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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是矫情,那时候我常常做梦,梦里便是那时候在城墙上你跳下去的那一幕。”容昭低声说道,“那时候我躺在营帐中昏昏沉沉的,梦里的事情也模模糊糊,有时我会梦见我变成了你,然后一直从城墙上往下跳。梦很奇怪,梦里一边知道跳下去就能醒过来,一边又怕会死,所以会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
    秦月已经想不起来当初她在安定门上的心境,时过境迁,她只想起来那时候她是想着,从此便和容昭一刀两断两不相欠了。
    “那时候我才真的在想从前。”容昭低低叹了一声,“那时候才真的知道我做错了。”
    “所以你到洛州来,便只是为了赎罪吗?”秦月问。
    容昭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道:“一开始是想补偿,后来又奢望是不是能有意外能与你和好,再后来……便不这么想了。”顿了顿,他抬眼看向了秦月,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后来便只想……能多看一日便是一日,之后再没有机会,之后或许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说到这里他甚至笑了一笑,“我把家里的东西分成了三份,一份作为嫁妆给容莺,一份给了二弟,另一份给你。”他抬头看着她,“是你应得的,那年我带着你离开秦家的时候,就应该给你的。”
    秦月也笑了一声:“可我并不想要。”
    “交给你的东西,你要如何处置便是你的自由了。”容昭看着她,“当年的亏欠无法弥补,当年的过错无法挽回,这世上没什么后悔药可吃,如今一切不过都只是为了过去在偿还。女人孤身一人在这世上难过,你身边傍身的东西多一些,将来便能过得顺遂一些。”
    秦月没有说话,她看向了一旁的灯烛。
    没有风,但烛火还是在上下跳动着,墙上他们两人的身影便随着烛火颤动。
    “如今去想当年,或许还得庆幸我与你之间真的没有儿女,将来你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如意郎君,不会有任何阻碍,也不会有任何拖累。”容昭慢慢地说道,“将来你会过得很好,一定能过得很好。”
    秦月想起来那年在她尚未知晓时候便失去的孩儿,垂下了眼眸。
    便正如容昭所说那样,如果当初真的有那么一个孩子在膝下,她便会选择为了孩子忍耐下去,她断然不会与他分开,也不会有现在的一切。
    可……她仍然感觉到心好像被什么给攥住了。
    “我记得有一次你问我……若你不在了我会不会想你。”容昭缓慢地笑了笑,“那时候在想……我和你怎么会分开,夫妻就是会一辈子在一起的……可没想到最后我们真的分开了之后,我一直在想你,从前不懂不在意的那些情与爱,在心里变得清楚明白并且在意。”顿了顿,他又看向了秦月,“人是只有失去了,才会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珍贵和遗憾,拥有的时候便不懂得珍惜。不懂得、不在意,那时候总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那时候总觉得……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
    “你也可以继续不在意,其实也没什么好在意的。”秦月看向了容昭,她感觉到眼眶些微有些酸涩。
    “的确是真的这么想过。”容昭说道,“所以那时候我知道赵素娥与北狄勾结的事情之后,便立刻带兵去打北狄——权衡利弊,做什么事情才能保住现在已有的一切?那些事情的症结到底是什么?我那时候知道你还活着,但很奇妙并没有放在心上。那时候全心全意都在想我的前程,在想容家的将来。”说到这里,他语气萧瑟,“所以人并不会因为一些他人的变故而发生改变,只有当他自己经历过、遭遇过,才真的会去思考。”
    .
    秦月从没有听容昭说过这么多的话语,理智上她知道这时候不应当再继续听下去,但此时此刻她却并没有打断了他。
    这个人是她少女时候就一心感激爱慕并且与他结为夫妻的郎君,她的整个少女时期全部交付给了他,她在容家的六年是她无法忽视的过去,尽管她现在可以不去想,但六年对她来说并不算短——或许在将来,十年后二十年后,她会觉得这六年不值一提,但现在她并做不到。
    她听着容昭的话,是在想她自己。
    容昭说,人不会为了他人改变——可她当年的确是为了他改变了一切。
    所以并非是不会改……而是不会为了不在意的人去改。
    什么时候真的有一个人被放在心尖尖上,那么什么时候他就会懂得去改。
    .
    她看着容昭,轻笑了一声,道:“不,仅仅只是因为不在意,所以不会改。”
    容昭也看着她,苦笑着点了头,叹道:“的确如此。”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了下去,“我是在北狄战场上受了重伤,差点死了,才开始反省从前。我最先开始想的是……我想活着,然后就想到了你。人在挣扎着想活的时候,会有很多很多的想法,我在想……当我想活下去的时候,为何你会从城墙上跳下去……由此我想了很多,最后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所以我刚才说……只有经历过遭遇过,才真的会思考。”
    秦月沉默了一息,再次看向了墙上的影子。
    “是什么让你当初绝望到不愿意再等待片刻,是我之前做过的所有事情。”容昭慢慢地说道,“只有想通了这一点,才真正地明白……当初的我对你,的确是亏欠,的确应当偿还。我曾经想,如果能得到你的原谅便好了,后来又想,若是能重头开始或许会是一件美事,可想得越透彻,便越会觉得一切都是奢望。”说到这里他又低低笑了两声,“可人总是贪心,我知道一切都是奢望,却还想留下来看着,想要留得更久一些。”
    秦月垂下眼眸,安静地看向了他:“一切想得明白,其实就该断了。”
    “是啊……”容昭话语中也有些感慨,“理智告诉我应当如此,可却做不到。”说着他又笑了两声,“这世上最让人不可相信的便是浪子回头,有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有人会真的相信一个恶名昭彰的人会改邪归正。”
    “不是没有人相信。”秦月看着他,“改邪归正并不是嘴上说说,他真的能改得彻底,又有谁会一直揪着过去不放呢?”
    这次换容昭沉默了下来。
    .
    “所以你应该回京城去了。”秦月看向了摇曳的烛火,慢慢地说道,“我和你之间的过去真的已经过去了,你能坦然面对过去种种难堪,我亦能面对过去种种愚蠢。对于你我而言,过去便就只是过去,不必再提,将来也不必再说,一切便到此为止。”顿了顿,她又看向了容昭,“如若一定要说一命换一命的报恩,我们也已经扯平了。两不相欠,将来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便行了。”
    “你说得对。”容昭苦涩地闭上了眼睛。
    “容昀在隔壁,我去喊他过来。”秦月站了起来,“容昭,过去种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永远都会在那里,我不会再回头去想。”
    容昭抬眼看向了秦月的背影,他没有办法不去想,他做不到那么洒脱。
    只是既然她这样说了,他便也只能后退一些,他会退到她看不到的地方,或许也勉强能算两厢安好。
    第78章 留守   我是不可信的吗?
    夜色静谧。
    秦月提着灯笼行到了院子门口,回头看向了书房方向,就这么短短时间,容昀就已经进去了又出来了。
    不知他们兄弟二人说了什么,在夜色灯烛下,容昀的面色看起来是烦闷的,看起来应当不算是相谈甚欢。
    到如今她才看清了容昭这脾气到底是什么样子,大约是做将军发号施令的时候多,便缺乏耐心,于是大多时候都是独断专横的。
    并非对她一人。
    从前看不到,因为她也仅仅只接触到他那单薄的一面。
    现在能看到,也只是因为她离得远了,才窥得全貌。
    .
    严芎从另一个方向过来,恭敬地在秦月面前停下了脚步:“秦娘子,客房已经备好了。”
    秦月收回目光,便对着严芎笑了笑,道:“麻烦带路。”
    “是。”严芎应下来,便带着秦月往另一边走去。
    浓黑夜色中,灯笼的光线总显得微弱,只能照亮眼前这方寸之地。
    秦月跟在严芎身后慢慢走着,她抬头看两旁的树影森森,想起来从前容府那奢华的花园,又想起来那时候从京城往洛州来的时候一路上朦胧看不清的影子。
    过去都仿佛是一场梦,梦里那些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看不清也摸不到,就仿佛这些影子一样。
    “你跟着你们将军有多久了?”秦月收回目光,看向了走在自己前面的严芎,她模糊记得这个人似乎从前在容府中的时候也见过,但只是匆匆几面,连名字都是到洛州之后才从容昭口中知道,“总觉得以前见过你,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严芎脚步放缓了一些,笑道:“属下跟随大人快有十年。从前的确是见过娘子的,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么久。”秦月感到有一些意外,她笑了一声,“多劝劝你们将军,这世上没什么心结,也没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严芎也笑了笑,道:“娘子的话,属下会转告大人的。”
    秦月抬头看向了严芎,忽然好奇问道:“所以在你心中,你们将军是怎样一个人呢?”
    “战无不胜,身先士卒,对属下好。”严芎思索了一会儿才这样说道,他说着又笑了两声,“如属下这样跟着大人南征北战的武夫,只会有这样的感觉,别的都说不好。”
    “从这一点来看,他应当算是一个称职的将军。”秦月有些感慨,“所以不该蹉跎在这里了。”
    .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客房的院子外面。
    严芎停下了脚步,恭敬道:“里面一应物事都是备好的,热水也已经送进去了,娘子若缺什么吩咐一声,属下让人送来。”
    秦月摆了摆手,道:“不必那么麻烦,你回去照顾你们将军吧!”
    严芎便在门口站定了,道:“属下让人守在这边,娘子若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便行。”
    .
    秦月不再坚持,径直进去了客房当中。
    客房中,一切都是崭新的。
    她躺在床上,和衣而卧。
    没有什么睡意,她看着那淡青色的床帐,还有上面葫芦的花样,慢慢地想从前的事情。
    首先是秦家——已经几乎没什么印象的秦家,她叔父的样子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但若硬是要去回忆,倒是能想起来婶娘每次拎着她的耳朵尖酸刻薄的语气。
    在秦家她是多余的一个人,年纪小的时候更敏感一些,所以那时候她过得更难过。
    平心而论,后来嫁给容昭之后,日子哪怕种种茫然无措,也比在秦家时候好了百倍不止。
    至少不必再为衣食担忧,至少活得像个人。
    或许是人的确是贪心的吧,总想要更好一些,总是不知足,所以在容昭身边时候,她有了更多的期待,只是期待终究是落空。
    当年悲愤,现在回头去看、转头去想,偶尔也会品出几分来自宿命的无奈。
    因与果就是这样的,有因必有果。
    她忍不住去想将来,不知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不知现在种下的因,在将来会有怎样的果。
    .
    敲过了三更,万籁俱寂。
    容昭闭着眼睛却并没有睡着。
    书房里面的灯烛还亮着,他听着外面脚步的声音,睁开眼睛时候便见到严芎出现在了门口。
    招了招手示意严芎进到书房里面来,容昭慢慢地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
    “她还在吗?”他问道。
    严芎上前来,把一旁的软垫放到了容昭背后,让他能坐得舒服一些,口中道:“请到了客房休息。”
    “明天便走吧!”容昭轻轻地叹了口气,“该回京城去了。”
    听着这话,严芎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神色,忙又问道:“那现在属下便让人去把车马打点好?”
    “可以。”容昭点了头,“你带着人留在洛州,免得赵素娥有什么别的心思。”
    严芎心头一凛,立刻警觉起来:“那大人身边也缺了一个能看顾左右的……”
    “让胡邈上来。”容昭慢慢说道,“赵素娥笼络了他那么久,将计就计便是等着这时候了。”
    “会不会太冒险?”严芎还是有些不放心,“胡邈……若是真的有了不臣之心,那大人岂不是……”
    容昭看了严芎一眼,淡淡道:“我心中已有算计,胡邈既然与赵素娥勾结,不如就让他早些跳出来,且看看他们到底是如何打算。”
    严芎应了下来,道:“那属下等会就让胡邈过来。”
    “你替我保护好她。”容昭慢慢地扶着一旁的小几站起来,“无论京中有什么消息往外传,除非是我亲自吩咐,你都不要擅离职守。”
    严芎道:“大人放心,属下一定用性命护得秦娘子的周全。”
    听着这话,容昭却低笑了一声,他看了严芎一眼,又叹了口气:“她叫你改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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