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店铺都打了烊,唯独有味斋门口停着一辆华贵的大马车。车上不断有美貌的侍从上上下下搬东西。
    有味斋今日没有点那两盏标志性的红灯笼,但是却从里面飘出一阵阵从未有过的浓郁香气,引得附近的小孩子都在家里呆不住,闹腾着要出去,被家长拍一顿屁股,吓唬说要给夜游神捉去吃肉,这才老实下来。
    靠一侧围栏处的雅间里灯火辉煌,道士拿出来的夜明珠摆得到处都是。整个下午,雅间里都传出来一阵阵飘飘如仙乐的丝竹声、歌声,还有无忧无虑的笑声。
    明亮的雅间里一发显得有味斋的大堂沉沉昏昏,虽然点着灯烛,却总有些影影幢幢,灯烛照射不到的黑暗。槐大本来要多点几盏灯,把屋里各处都照的亮亮堂堂,却被两个道士阻止了,说是里间亮堂已经足够,外面无可无不可,就不需店家再费灯烛钱。
    四郎想起两个道士背后的红衣独脚怪人,明了的点了点头。传说若是夜间家里处处都点着灯烛,再没有一丝儿影子的时候,就能驱赶走家中的虚耗鬼。民间的大年三十照虚耗便是源自于此。
    后院厨房,四郎刚把一叠山药馒头放进蒸笼,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下午间快睡着时听过的那种风吹葫芦声。
    呜呜如同鬼哭般的动静时断时续的传来。可仔细一听,又只剩下悠扬的丝竹之声和少男少女柔婉的歌声,如仙乐般随着惬意的晚风抚摸听者的脸庞,如同恋人多情而温柔的指尖。
    “这些道士可真是会变法术,一忽儿就出来了好多漂亮如神仙似的人,都聚在前院里唱歌说话,热热闹闹的好不快活。”一个老鼠精心不在焉地把蒸熟的山药去皮搓成泥,一副对着窗外跃跃欲试的样子。
    外面那样热闹,人人都那样开心,谁愿意被关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不停地捣山药啊。
    老鼠精原是与四郎在山市中见过一面的那个灰衣矮子。白桥镇覆灭之后,他从镇子里逃出来,断了一条尾巴。此后就托庇在有味斋里。
    只是他以前受人供奉,虽然吃的不怎么样,大小是个家神,如今却不过是个小伙计。吃到嘴里的每一粒米都要用劳动换来。好吃懒做的老鼠精对于自己地位的改变十分不忿,因此日日做活都心不在焉,成日家想着怎么偷奸耍滑。
    槐大看不惯这幅惫懒样儿,就沉着脸吓唬他:“你以为道士身边是好待的吗?道士身边那些男女,看上去是不老不死,过着神仙般无忧无虑的日子。其实不过是些被道士拘住的魂魄而已。被道士采补的少年男女,来来回回换了多少批?好日子总有到头的时候,到头的那一天就是付出代价的时刻。迦楞山后山上白骨成堆,你以为是怎么来的?还不全都是精血干枯之后的药渣和采生折割之后的仙蜕。”
    老鼠精不服气地说:“我是妖怪,自然和凡人不同。”
    槐大被这不知死活的后辈气笑了:“你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念在同为妖族的份上,我再指点你几句,看到道士身边那个男子了没?那可是一只复生之后的水鬼,说起来也是有些道行的。结果呢,还不是被道士用采生折割之法锁了生魂在身边。”
    下午间四郎已经把洗干净的山芋用小刀削成薄片,放在盘子里晾了四个时辰,此时取来下到五六成热的油锅里。等山芋片浮起成浅黄色时捞出来,顺手撒些白糖和青红丝。然后放到那只气鼓鼓的老鼠精身边。
    “快吃吧。吃完继续做事。天下哪里有掉馅饼的好事。”
    教训完小妖怪,四郎回过头去,偷偷问殿下:“什么是采生折割之法?”
    殿下皱着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顾名思义,‘采’就是采取、搜集;‘生\'就是生坯、原料,一般是正常发育的童男童女;“折割”即刀砍斧削。这是一种邪恶的巫术,有一整套自己的规则。是在采取生人之后剖割祭祀,被杀死的生魂不灭,可以供凶手使唤,成为他们的奴仆,达到其“但有求索,不劳而获”的目的。”殿下还没想好怎么和自己的小狐狸解释,一个声音就阴气森森的从厨房门口传进来,飘飘荡荡,忽而在东,忽而在西。
    随着声音走进来的是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男人身上充满了某种野性勃勃的美,眼神却如同冰棱一样清冷,这些特质混合在一起,使他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复杂魅力。
    “你就是赵端公子?”胡恪一看到走进来的这个美男子,眼睛不由得就是一亮。“我记得以前的赵端可是个清秀文雅的少年,想不到……”
    “哈哈,岁月催人老。但凡是人,就总得长大。除了有味斋的各位大人,我可没见过谁过了五十年丝毫不变。”男人倒也不否认,一拱手道:“赵端云云都是以前的名字了,想不到这么多年居然还有人记得。如今各位唤我观音奴就好。我早被自己亲爹舍给了神明。”说道最后一句话时,赵端眼睛里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嘲讽。
    出于职业习惯,胡恪上下打量他一番后,就皱起了眉头:“你虽然看上去是人,闻起来却像妖,周身又有鬼气,气息之杂乱,着实叫人叹为观止。难道是那两个道士对你用了采生折割之术?”
    “又是采生折割之术。”四郎自言自语道,不由得想起了下午那个噩梦。
    赵端没吱声,他走到灶台边,装作查看食材的样子,轻声说道:“是。两个道人不仅在府中捉来少年少女行采补邪术。炉鼎中若有天生特别有灵气和根骨的,生辰八字又合适的,就被拣选出来,用这等邪恶的法子祭炼。或者自用,或者送给外面的达官显贵,他们将我们唤为仙仆。如今能有一个仙人作为仆人侍宠,已经成为外间显贵中暗自流传的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不然,你以为迦楞山在这寺庙林立的太和山脉中为何香火日盛?”
    旁边的老鼠精吓得瑟瑟发抖,槐大阴笑着转头问它:“现在送你去迦楞山上当仙人好不好?”
    老鼠精不敢再偷懒,双手快如车轮,很快就把山药泥揉制好,躬身双手奉给四郎。
    然后它就对着槐大拼命作揖:“不去不去,千万别把我送去。那法子要将人的鼻口唇、舌尖、耳朵、眼睛活活割下,咒取活气,被炼制之人历经种种折磨才会死。死后也不能去转世轮回,而是化为鬼魂凝实不散。若是选择阴年阴月阴日出身的处男处女,更是习练太阴炼形之法的好材料……原以为这种邪恶法门在世间已经失传,想不到还有人会用。”
    四郎接过山药泥,与白糖、熟粉混合搅拌均匀,正要往里面撒入一种绿色的菜叶粉末,听到老鼠精这话,不由得一愣,手抖了抖,绿色的菜叶子便撒的多了点。
    梦里所见的大概就是采生折割的情景吧。四郎看一眼赵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应到了这些无端惨死之人的怨气,才看到了梦中的一幕。
    把拌入绿色菜叶粉末的山药面团揉搓成长条,揪成核桃大小的剂子,包入适量的枣泥馅之后,四郎便将包好的山药托子逐个过油。
    赵端走过来看四郎做菜,不由赞道:“胡老板心思果然巧妙。只是这样一来,恐怕面里还是有些异味。”
    四郎把炸成金黄色的山药托子捞出来,码在盘里,然后细心地淋上香气浓郁的各色果酱,笑道:“无妨。这些果酱都是我亲手采制出来的,香气浓郁且经久不散。因为用山药做糕点时,常有种古怪的草药气息,有些客人不喜,每次我就都会淋上一大勺自制果酱,这样做出来的糕饼果子就只剩下山药细腻的口感和果香了。”
    ☆、163·雪花肉27
    四郎和赵端在厨房讨论那道山药制作的点心,反复斟酌点心里绿色菜沫的用量,力图达到最佳的口感。
    好吃懒做的灰鼠精被槐大驱赶去前面送菜传菜。因为两个道士很有些古怪的癖好,所以槐大就让矮小丑陋的灰鼠前去支应。
    灰鼠精前面去了一回,不一时又跑回来。
    槐大看他一眼,不悦的说:“又偷懒?不是让你去雅间照应么。”
    灰鼠精害怕槐大,胆怯地缩着脖子,委屈地说:“那些侍女嫌我丑,娇娇气气的讲我吓到了他们,于是道长就不许我待在雅间了,让我回来催菜。戚,当小爷稀罕吗?小爷若是肯变化,什么样的美人变不出来。”说着,灰鼠精一转身,就变成一个美人。他也不会凭空想象一个人来变,所以现在的形貌都是根据往年他所住人家里的女子变来的。
    华阳扑哧一声笑了。
    四郎转头一看,也笑了出来,原来这美人长的倒也美艳,颇具成熟少妇的妖娆风韵,只是下巴上多了一粒长毛大痣,好好一个蜜桃般的佳人就此毁于一旦。
    灰鼠精也知道自己这个变化术有个天大的破绽,就妖妖娆娆半侧着身,用袖子遮住下半边脸,作出一个娇羞不胜的模样来。
    众妖看他这矫情的怪模样,都哄堂大笑起来。
    唯独赵端没有笑,他仔细打量了灰鼠精变化出来的女人,问道:“你认识荷花夫人?”
    灰鼠精一愣:“不认识。这女子只是白桥镇上的一个普通民妇而已。从前我在她家里受过供奉。”
    四郎想起刘屠户说过在山间看到荷香的尸体,心里便怀疑荷香约莫是被道士看中,五十年前的谷神节之日,在上香祭神时被骗进观中,采补而死。
    “这女人叫荷香。前年有人在山里发现她的尸体。大约也是被掳上了山的白桥镇镇民。怎么,她在你们那里被称作荷花夫人?”华阳姑姑播着嫩绿的新豌豆角,抬起胳膊肘掠了掠滑下来的一丝秀发。。
    赵端脸上每时每刻都挂着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他冷笑道:“这女人可不是被掳来的。道观中神仙般的日子很能吸引一部分爱慕虚荣的男男女女,他们自愿上山之后,邀宠献媚无所不为,还会帮助道士教训那群不驯顺总爱逃跑的孩子。甚至手段更为毒辣,下手毫不容情。为虎……”迟疑了一下,赵端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便换了一个词语:“狐假虎威,死有余辜。两位师祖是为我好,教我长生之术,可这女人不过一介凡人而已,长相资质都有限,又凭什么压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
    “喂,我们狐狸才不需要借助老虎的威风呢。”胡恪立时不服气了,再次抓不住重点地瞎嚷嚷起来。
    赵端笑了笑,对四郎这一面的几位狐族拱手赔礼道:“各位大人恕罪,是我一时口不择言。只是荷花夫人实在可恨。”
    “观音奴,你是还在记恨当年荷花夫人向师祖举报你逃跑的事情吧?唉,都过去这么久的事,人都死了,你才是最后活下来的胜者。怎么这点度量都没有呢?”伴随着女人轻柔娇俏的笑声和说话声,一个佳人缓缓走了进来。
    屋中的妖怪先前都觉察到了门外有人偷听,所以赵端才忽然改了口风。一时众妖都循声望去,就看见陪在瘦道士身边的绝色丽人揭开帘子走了进来。
    胡恪风度翩翩的往前跨出一步,笑着朝美人做了一个揖:“有味斋的厨房今日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竟然汇聚了这么些连王侯府邸,士族深阀中也难寻的绝色佳人。不知这位姑娘是……”
    这女子看一眼容止出众的狐狸表哥,便害羞地抬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行动间如弱柳扶风,一举一动皆赏心悦目:“贱妾绿云。小名月牙儿。”
    声音真是温柔到骨子里,却丝毫不矫揉造作。最末位那个儿化音轻轻上扬,是个单听声音就会让男人产生反应的绝色尤物。
    自我介绍完毕,美人又讨好地过来拉了拉赵端的衣袖,被赵端不着痕迹的拂开了。从四郎这个角度,能够很清晰的看到赵端脸上露出一个极度厌恶的表情。
    “师祖又不在,绿云你又何必于我跟前都要口是心非?这些年来的采生之术,可是这位夫人一手操持的,如此劳苦功高,我就不信你对她丝毫芥蒂都没有?”厌恶的表情只是一闪而过,接着,赵端就半开玩笑似地和这位高贵美貌的同伴聊了起来。
    四郎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不是看花了眼,见他二人言笑甚欢,便不再注意他们之间涌动的暗流,只低头在一旁揉面团。
    揉一阵听他二人还在没完没了地谈论那个荷花夫人,忍不住抬头,很好奇地询问:“这位夫人在你们那里地位很高吗?我当年见她的时候,她还在为家中闹鬼,儿子生病而忧心忡忡,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
    当年听店里的客人讲荷香家闹鬼,一开始四郎以为是小山臊作怪,后来又认为是鬼车为祸,再后来还怀疑过是那只到处找妈妈的小飞僵,现在看来,所有事情都是两个道士在背后操纵着,起码山臊是道士特意驱赶去的,鬼车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在白桥镇的事情上,的确是做了替罪羔羊。也怨不得五十年后,它依旧处心积虑地要出手对付两个道士了。
    想到这里,四郎就用传音入密的方式问灰鼠精:“当年你说荷香家里有个看不见的人,是指的那只小飞僵吗?”
    灰老鼠忽然被问起这件尘封已久的往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一阵才说:“不,那的确是凡人的气息。”
    说着,他讲起了自己在荷香家里的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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