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同柳四娘都没什么干系,她依旧低着头,用满是伤痕的手指扣着石地。
    她反复扣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自己还活着。
    一道熟悉的嗓音在她背后响起:“娘。”
    那是沈雨灵的声音。
    柳四娘猛地抬起头,她难以置信地回头看过去,在一片昏暗的光影里,一道素白的人影站在她面前。
    或许是她身上的衣裳太过洁白,让许久不见天日的柳四娘眼睛刺痛,她下意识眯了眯眼睛,片刻之后才缓缓适应了眼前的一切。
    “雨儿!”柳四娘挣扎起身,从栏柱的缝隙中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女儿的胳膊。
    “雨儿,你来救娘了吗?你快给他们钱,让他们放我出去。”
    柳四娘这么铁石心肠的人,到了生死攸关之时,也终于硬生生逼出三分人情来。
    眼泪顺着她满是灰尘的脸颊滑落,她哽咽地要去摸女儿的手:“雨儿,娘只有你了,你得救救我,人真的不是我杀的,你要相信我。”
    沈雨灵却微微往边上一躲,不想叫她碰到自己身上洁白的孝服。
    她这一动,却走入了牢狱中唯一的那点光亮里,柳四娘一下子便看到女儿消瘦苍白的面容和……细瘦的腰肢。
    柳四娘呆住了。
    沈雨灵淡淡看着她,眉宇之间没有悲喜,眼眸里没了往日的灵动和身材,如今剩下的只有冰冷。
    她冷冰冰看着自己的母亲,看着诞育她的女人。
    “我当然知道人不是你杀的,”沈雨灵轻轻顺了顺衣袖,蓦然冲她一笑,“因为人是我杀的。”
    “什么?”
    柳四娘惊诧地看着她,整个人都呆愣在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沈雨灵轻叹一声,随即便笑起来。
    “娘,你怕不是疯了吧,人怎么会是我杀的,逗你你也信。”
    她如此说着,轻轻歪过头,显得天真又纯洁:“但是娘,因为你的事我去求靖王,因此失去了言哥的孩子,你说怎么办?”
    沈雨灵如此说着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愉快的笑,她眼眸里仿佛有风暴在流转,在一片漩涡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雾。
    “我也很痛苦啊,娘,你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给我,我可怎么办?”沈雨灵笑意盈盈,轻快而活泼地问着柳四娘。
    柳四娘此刻已经无法言语了。
    她面前的这个女儿,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一心只有情爱的还有些傻气的女儿,现在的她似乎变成了年轻时候的她。
    冷酷、无情,贪婪而邪恶。
    沈雨灵突然上前,她深处那双干净的修长手指,轻轻拍了一下柳四娘的脸:“娘,为了沈家,为了女儿,这个案子你就应下吧。”
    “好不好?”
    柳四娘的嘴唇都开始发颤,她问:“为什么?”
    沈雨灵对她微微一笑:“因为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当上沈家的东家,继承沈家,而且……我还可以带着沈家嫁给衸哥哥。”
    “他很喜欢我的,答应要娶我做侧妃呢。”
    “我过得这么幸福,娘你高兴吗?”
    ————
    待到二月十一时,店铺已经全部修整好了。
    沈怜雪跟沈如意一起选了藏青碎花布帘,挂在柜台之后,一下子便显得素净起来。
    柜台里外,摆放了十数个大酒坛,每个酒坛上都封着油布,酒坛圆滚滚的肚子上,贴着竖长的红封。
    红封上面是飘逸的桂仙酿三个大字。
    这是沈怜雪根据裴家酒庄所产的酒瓶,选出来最适合用来配食肆菜品的一个品种。
    桂仙酿比市面上卖的桂花酿要清澈许多,酒液带着一层漂亮的柔光,刚一打开酒坛,就能闻到醉人的桂花香味,在这桂花香气中,还有些许的飘忽不定的甜。
    若是细细品上一口,出入口时只有馥郁的桂花香味,但回味上来的,却是如同蜂蜜一样的甘甜。
    若是用冰碗过凉,喝起来会比平时甘甜,用来配热锅特别适宜,若是用温碗加热,则酒味更醇厚,配菜品也是一绝。
    这个酒其实是赵令妧自己喜欢,才让酒庄特地研制的,如今正巧被沈怜雪选中,她自己也颇为欢喜,觉得自己的眼光被认可。
    因此她只留了两坛,剩下的库存全部被搬来食肆里,正静静等待着食客的品鉴。
    沈怜雪同赵令妧签的酒契,按市面上的桂花酿价格而定。
    市面上的桂花酿,沈怜雪都问过进货之价,大约每斗在四五百文数,因桂仙酿的做法更复杂,味道也更鲜甜,沈怜雪同赵令妧约定为最高价,每斗进价为五百文。
    一坛桂仙酿刚好是一斗酒,一坛便是五百文数。
    食肆还未开张,沈怜雪不知销量,若一日能卖三坛酒,那一月就是百坛,便按此数先同赵令妧约定。
    赵令妧如何安排酒庄,沈怜雪就不知,但赵令妧却道:“你就卖,能卖多少我这都能供得上,我以为,一日最少能卖十坛酒。”
    沈怜雪倒是有些谦虚:“若是能卖,也是公主的品好。”
    一坛酒约莫十五斤,市面上卖酒都是按瓶、斤、升来卖,有三种规格的酒瓶装酒。
    一瓶就是半斤,一升是一斤半,皆是此数。
    按照世面定价,一瓶酒售价三十文,一斤则是六十文,若是买一升会便宜些,要八十五文。1
    如若都按升来卖,一坛酒的利润便有三百五十文,一日卖三坛酒便有一贯钱的利润,根本不用食肆老板如何操心兜售,就能赚到这个数。
    汴京百姓都嗜酒,便是独自要一碗虾仁馎饦,也会叫一瓶酒,若是吃得尽兴,还要打一壶走,也因此才说食肆生意最赚钱的利头在酒水。
    只要选一两款最适宜的酒,就能不费力气赚到钱。
    当然,也要食肆的饭食物美价廉,美味引人,才能引来络绎不绝的客人。
    定好了桂仙酿,赵令妧还问:“不卖贵酒?”
    裴氏酒庄还有一款赵令妧亲自酿制的,味道很重的烧酒,名叫甘霖泉,一般要一月才能酿成。
    相比十日就出酒的桂仙酿,甘霖泉的味道醇厚而有层次,出入口中带着米酒特有的米香和酸味,但若在口中细品,却能感受到酒糟的厚重。
    味道不特殊,却很吸引人,更妙的是后劲足,初吃时知觉神魂颠倒,回家深睡,自能一夜好梦,香甜无比。
    这种酒,对于汴京的酒痴而言,不啻于鲜酿了。
    当年驸马过世时,赵令妧就是靠着这种酒度过了最难熬的岁月,即便现在不再吃,却也时常会取出闻一闻,品味一下甘霖泉的美妙酒香。
    沈怜雪也很中意这款酒,她笑着说:“甘霖泉确实是极好的,不过食肆刚开张,如今卖不上如此贵价的酒酿,待到以后生意稳定,再来麻烦公主。”
    赵令妧笑道:“好说,你要给我赚钱,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能算得上是麻烦。”
    “再说,这酒常年累月放在酒庄,一直尘封在地窖,倒是浪费。”
    沈怜雪道:“这么好的酒,希望有它流行在汴京的那一日。”
    选酒、买酒、卖酒,才是开食肆最重要的大事,因有孙九娘引荐,她的食肆备案很快就从街道司办妥,甚至连苏掌柜也已经见过面,他自就去联系好了税务的栏头。
    有他在,沈怜雪对于这些都不用操心,她现在要操心的是食娘子、小二和扫洗婆子。
    食娘子和小厮都是通过牙行的行老寻来的,两个食娘子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以前都是常年做食娘子的,小二其实也差不多这个年纪,常年在汴河大街做活,每个人都很麻利,根本不需要沈怜雪多说。
    沈怜雪只要同他们讲清楚如何上菜选菜,便就可以了,结账是苏掌柜的事,不需要食娘子和小二操心。
    剩下的两名专门洗菜洗碗的扫洗婆子,则是孙九娘给介绍的,都是甜水巷的老熟人,离得近,晚上可以轮换留在铺子里打地铺,以看管店铺中的食材和酒品。
    待这些都忙完,一晃神便到了二月十三。
    这一日,裴明昉送的匾额,被挂着红布送来了。
    沈如意特地穿了一身新衣服,跟着母亲等人一起站在食肆门口,仰着头看闲汉挂匾额。
    那匾额上的红绸缎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鲜红夺目,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张望。
    有人就问:“这是要开新铺子?”
    沈如意就大声回答:“是呀,新的食肆,十五开张,记得来哦。”
    她的声音清脆,让路过的行人都能听到,行人们有善地看着她笑,还有问:“卖什么的?”
    沈如意想了想,便说:“什么都卖。”
    行人们便忍不住哄堂大笑:“小娃娃,好大的口气。”
    沈如意眼睛一转,道:“要知道我的口气大不大,十五来瞧一眼不就好了,当日来的食客都有送菜哦。”
    前面那些调笑之言赞且不提,送菜的诱惑倒是挺大,汴京城的食肆初开时,大多都会有几天优惠,以吸引食客登门。
    送菜就是其中一种。
    这样的小食肆,售价并不如何昂贵,加上送菜会相当划算。
    沈如意这么一说,就有食客微微停了脚步,好奇问:“送什么菜?”
    见挂匾额都有这么好的效果,沈如意干脆拍了拍母亲的胳膊,让母亲给她搬来一张凳子,自己就踩上去开始同人吆喝起来。
    这小丫头那颗努力赚钱的心,真是令大人们自愧弗如。
    “要看阿叔你吃什么,不同价格有不同的菜品相送,”沈如意声音清亮,脸蛋上满满都是笑意,“都很好吃,也划算,来试试哦。”
    路过的行人看到她那活灵活现的样子,都忍不住跟着一起笑:“小囡囡,你是老板呀?”
    沈如意双手叉腰,昂首挺胸,神气异常。
    “我是。”
    于是,路过的行人们再度哄堂大笑。
    在忙碌的食肆筹备中,她们大约发出去三千张左右的礼券,不过并非有这么多食客会来,大多数食客都有两张以上的礼券,实际上的人数肯定比礼券数量少得多。
    即便如此,发放礼券的这个方式,也在汴河大街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这几日人们交谈的话题,总会落到沈怜雪的食铺上,不是问对方什么时候会去,便是问别人有多少张,总归给枯燥的百姓生活增添了几分心意。
    这种心意一直延迟到食肆开张那一日。
    二月十五,是个宜开市的吉日。
    这一日,沈怜雪她们未再出摊,而是擦黑便来到食肆内,开始做开张前的准备。
    苏掌柜也换了一身新衣,早早便来了店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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