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碗里,如今已经装了满满一碗鳝丝面。
    “你又知道了。”李丽颜无奈地说。
    沈如意吃得很起劲儿:“当然啦,我吃过曹娘子家的鳝丝面,没有我娘做的好吃。”
    其实味道都差不太多,但沈如意偏心母亲,自然一口咬定自家的鳝丝面好吃。
    沈怜雪柔和笑笑,用帕子给她擦了擦唇角的酱料,道:“快吃吧,一会儿要凉了。”
    她们吃着饭,又闲谈几句,边上安静的兰娘却开了口:“雪姐,铺席每日赚得不算少,铜板又沉,来回取用不安全也不便宜。”
    沈怜雪每日进账真的不少,若是只按收入来算,每日差不多能得十千,但这么多钱,在当日进货、结余、租金付出之后,只剩下小一半,这一半另外要给李丽颜和兰娘工钱,如此一来,其实所剩并不算太多。
    兰娘不知道这些食材等物的具体成本,她也不会去算这些,但她知道,拿着这么多钱是不太安全的。
    “雪姐,我知道牙行会收买铜钱,不若找一家票行,每逢正午便过来收换票银,这样既安全,又便宜。”
    沈怜雪她们毕竟没如何做过生意,对这些不太了解,兰娘也不知自己为何知道,但她一想,那些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事,她却也都知道。
    她只是忘记自己是谁了而已。
    沈怜雪微微一顿,她同李丽颜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知道牙行还做这样的生意。
    兰娘见她们茫然,便知道她们不清楚这样的票买方式,便道:“大凡商家、铺席、店铺等,每日都要找买找卖,要给帮闲、女使和人力开工钱,那么就需要大笔铜钱,那种大商家,所收有许多交子、银子和引子,不好破开,也不好找零。”
    兰娘娓娓道来:“所以会有专门的银铺上门收换铜钱,而银铺也没有那么多铜钱,就会寻牙行赎买。”1
    “牙行就会同各家脚店铺席谈买卖,他们每日过来收铜板,每日开出花押票契,老板们可以选择,攒够多少票契去换一次引子、交子或者银子,如何换都是按照市价而来,这样既安全又无需费事,算是一举两得。”
    但这样一来,中间承担担保的牙行就需要有更高的信用。
    兰娘知道沈怜雪担心什么,她笑着说:“一般牙行都要去街道司报备,他们所出的票据上有街道司的官押,街道司是可以根据所开票据征收牙行的票据费。”
    这就是街道司赚钱的一种手段,是一种变相的税金,而牙行赚取的是开票和赎兑之间的差价,算是一举三得。
    商家、政府和牙行皆得利。
    既然有官府出面承担,沈怜雪那颗心就落回腹中:“这倒是个好主意,多亏你知道这些,待到得空,我便去问问大姐,大姐准知道哪里的牙行做这买卖。”
    她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传来孙九娘的大嗓门:“雪妹,找你有事,出来说几句。”
    沈怜雪笑着说了句“说曹操曹操就到”,然后放下碗筷便拿出去了。
    沈如意从凳子上跳下来,跟着母亲跑了出去。
    沈怜雪刚一出厨房的门,就看到孙九娘一脸凝重:“雪妹,你那玉佩是如何而来?”
    第45章 【三合一72-74章】……
    沈怜雪本以为孙九娘有什么正经事,结果她开口就是这一句,把沈怜雪砸蒙了。
    被砸蒙了的还有小团团。
    沈如意几乎都不用如何思考,她下意识就抱住了母亲的腿,似乎只有偎依在母亲身边,她们两人才是安全的。
    沈怜雪深吸口气,她弯下腰拍了拍女儿的头,然后才看向孙九娘:“大姐,咱们上楼去说。”
    她回过头,同厨房里的两人知会一声,然后便领着孙九娘上楼回了家。
    待进了租屋,沈怜雪甚至还很冷静地给孙九娘煮了一壶桂花露。
    “大姐,我可以先问发生了何事?”
    孙九娘原本不想告诉沈怜雪这些事,一个是因为玉佩丢失寻回是她的过错,她没有看管好玉佩,所以才会被外人看到玉佩,这个口她不好开。
    再一个也是因以前的沈怜雪确实看起来怜弱柔软,并不是坚强性子。
    她怕她要是说了,母女两刚好起来的日子又要崩塌。
    但她看了这一两个月,沈怜雪却再无往后退步之意,即便在做铺席的过程里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她却犹如正在迎风挺立的梅花,傲然风雪,独自绽放。
    她没有退缩,没有害怕,甚至更顽强地站了起来。
    所以她的日子越发红火起来,从只有母女两个的小摊位发展至今,甜水巷一带的百姓们,谁没有吃过她家的煎饼?又有谁没有尝过滋味浓郁的肉夹馍?
    她拥有了伙伴,有了帮手,甚至有了棚架,开始增加菜品,琢磨着把生意越做越红火。
    孙九娘特别欣慰。
    或许许多食客同她的想法一样的,仿佛看着一个并不太熟悉的晚辈,经历过风风雨雨,在苦难和艰难的磨砺之下重新站起。
    虽前路似乎也并非是康庄大道,但她依旧坚定地往前走,跟在她身边的人,也会被她的坚持和勇敢感染。
    从她依旧单薄的肩背上,无论是朋友还是食客,都能感染到如萤火一般的荧光。
    虽不耀眼,却也足够引人。
    孙九娘原本想等沈怜雪生意稳定下来,再来同她说这事,然而那老夫人的突然访问,令她又慌乱起来。
    虽然当时没有表现出如何紧张,但人走后,孙九娘才发现背后都是虚汗。
    那老夫人看起来并非什么冷漠权贵,相反,她是个彬彬有礼,和气友善的老夫人,但越是如此,孙九娘心里越犯嘀咕。
    她悄悄同人打听,暗中观察,却无从得知对方身份,就在孙九娘以为对方相信了她的话之后,甜水巷附近的巡警却多了起来。
    一开始那些巡警只是加班巡逻,但是后来,他们便开始登门,询问手里楼屋多的房东们,问她们是否有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孙九娘一下子便想起那个老夫人来。
    会不会是他们觉得她的话不足以取信,想要亲自动手寻人?
    孙九娘越想越坐不住,待巡检司的人走后,她一个人在家盘桓良久。
    待到晚上儿子下学归家,她又同儿子商议。
    当时郑欣年便道:“娘,雪婶如今已大不相同,您直接告知雪婶即可。”
    郑欣年很果断:“是咱们的错,就先承认错误,剩下的,你只需要告诉雪婶真相便好,她自会有评判。”
    “娘,您先跟雪婶讲清,儿子晚上下学会立即去给雪婶道歉,”郑欣年正色道,“事因我而起,我断不能当个躲在后面不敢出头的懦夫。”
    儿子坚持的话语,给了孙九娘很大的信念。
    于是今日中午,才有了她上门寻找的事由。
    沈怜雪给孙九娘倒了杯桂花露,然后便安静听她娓娓道来。
    沈如意乖巧坐在母亲身边,她捧着桂花露,一口一口合着,小圆耳朵却颤动大张,似乎想要把孙九娘的话字字句句都听清。
    孙九娘说到玉佩丢失时,沈怜雪面容依旧沉静,当她说找回来后,沈怜雪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待到她说起了那个老夫人,沈怜雪微微蹙起眉头。
    孙九娘一口气把话说完,末了站起身来,冲沈怜雪长拱到底,态度真诚而执拗。
    “是我的错,没有放好玉佩,以至玉佩丢失,被人瞧见,”孙九娘低着头道,“雪妹要罚要骂,我悉听尊便。”
    “我在这里,先给雪妹道歉了。”
    沈怜雪不等她躬身到底,便忙起身把她扶起,拉着她的手坐回到椅子上。
    “大姐,玉佩丢失本就是意外,这是任何人都意料不到的巧合,我不怪你,再说,”沈怜雪顿了顿,道,“再说在发现玉佩丢失的最初,大姐就已经让年哥儿安排好了后面的所有事,所以对方一直等了月余,才寻到大姐之处,并非发现我的存在。”
    沈怜雪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恐慌,她甚至很清晰地分析情形,冷静得可怕。
    “大姐,她们一时之间寻不到我身上,寻到你身上,大抵已经是极限了。”
    沈怜雪同孙九娘道:“因为玉佩是从你家里丢失,最终又回到你家,无论玉佩之后去了哪里,只要你不说,就没人可以知道。”
    孙九娘见沈怜雪如此冷静,还分析得头头是道,心里压了许久的歉疚和惭愧终于消了几分,她立即道:“雪妹子你放心,我定不会同外人多说一个字,且我已经骗了他们,说你们一家人口很多,已经离开了汴京。”
    沈怜雪眉目微舒,她浅浅露出几分笑意。
    “多谢大姐,如此便很好,”沈怜雪道,“至于最近巡检司寻人,似乎并非只针对甜水巷,我听闻沿着汴河一带都有巡检司巡逻,大抵同我或者同那玉佩无关。”
    她安抚地拍拍孙九娘的手,笑容恬静而温柔:“大姐,你就放心吧,也不用为我时时刻刻悬着心。”
    本来应该最紧张害怕的人,现在却反过来安慰了她,孙九娘眼底略微有些潮红,半晌之后,她低下头来,轻轻蹭了一下眼角。
    “嗯,我听你的。”
    沈怜雪看着孙九娘,最终道:“大姐一开始问我那玉佩如何而来,是不是已经有了猜测。”
    孙九娘是听过沈怜雪故事的。
    在沈怜雪的故事里,她从小到大过得都很压抑而痛苦,这种二十四司出来的玉佩,不可能出现在她手中。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人生里唯一的那个意外,留给她了那双鲤玉佩。
    孙九娘的目光下移,落到了沈如意的身上。
    她迟疑片刻,还是没有说话,她怕让沈如意听到。
    无论沈如意是否能听懂,无论她知不知道这些事,孙九娘都不想把这些事反反复复在孩子面前提起,让她本来纯洁而幼小的心灵深处,沾染了大人的算计和谋害。
    沈如意被孙九娘这么慈爱地看过来,便抬起头,捧着小木碗冲她甜甜一笑。
    “九婶婶,”沈如意特别认真地说,“你说吧,团团什么都知道哦。”
    她想了想,又说:“团团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娘就跟团团说过啦。”
    她用非常轻快活泼的语调,把自己身世最残酷的秘密公之于众。
    她似乎是不在意的。
    孙九娘很意外地看着她,又去看沈怜雪。
    沈怜雪笑着在女儿头上点了点,接过她手里的木碗,给她添了一碗桂花露:“刚吃了饭,你也不嫌撑得慌。”
    她如此说着,才对孙九娘道:“大姐,团团从小跟我在沈家,沈家的人……你也瞧见了。”
    “那时候我连自己都护不住,更何况是团团,我当时想,比起让团团直面沈家的恶意,听到那些污言碎语,还不如我提早告诉她真相,告诉她一切。”
    “知道了真相,总比听到谎言要好得多。”
    沈怜雪很平静:“是我的幸运,团团是个很聪慧也很懂事的孩子,她在听完之后,只说她生下来就只有娘,所以也不在乎父亲是谁。”
    “我从来没那么感谢过苍天,他们给了我团团,让我可以好好活下来。”
    如今再说这些,把自己的心都剖开给别人看,似乎也没那么艰难和羞涩的。
    沈怜雪搂着女儿的肩膀,把她又软又暖的身体搂紧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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