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并非是因这种奇特的际遇,沈如意自己想了想,大概是后来跟着师父游历大宋,师父教她读书识字,教她背书修道,她已经开蒙,比寻常孩子自然机敏得多。
    当然,师父也曾夸过她,说她是个相当有悟性和灵气的孩子,而且非常聪慧,许多东西几乎是一学就会。
    沈如意一边得意地想着自己的优秀,一边特别斗志昂扬地道:“阿伯,您就是没来过。”
    那中年男人变了脸色,他等了一眼沈如意,有些急切地对沈怜雪说:“老板,你管管你女儿,就这么对待熟客?”
    沈怜雪认真做着煎饼,没有如他所愿管教女儿,她道:“团团说的不会错,这位客官若想尝煎饼,明日请早。”
    她说话的工夫,一份新的煎饼出锅,她把煎饼递给了前面的食客,那中年男子很快便要排到。
    他不满地嚷嚷:“老板你自己答应要送老客煎饼,现在怎么翻脸不认人了?听个小丫头片子胡吣,这不是胡来吗?”
    有了一开始沈怜雪那句话,许多想要浑水摸鱼的都灰溜溜走了,现在还没走的,自然是脸皮极厚的赖皮。
    他这一闹,又说沈如意的坏话,后面就有食客烦他:“你说什么,我不说日日来,也买过十来回,我怎么没见过你。”
    “还有,不许你说团团不好,我们团团是最好的小囡囡。”
    七八岁的小姑娘,每天陪着母亲早出摆摊,便是寒冷冬日里,也没见她躲懒。她人小,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是个人就能看出她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这样的好孩子,人人都稀罕。
    沈如意被夸了一句,微微红了脸:“也没有最好啦,就……就是有一点点好。”
    食客们便笑起来,给这个小小的摊位增加了不少欢声笑语。
    中年男人斜眼一吊,冷哼道:“我看你们是欺负我,我要是走了,后面就能多排一个人,我偏不走。”
    他摆明了耍赖,食客们七嘴八舌也说不过他,就在这时沈如意突然开口了。
    她先用短短的小手指了排在队伍最后面的食客:“这个婶婶从五天前就来过,第一日带着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小姐姐,第二日到第四日都是自己来的,今日小姐姐又来啦。”
    “花儿姐,你的新衣服也好看,你好漂亮。”
    她一边说,一边跟那妇人领着的小姑娘打招呼。
    叫花儿的小姑娘有些羞涩,但被人夸漂亮,也冲她笑:“团团也好看。”
    两个小姑娘这么可爱,让人看了心中温暖。
    沈如意手指一动,又去指第二个:“这个小郎君十日前来过,前后一共来过五次,小郎君大概是学生?前几次都背着书篓,今日没上学吗?”
    被她指了的小郎君咧嘴一笑:“今日休沐,所以才能等到现在。”
    沈怜雪往后又说了几人,把人家那一日来买过什么或者穿着什么样的衣服都说得一清二楚,每个被她指了的人都面露惊讶,夸她:“团团真是聪慧。”
    这样的聪慧,已经超过寻常孩童,甚至已经超出了许多大人。
    有些食客自己都记不清自己来过几次,沈如意却能准确说出。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面善又常来的熟客,最后看向那个中年男人:“阿伯,您真的没来过,团团没骗人。”
    那中年男人脸色难看至极,他狠狠瞪了一眼沈如意,又被边上的食客们嘲讽,终于挺不住走了。
    他走的时候,刚好轮到那个小书生。
    小书生对沈怜雪道:“老板,令媛如此聪慧,比我们学院的许多学子都要强,不去学院读书,倒是有些浪费天赋。”
    沈怜雪抬起头,这一次她很认真回答:“谢谢,我会慎重思量。”
    沈如意一听这个,立即慌了,她瘪了嘴:“我不要去书院!”
    ————
    这一日,也不知是因为热闹,还是因为煎饼免费,一共两百份煎饼迅速便送了出去,待到巳时正,摊子上便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点面糊和三个鸡蛋。
    沈怜雪看食客们满足而去,自己心里也挺高兴,她问沈如意:“要不咱们吃鸡蛋卷吧?”
    沈如意使劲点头,沈怜雪便把三个鸡蛋打入面糊里,飞快搅拌均匀,然后在平锅上摊成薄饼。
    她摊得特别薄,饼皮很快就熟了,发出滋啦的声响。沈怜雪趁着饼皮还没干硬,飞快把它卷成长卷,如同变戏法一般手起手落,一个蛋卷就做出来了。
    她把蛋卷夹起放到一边,又连着做了几个,把开始放凉的几根装入油纸里,对沈如意道:“去给你月婶婶送去,叫给真哥儿和纯姐吃。”
    沈如意点点头,她从小板凳上蹦下来,捧着蛋卷啪嗒嗒跑到灌汤包的摊位前,把蛋卷捧给卫月娇。
    卫月娇弯腰摸了摸她的头,又给她塞了烤饼,沈如意这才回来。
    沈怜雪收拾好摊位,问她:“这是你月婶婶新做的?”
    沈如意点头:“月婶婶说,过几日真哥哥要去书院考试,中午不得回,做几个烤饼给真哥哥带着吃。”
    沈怜雪抬头瞧了瞧天:“又到了年末。”
    年末时节,各地学子都会奔涌至各处书院,他们要经历漫长的考试,最后择优录取。
    卫月娇的长子也读过几年书,前年到了年岁,没有考中,今年是第三年。
    卫月娇心态极好,也不求儿子加官进爵,官荫三代,只求他以后能有个营生,可以养家糊口,帮衬妹妹。
    她还同沈怜雪道:“今岁再考不中,就送他去当几年跑堂伙计,学学做账,待到年岁略大便回了摊子来,学我这手艺。”
    “不求大富大贵,能吃饱穿暖,挺好。”
    卫月娇一贯碎嘴,往常都喜欢说话,如今碰上沈怜雪,不仅颇为有耐心听她念叨,还能细声细语给出应声,她便更爱跟沈怜雪道长短。
    沈怜雪一想起她的话,就低头看女儿:“团团,你真的不想去书院?”
    她不等女儿反驳,又问:“不叫你现在去,你年纪太小了,娘也不放心,咱也不是富贵人家,没个丫头小厮跟着你,你去哪里都不成。”
    沈怜雪想了想,柔声问:“以后呢?等你十岁上,不能老跟着娘摆摊,总得学些之乎者也,懂些人情世故。”
    虽然沈怜雪怎么看女儿怎么好,但如今一个人要立足于世,从要有些根基缘由。
    她知道沈如意聪慧,懂事,机敏,万世通达,但这也只是她自己知道而已,以后无论她做什么,或者她想要做什么,她的过去和经历总会成为一个招牌和助力。
    一个什么都没学过的人和一个从丹鹿书院或彤心书院出来的学子,自然是不同的。
    沈怜雪的问题,倒是让沈如意愣了好一会儿。
    她一下就想起了师父。
    前世短短年岁,她跟师父也不过相处三思载,可那三四载里,师父对她悉心照料,如同母亲一般恩慈。
    她有些想师父了。
    沈如意眨眨眼睛,低头伸手把眼底的泪意擦干,今生今世,不知是否还能碰到师父。
    沈怜雪见她竟然哭了,一时间也有些心焦,她把锅灶还回去,便领着沈如意往家去。
    “团团,娘不逼你,”沈怜雪声音越发温柔,“娘想要你过得好,以后都能平顺坦途,不会跟娘这般……”
    不会跟她一样,从小苦到大。
    “要不要去书院,亦或者学个手艺端看你自己,”沈怜雪认真说,“待到你十岁了,咱们再商量,可好?”
    沈如意一听就知道母亲误会了,不过她现在确实很粘母亲,离开一会儿都害怕,娘说等到十岁,就十岁吧。
    “好。”沈如意使劲点点头,小脑袋都快晃成拨浪鼓。
    沈怜雪看着女儿笑了。
    她摸了摸她的头,道:“娘只希望你健康、快乐,能成为一个正直的人,不畏强权,不惧是非,坚定走自己的路。”
    “团团,若你不想去书院,我们就不去,娘会努力给你赚出一个未来。”
    她还年轻,只要足够努力,怎么不能让母女两个过上好日子?
    经过今日这一遭,沈怜雪许多话都没听进去,那个路过官爷的话却实打实听到心里。
    因为她好欺负,所以他们才放肆欺负她。
    并非什么靠山,什么门第,亦或者什么出身之类,只是她这个人好欺负罢了。
    从小到大,她都唯唯诺诺,母亲也是如此。
    父亲说什么便是什么,母亲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他对母女两个冷言冷语,对她们总是冷嘲热讽,她们也都默默忍受。
    年幼的时候,她还会反驳几句,换来的只有更加狠毒的话语和落在身上的巴掌。
    求过吗?其实母亲是求过的。
    可那又有什么用?换来的只有叔伯婶婶们一句又一句的:都是一家人,和气为上。
    待到父亲面目狰狞时,已是掌握沈家权势时,谁还会记得,他是个上门女婿,他才是那个鸠占鹊巢的人。
    就因为他会赚钱,因为他把沈家的香水行多开了几家分店,他多给了那些叔伯长辈更多的分红,所以他们母女的遭遇,便被人冷漠地遗忘了。
    他们眼睛没有瞎,瞎的是黑了的心肝。
    沈怜雪清晰记得,当冷漠、谩骂越来越多,当求助无门,无处申诉后,自己也确实越来越瑟缩,她不再敢反抗父亲,不敢反驳他的话,也不敢再跟那些亲戚求助,她甚至不敢踏出房门一步。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快乐过。
    她不知道快乐为何物,不知道如何随心所欲生活,更不知沈家本该属于她,而非那个占了沈家门楣的人。
    后来的事情,就更是痛彻心扉。
    她忍了一辈子,努力让别人看不到她,努力不惹是生非,可那些恶毒的目光,那些算计的心思依旧落到她身上。
    直到她彻底断绝了未来,彻底没了希望,她们依旧不放过她。
    就连沈家,她都待不下去了。
    这个属于她的家族,把她从家族里除名,把她彻底赶了出来。
    这个时候,那些族老叔伯,那些血缘上的亲人,张着血盆大口,字字句句都要吃人。
    她父亲重病,不能理事,可是她的好继母,以她父亲的名义发号施令,只要她给钱,那些人就肯点头。
    不管这事有多亏心,总有人愿意做。
    沈怜雪对那个家并不留恋,甚至厌恶,知道她离开哪里,虽然生活艰苦,可她的心却渐渐从过去的阴霾里走出来。
    她过去总是钻牛角尖,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是不是自己不够聪明,不是个适合做家主的继承者,所以父亲不喜欢她,连带着不喜欢母亲。
    今天听了那官爷一席话,她却彻底明白了。
    不是她不够好,只是那些人嫉妒她罢了。
    她天生就是沈家人,她理所应当可以继承沈氏,而她的父亲,却要用尽手段,点头哈腰许多年月才终于得到它。
    这种身份血脉上的差距,是天生的,谁也改变不了。
    所以,她何必再去纠结那些过去的肮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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