秋。除了门楣上的朱漆有些黯淡,掌勺的大厨换了人之外,这家小店好像也没有多大变化。五十岁可能是一个凡人的一生,但是对于非人类而言,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短暂的一瞬。与神魔妖巫动则以百年起计算的寿数而言,人族是以牺牲个体的方式来换取整体的延续。作为个体,生命短暂,代代消亡,但是作为整体,却拥有着漫长的寿数。这便是天道赋予自己造物的独特繁衍方式。
    然而除了有味斋之外,小盘山上的一切都已经变了样。村落被废弃,变成了犹如鬼蜮一般的荒凉死地,高树被伐倒造了新屋的脊梁,白桥镇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半山腰多了个断桥镇。
    物是人非事事休。
    ——五十年前的正月初八,也不知得罪了哪路太岁,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把山下的白桥镇埋了起来。当时在村落里的镇民无一幸免,唯独小部分去山外探亲访友的人幸免于难。而等这些幸运儿外出归来,组织起队伍前来挖掘之时,离出事那天已经过去三四个月。
    虽然这些人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想把亲人邻里的尸体挖出来,放入悬棺洞中安息,谁知挖掘队伍却又遇见了一个怪事——那时积雪已经化开,被活埋的尸体一具都没有找见。屋舍房屋都完好无损,连灶台上包了一半的饺子也原封不动放在那里。白桥镇上的镇民都去了哪里?是在雪崩之前从地道里逃了出去吗?
    要说村里的地道,只有一条通往后山悬棺洞。悬棺洞据说关系着白桥镇最大的秘密,所以为了阻止外面的人打扰祖先的沉眠,地道里设了不少机关。只有镇上掌管宗祠的几位长老知道怎么走。
    说来也怪,这一回死的几乎全是土生土长的白桥镇民,活下来的全是百年来陆陆续续搬来的外乡人,没一个知道地道里的机关地形的,派人进去一探,反倒白白折损不少人。
    雪化后,被太阳一晒,白桥镇一如往昔,只是镇上的居民一夕之间忽然失踪而已,
    因为出了这样诡异荒唐的事,幸存的镇民有的一走了之,大部分却搬到了半山腰背风的山道口。死者已矣,生者的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
    再加上如今天下征战连年,许多人都愿意拖家带口往山里来。没过几年,半山腰上又形成了一个新的集镇,唤作断桥镇。有味斋附近便繁华了起来。
    听说有味斋早年也是闻名于世的饕客聚集之地,大约是因为战乱,厨间有些人才凋零的缘故,如今做的菜色不过平平,好在分量足,价格又便宜,而且不论黑天白昼都会开门营业,加上地理位置好,每日里的客人倒是络绎不绝。不过多是些拖家带口的流民或者风尘仆仆来朝佛的行者,他们只求一碗热汤几口米饱腹,根本不讲究什么色香味。
    至于断桥镇本地居民,平日里却不怎么来有味斋。味道并不出众是一个原因,关键还在那些古古怪怪的坊间传说。不过镇民们即使心里存了念头,也都只在背地里嘀咕,并不敢当面闹事。
    ——饭馆老板颇为神秘,见过的人都说是个极高大俊伟的男人,比镇上的男人要高出一个头,看着有些北方异族的血统。他似乎无妻无子,也不见亲戚走动,有时半年不见踪影,在店里的时候既不下厨也不管事,只日日窝在后院。偶尔夜里,有镇民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屋顶喝酒。
    有其主必有其仆,有味斋里的厨子,跑堂,扫洒,接引,连带着马夫,采买都是气势沉郁的男人,看着像是军爷的做派,整日里都不多话,木着个脸低头做事。
    到了夜里,有味斋挑起两盏红灯笼,生意反倒比白日还好。时常有些极气派的客人进门,街坊从门缝里偷看,都说不像会去这种小地方吃饭的人。
    对于有味斋深居简出的幕后老板,大家众说纷纭,有说是战败后被迫隐居的某位将军,有说是不世出的隐居家族里的子弟,最后连前朝王孙的传闻都出来了。
    因为生的气势不凡,镇上牛员外的女儿看中了他,托媒人来说亲。此人沉默片刻,倒也不曾恶言相向,只客客气气谢绝了牛家,自言已经有了结发爱妻,只是妻子常年卧病在床,不能见外客而已。此后牛家就莫名出了诸般怪事,牛姑娘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没声没息就跟家里的长随私奔。
    当时大家也都感慨此人深情,谁知道一晃二十年过去,私奔的牛姑娘被牛员外捉了回来另嫁,现在孙子都有了。可这有味斋里上至幕后神秘老板,下到伙计伴当居然还是当年的模样。这就不得不叫人纳罕了。
    不老不死,神神秘秘的,莫不是什么妖怪吧?
    因这店铺开的最早,自从有了断桥镇,有味斋就在那里。时间一长,就有人疑心毫发无损的有味斋和当年白桥镇惨案有些许关联。
    断桥镇居民互相使着眼色,不约而同的对有味斋敬而远之。那些个死人脸的跑堂,看着就叫人心里瘆的慌。有时膀大腰圆的活计冷不丁看你一眼,直叫人从头顶冷到脚跟。
    不过,最近有味斋似乎有什么喜事,从不苟言笑的掌柜到木讷的跑堂,人人喜气洋洋,常年笼罩在有味斋上空的那层阴翳仿佛散开了去。
    凡人的肉眼看不到那许多东西,街坊邻里尽管说不上来哪里起了变化,私下聚在一起的时候,都暗暗说这有味斋看着似乎没有那么邪气了,连带着,这方圆十里的空气也都跟着松快了许多。
    ☆、153·雪花肉17
    昨夜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下到凌晨时分,早晨起来之后,空气就特别清新湿润,山林间好像陇上了一层薄纱。远远看上去,羊角巷的路边有一团一团鲜嫩的绿色,可是走近一瞧,却依然是旧年的衰草败叶。
    香椿的嫩头切细,晒干来磨成粉,煎豆腐时放一小撮进去,煎得酥黄的小块豆腐中便自然而然带上了椿芽独特的芳香。若是嫌麻烦,直接用椿芽与三寸方丁的豆腐,加了香油调拌均匀,就是春天里应时的美味。
    下过春雨的湿润土陇上,野芹,野韭,春笋一茬茬冒了出来。天刚蒙蒙亮,有味斋门外就形成了一个熙熙攘攘的早市,推车的小贩沿街呼卖玉兰片,头茬韭等春令时鲜的声音透窗而来。
    “韭菜怎么卖?”沿街的一扇镂空圆窗被推开,有个穿白衣的少年站在窗户边,笑吟吟的问道。隔着厚厚的帷幕,看不真切少年的身形。
    卖韭菜的老头推着板车靠了过来,热络地说:“五文钱一捆,头茬韭,可香着哩。这位老板,来一捆啊,今天早晨新剪下来的。”说着他递了一捆还沾着泥土的韭菜过去。
    一只洁白无暇的手伸了出来,指甲散发着珍珠白莹润的光泽,玉石般的手指衬着嫩绿的野韭,显得韭菜格外的清新可爱。卖菜老头顺着这只手往上看,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一声:断桥镇何时多了这样一个漂亮到不知该如何去形容的少年郎!
    四郎把韭菜检查了一番,心下十分满意。他也不讲价,称赞两句就打算付钱,结果摸遍全身上下也没找见一个铜板。
    正想回转身去找槐大拿钱,老头却摆着手说:“野韭山里随处可见,小老儿不过花些精力采摘而已,香草赠美人,蒲草能够被公子这样的人物垂青,也是他的荣幸。”乱世中儒学衰落,贫学儒,贵谈玄。便是山里一个平凡的卖菜人,可能早年也饱读四生,或许曾经还打算借此谋求晋身之道。只是生活和理想是两回事,到了老年,做个卖菜翁维持生计,到底还留着些读书人的影子,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没事就喜欢掉掉书袋。
    老头子约莫是南边逃难过来的,说话有些口音,四郎没怎么听懂,还以为老头子教训他呢。
    把人老汉叫过来,翻看半天却不掏钱买,实在不太地道,四郎就有点脸红。
    ”砰“的一声,一个扛着木桶的大汉呆呆的看着四郎,手里的木桶不知不觉滚到了地上。
    被困在那个空间的时候,随着四郎功力的提升,陆天机已经把一部分狐珠分几次转移到了四郎体内。醒过来之后,四郎顺利突破了参同契第四层,随之而来的副作用却也不小,他的天狐血统似乎开始觉醒。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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