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在旁边看着,情不自禁就想起了当年的赵二少和他的小跟班水生。恐怕这也是呆行者为何会收养两个男孩儿的原因吧?
    和尚没有孩子,收的徒弟就算是养子。凡人总把后代视为本体生命的延续,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想要在下一代身上找补回来。这也是求个心理安慰罢了,总归是不同的。
    正是上生意的时候,四郎也没工夫再继续关注两个小和尚,就回厨房拾掇食材去了。
    厨房里新倒了些才开河的江虾,江鱼。都是山里的水獭清洗干净,挑去虾线送来的。
    四郎只把江虾入油锅炸至外壳酥脆后捞出,与豆豉香辣酱炒香,最后开大火倒入韭菜快炒几下,一盘红绿相间,外酥内嫩的爆炒河虾就做好了。吃的时候不需要剥壳,下酒最香。
    爆炒河虾的香味伴随着炸辣子呛人的气味飘了出来。是叫人忍不住一边流泪一边大呼过瘾的迷人感受。引逗着好些坐在大堂里喝酒的闲客,也跟着点上一盘,就着小酒慢慢吃喝。
    四郎送菜出来的时候,敏锐的发现大堂里的气氛不太对劲。不动声色扫视一圈,没什么异常,只多了一个枯瘦的行脚僧和两个鹤发童颜的道士。
    两个道士先来,进门口就四下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看到四郎出来,二道眼睛一亮,互相打了个眼色。
    虽然过去了五十年,两个道士的变化并不大,四郎看他们一眼就记起这是何方神圣。
    只是原本年纪不轻的胖瘦二道,经过五十年的岁月摧折,不仅不显老,反而体态匀称起来,似乎浑身都充满了勃勃生气,有一副出家人特有的难以言喻的健康。炯明的眸子在雨天不甚明亮的光线里散发着柔和慈祥的光辉
    ——看上去就叫人肃然起敬,这两位必定是修行极高,能够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吧。
    行脚僧和他们前后脚进店。若是没有那件破破烂烂的僧袍,他差点被店小二当成个老乞丐撵出去
    不知多少年未经修剪过的长发披覆在肩膀上,乱发遮去了他饱经风霜的半边脸。唯独露出两双耷拉着眼皮的细长眼睛,虽然连眼皮上都长了皱纹,可是偶尔精光一闪,依旧叫与他对视的人忍不住就打个寒噤,有种自己一生的作为都在被人翻检审查的感觉。
    因为常年行走山林的缘故,老和尚一腿筋疙瘩,脚上穿双草鞋,乌黑的脚趾头露了几根出来。看着落魄又寒碜。
    行脚僧进门后也不说话,垂着头坐去了一个靠墙的位置。那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整个大堂的动静。
    戒吃小和尚一见老和尚走进来,眼前一亮,刚想要呼喊出声,就被戒嗔粗鲁的塞了一块素鱼卷进去,一时呛得连连咳嗽。然后戒嗔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小和尚便乖乖点头,老实下来继续吃东西。
    ☆、157·雪花肉21
    看得出来,两位道士在断桥镇镇民心中地位极为尊崇。
    就像是帝王检阅自己的臣民一样,自他们一进门,接连有不少镇民肃然起立,很恭敬的对着二道行礼问候。瘦道士只是微微颔首,胖道士却亲切的对着大堂里的人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
    两位仙气飘飘的道长背后,似乎跟着一个穿红衣服的人。
    是道长的随从吗?可是怎么走路的姿势怪怪的?
    觉察到四郎看过去的目光,那个红衣随扈抬头对他笑了笑,往前一跳,就不见了。
    好奇怪,一般的山精野怪,或者幽魂怨鬼是进不来有味斋的。往大门外看看,桃符门神都在,六亲不认的神荼郁垒今日怎么会放这红衣随扈进门?
    四郎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难道是自己的幻觉?还是说,这两个道士身上有什么古怪?
    自打两个道长一现身,店里静了片刻,就响起低声议论两位道长的嗡嗡声。
    “这不是迦楞山上主持灵观的两位道长吗?我幼时见过这两位道长,他们当时便是这般模样,如今也有三十余年,居然越发的精神旺健。”
    “可不是吗。我听镇上老人说,曾经亲眼见过仙长须发由百转黑。可见是已经修成寒暑不侵的圆满身了。你看,如今外头下着雨,两位仙长不着斗笠,周身尽是半点未湿。”此人语气中充满了羡慕。
    此外,四郎还听到一白净瘦弱的男子对同伴说:“你也知道,我去岁被鬼怪迷惑,因房事过度而染了些不好症候,多亏我老娘向枷楞山求得丸药,果然灵验异常。听陈老二他们说,若是有举债求财之事,两位道长主持的道旁旁边的神祠也是有呼必应。至于许愿,还愿,求子,寄名等事,无有不灵的。不过祠中神明却只听两位仙长的差遣吩咐,若是不按仙长说的做,便要发怒,对那些不尊神的人视程度施以惩罚。”
    “惩罚?莫非倪家娘子就是这么没的?”
    倪家娘子四郎知道,听说是上个月得女儿痨没的,前几天出的殡。他男人悲痛欲狂,恨不得也去死的样子,虽说感人是感人,可四郎着实被吓了一跳。不过,听说这痴情郎君被镇上开酒楼的李员外家嫡出的那位老姑娘相中,马上又要有第二春了。
    看同伴听见惩罚似有惧意,先前说话的人便安慰他:“不妨事,倪家娘子得的是仙病,死了也去神祠中享福。你倒不必怕。两位仙长都是恩威并施,赏罚分明的人。依我看,便是那临济宗的高僧也没有这样大的本领,能招来神明庇佑一方。”
    病就是病,怎么又有什么仙病?四郎在一旁听着,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有一件事情他却很肯定,那就是这两个道士绝对干不出什么好事,说不定五十年前的白桥镇惨案就是他们一手策划出来的。至于那些失踪的少男少女,四郎觉得多半就要着落到那座神祠离去寻找。
    “两位老神仙今日怎么有心情步入凡尘?哎呀,莫非是有意收一批弟子?那我家虎妞和招弟可得来试试。”说话的是先前那个婆子,她筷子一方,提着一袋韭菜肉饼转身往大门外跑,不知道是不是想要把自家小女带来在道长跟前展示一番。
    一看她跑,有客人就一窝蜂跟着跑。
    四郎在旁边听一阵,一把拉住一个往外跑的闲汉,问他:“两位道长这样大的本事,到底是什么来头啊?神祠里又敬的是哪位菩萨?”
    闲汉被四郎拦一下,落在了一群人的后面,便有些气急败坏。等他怒气冲冲地回头一看,见一个少年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微微偏头等待回答,满腔怒火便冰雪似的化了开去。
    “什么来头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是天一道里的高人。他们那个道观就在附近的迦楞山上,据说还是与临济宗僧人斗法之后赢来的。不过传闻是否属实,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自我出生之时起,这个道观就存在了,香火十分鼎盛。拜的神明,就是五通大帝啊。”
    “五通大帝?”四郎疑惑的重复了一句。没听说过这个神明。
    旁边一个少年无赖子听他说起五通神,插嘴道:“五通神可是俊美的伟男子。无论男女,只要与他睡一夜,就会对这位神灵死心塌地。而拜祭五通的话,更能让男人不论外事还是内事,都心想事成。”说着,少年便压低声音,嘴边的笑容暧昧到堪称淫邪了:“ 听说两位道长虽然已经是百余年的寿数,可是却依旧能夜御十女而不倒。道观里全是些极貌美高贵的仙侍,吃的是山珍海味,饮得是琼浆玉液,住的是仙家宫阙,每日也不必工作,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真神仙也有清规戒律拘束着,比不得观中的生活自在,若说做皇帝,每日也要操劳国事,种种享乐之处说不定还略有不及。我若能过这样的生活,便是死了也值,只是道长却不肯收徒。”
    邻座一位客人上下打量他一番,摇头道:“你这模样却不行,年岁也大了些。”说着一指旁边的四郎,说道:“便如这小哥一般的容貌,才有些微可能被仙长收为弟子。”
    先前说话的小无赖长相倒也俊伟,只是目光不正,总给人贼眉鼠眼之感。他打量四郎一番,有些不服气的说:“我怎么了?我怎么了?也是五官端正的好男儿。怎么就做不得道长的弟子。这样乳臭未干的小儿,不过是些蓄养男宠的贵族喜欢的货色,哪里做得仙长的徒儿?我……”看一眼疑惑不解的四郎,口中的恶言终于还是说不下去了。
    四郎浑身气息纯澈通透,并没有什么妖娆之色,也绝对不会叫人联想到娈宠一类,他这么说,不过是习惯性的想要贬低他人得些趣味而已。
    邻座的中年客人摇摇头,接着说:“倒不是说你形貌不端,只是我听说两位道长虽然都是极慈和,却极爱干净清洁。你身上尘俗气太重,这样的浊人若是踏进观中,是必须要沐浴焚香的。前殿也就罢了,去了后殿不过给自己招祸。两位仙长随身伺候的都必须是未经人事的美貌少年男女。一位殿中全是男侍,一位全是女侍。虽说是伺候道长,却也当成徒儿看待,过着神仙一般无忧无虑的日子。只可惜如今两位仙长已经不在镇上遴选侍从。不过,两位道长到底是有大善心之人,若是镇上有小儿少妇得了病,药石不起作用的时候,家长哀求,生魂也会被道长接去小住几日。身体便如死了一般僵卧在床,隔几日又能复活如常,自言生在华屋洞户,与神明相交,言语间都十分向往,不以为苦。”
    四郎听到这里,心里有些纳罕,这哪里是神仙啊,分明是妖道。一时想起五十年前白桥镇上失踪的少男少女之事,便疑心这二道的后殿里有些蹊跷。那许多侍儿侍女,听上去竟如皇帝后宫一般,究竟是从何而来?白桥镇惨案又和二道有什么关系?
    这里面疑点重重,不知白桥镇镇民如何会深信不疑,还自动替妖道将一切事情都合理化。四郎想了半天,只能认为是镇上的居民全都被两个道士洗脑成功。
    对了,还有一个锦衣人,四郎恍惚记得二道似乎归上次见过的锦衣人管理。说不定几人都是一丘之貉罢了。若有时间,必定要去那里探查一番。一来也是印证一下幻境中所学,二来这股邪教势力总归也是不安定因素,不了解清楚其中的内幕,到底难以放心。
    不过这股势力打着天一道的旗号,行邪教之实,天一道竟也不来管管?
    “在动荡的时事中,上至贵族公卿,下到平民百姓,便常常会产生了命若浮沉的幻灭感。天一道,临济宗,邪神崇拜,自然而然大行其道。加上两位道长的有意引导,天一道为了与临济宗相争,也在背后暗中支持,迦楞山神祠的名头的确越来越响。不过,名声越响,日后丑事败露之后,就跌的越重。”殿下的声音忽然在四郎耳边响起。
    原来四郎不知不觉中,就把心里的疑问问出了口。而殿下正从厨房出来,看小狐狸抓耳挠腮迷惑不解的样子,觉得很可爱,便偷偷以传音入密的方式解答了四郎的困惑。
    好吧,原来是天一道自己作死。不论是为了与临济宗相争,为了更大的利益也好,还是被奸人迷惑,误信匪类也好,在四郎看来,天一道扶持着两个道士在太和山里搅风搅雨,就已经是一步臭棋。完全损害了他们这些年来帮助陆家抵抗北方狄夷,斩妖除魔,匡扶正义时建立起来的良好形象。反而狂奔在天道给他们制定的毁灭之路上。
    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天道亦然。
    一时想起惊才绝艳的陆天机,他是天道在人间的代言人,而天道要灭神佛兴人族。莫非陆叔也是故意放纵此二獠?
    四郎想了半天,感觉头顶都冒出了许多小星星,还是没闹明白陆天机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不由得深深佩服这些仿佛拥有七窍玲珑心肝的人。
    果然他们才是人族的脊梁,我一个半妖,还是老实呆在有味斋里做饭吧。只是不知道两个道士怎么突然跑到有味斋来。莫不是我还没去找他们麻烦,他们倒要来自投罗网,找我的麻烦不成?
    有味斋开门迎客,也没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事情,所以便暂且走一步看一步,总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四郎如今练到了参同契第四层,道士看不出他的修为,他却能够看出两个道士的修为——此二人虽然境界只比他低一等,但明显是被什么丹药之类的器具强行提升上去的,根基虚浮。知道对方不如自己,四郎的胆子就肥了起来。
    实在不行打一顿扔出去好了。
    实在没有理清命运丝线这种高端技能的四郎终于放弃了思考,简单粗暴的做了个决定之后,就转头继续看稀奇似的瞪着两个道士,看他们究竟要作什么怪。
    “哟!好重的五辛之味啊!”胖道士一进来就吸着鼻子,像个弥勒佛一样笑呵呵地说:“这人间正是有了这五辛之味,才衍生出那许多悲欢离合来。可惜我和兄弟是无福一饱这样的美味了。”
    瘦道士面相一贯严肃,此时冷着脸说:“食五辛之物便会助长嗔恨心和。五戒之一;嗔恚是三毒烦恼。都是修学路上的最大障碍。况且葱、蒜、韭菜本就秽臭,放进锅里面一炒,味道更是浑浊!十方天仙,嫌其臭秽,咸皆远离。 诸饿鬼等,因彼食次,舐其唇吻。有什么好可惜的。”
    适逢乱世,妖孽丛生,当时的人自然是很相信这些的,特别是在这些断桥镇居民已经对两位仙长的法力深信不疑的时刻,瘦道士这句话对众人的影响不可谓不大。店里的客人吃韭菜肉饼和香爆小龙虾吃的正香,此时被他这么一说,都觉得后背发寒,总觉得面前的桌子上似乎真的蹲坐了些腹部鼓胀下垂的饿鬼,他们原本爬在地上捡拾客人漏出去的食物残渣,可是因为被五辛之味说吸引,便跳上了餐桌,凑到大口吞咽香辣虾的食客跟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好几个客人不知怎的,都忽然恐惧的大叫一声,一下子掀翻自己跟前摆满饭菜的桌子,呼的一声跑了出去。剩下的客人也觉得嘴里的饭菜没滋没味起来,随后也陆陆续续离开。
    店里客人本来就不多,这么一来就只剩闷头大吃的刘屠户,嘴里嚼着韭菜肉饼的呆行者和两个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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