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她的处境,出宫建府是万万不敢想的,能指个京畿的驸马已然是妄想了,怕只怕,他们嫌她碍眼,随手指到了关外去。西面的戎狄在婚俗上迥异于中土,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她若是到了那群狼环伺之地,能撑得了几年?更何况,她还有个先天有疾的幼弟,如何能放心的下。
    要说桓哥儿的病,也算是天意弄人。一开始,众人都只以为他是说话晚,因此母亲才存了争位的心思,可谁知等到他长到三岁,还是口不能言,母亲至此彻底死心,前功尽弃。
    但也正是因了这哑疾,他们姐弟才全然没了威胁,因此新皇登基后并没有对她们赶尽杀绝,还是照常让桓哥儿进上书房,柔嘉又不知该是叹息还是庆幸。
    一连病了几日,直到初七那日天气终于放了晴,柔嘉的病才慢慢好起来。
    染秋在外面洒扫着庭院,忽然大门被轻扣了几声,她丢下了扫帚,忙叫道:“来了!”
    猗兰殿位置冷僻,又因着贵妃的缘故,甚少有人踏足,猛然听到有人敲门,柔嘉愣了一愣,掀开了支摘窗向外看去。
    只是尚未看得清来人,便听见染秋惊喜地叫了一声:“六皇子,您怎么来了?”
    柔嘉一听来人,心底划过一丝暖流,急匆匆地提着裙子出去。
    “桓哥儿。”她看着那只有半人高的幼童欢喜地叫出了声。
    那幼童大约只有六岁,生的唇红齿白,格外可爱,与她的眉眼有三分相似,只是似乎反应有些迟钝,看见了柔嘉也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进门。
    “六皇子,这是您的亲姐,柔嘉公主,您不认识啦?”侍候的太监小泉子提点道。
    那男童只是看着眼前的人,仍是没动。
    “不要紧,外面天凉,先进来吧。”柔嘉劝着人进来,“非年非节的,怎么突然回来了?”
    上书房管的严,皇子和宗室子弟一年只有逢年祭祖才会放假,一年到头加起来拢共不过五日。连年节那日,他们都侯在太极殿里远远地坐着,话也没说上几句。
    萧桓似是并不熟悉这里,闻言只是看向小泉子。
    小泉子躬着身解释道:“是太后娘娘叫停的,说是这几日万国来朝,放皇子们出来见见场面。”
    太后?柔嘉心里微微有些疑窦:“那可有说何时回去么?”
    小泉子只是低着头:“尚未。”
    柔嘉明白了,心底微微滑过一丝叹息。这大约是不许他们桓哥儿再继续进上书房的意思。
    她早该想到的,太后大约是恨极了他们的。
    柔嘉至今都记得母亲吊死那一日太后站在那熊熊大火旁的笑意,她那时大约是极得意的,对着他们这对无依无靠的姐弟,连遮掩都不必。
    但当着弟弟的面,柔嘉什么都没说,仍是牵了他进来。
    许久未见,柔嘉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他的头,萧桓却偏身一躲,藏到了小太监的身后。
    柔嘉落了空,直直僵在那儿,倒也不生气,只是半蹲了下去,离他更近些:“怎么了,不认识姐姐了?”
    似乎是闻到了熟悉的香气,萧桓忍不住探出头,细细地打量着这张极为漂亮的脸,半晌,又好奇地伸出了手指,一点一点描着她的眉眼。
    小孩子软嫩的指尖从她的眉毛上轻轻擦过,落到小巧的鼻尖,眼里的陌生一点点消失,最后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丝笑意。
    柔嘉心里一软,慢慢靠近,额头抵着他的额:“现在想起来了啦?”
    这是他们从前常在一起玩的游戏。萧桓不会说话,反应也有些迟钝,柔嘉为了让他记住自己,便常常带着他玩这个认人的游戏。
    母亲死后,她只是一个公主,没办法抚育皇子,而且又因着开蒙的缘故,萧桓便被送到了乾西三所的皇子居所,算起来,她们姐弟之间已经许久未见了。
    萧桓不会说话,但显然是记起来了,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柔嘉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忍不住失笑,随后也学着他的模样将手搭上去,轻轻勾画着他的眉眼。
    他和柔嘉有三分相似,大抵都随了他们那个样貌婉约的母亲。剩下的七分,倒是实打实的男孩子了,特别是那道剑眉和高挺的鼻梁,是萧家人一贯的标志。
    柔嘉指尖滑过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了皇兄那张相似的,却更加深邃,更加锋利的面容,想起他鼻尖抵着她耳后喷吐的热气,想起他牙尖没入她颈肉时的锋利,极具成熟男子的攻击性。
    手指微蜷,柔嘉心乱如麻,慢慢收了回来。
    “姐姐也记得桓哥儿。”她轻声说道,微微有些叹息,伸手将这个只有半人高的孩子揽进了怀里。
    生父死了,母亲死了,故园难回,皇兄厌恶,在这深宫之中,在这普天之下,只有这个弟弟和她血脉相连着,让她感觉到一丝温热。
    萧桓从来都不喜别人靠近,但眼下被牢牢地抱着,他只僵硬了一瞬,便顺从地倚靠在了柔嘉怀里,稚嫩的小手慢慢环住她的脖颈。
    他虽然不会说话,但似乎也很喜欢这样的柔软和亲近。
    两个人静静地抱了一会,微凉的手指搭在她颈上,柔嘉慢慢松开,包住他软嫩的掌心问了一句:“怎么这么凉?”
    然而轻轻一碰,萧桓似乎被刺激到了,惊恐地往后缩,一直缩到门缝后的角落里,把自己完全遮掩住。
    柔嘉被他一挣,匆忙间只看到那手臂上有道淤青。
    她心头一紧,对着那蜷缩在门后的人慢慢张开手臂,轻声地安慰他:“桓哥儿,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你别怕,出来让姐姐看看好不好?”
    可萧桓反倒退的更后,全身发抖,像一头可怜的小兽。
    “桓哥儿,有姐姐在,你别怕。”柔嘉心底一抽一抽地疼,慢慢地靠近,想把他抱在怀里。
    然而手腕刚一搭上去,便被极具惊恐的萧桓凶狠地咬住。
    小孩子害怕起来不知轻重,手臂一下便见了血,柔嘉吃痛,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染秋忙跑过去想要将人拉开:“六皇子,这是您的亲姐,您不能这样!”
    可他像是听不懂一般,反倒咬的更紧,牙尖深深地陷入了肉里。
    “六皇子!”
    染秋急的快哭了,一直侍候他的太监小泉子许久没见他这样,一时慌了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柔嘉疼的眼中泛出了泪,却咬住唇试图让他平静下来:“桓哥儿,别怕,我是姐姐,我从前带你放风筝,荡秋千,带你到城楼上看烟花,你不记得了吗?”
    她忍着痛一下一下地抚着,那颤抖的脊背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萧桓松开了牙,唇上还沾着血迹,大口大口地喘气。
    稍稍一清醒,看到那被他咬的出了血的手臂,萧桓惊恐地愣在了那里。
    他颤着唇不说话,眼泪却大颗大颗地砸下来,烫的柔嘉心里一蜷。
    “好了,没事了。”柔嘉慢慢捋下了袖子,遮掩住那深深的牙印,将他揽进怀里,“姐姐知道桓哥儿不是故意的,桓哥儿只是被吓到了,以后不会这样了,对不对?”
    萧桓看着那手臂,想碰又不敢碰,眼泪啪嗒地掉了许多,最后点了点头。
    这孩子本性善良,出了这样的事怕是比她还难过。
    终于将他安抚住,柔嘉擦着他脸上的泪,试探着问道:“桓哥儿,让姐姐看看你的伤好不好?”
    眼前人太过温柔,萧桓犹豫了片刻,还是乖乖地将手伸给她。
    柔嘉颤抖着手将那袖子慢慢上捋,遮蔽一揭开,只见幼嫩的胳膊上布着无数道掐痕,咬痕,几乎没一块好皮。
    胳膊上都有,那其他地方呢?
    她忍着气,又将那裤子往上卷了一点,腿上更是伤痕累累,青青紫紫,深浅不一。
    酸涩,心疼,一波波的情绪涌上来,直烧的柔嘉血气翻滚。她简直难以相信,为什么有人心狠地会对一个幼童下这么重的手!
    他只有六岁,他甚至不会说话,即使是受了这么多的折磨也没办法跟别人吐露……
    第10章 依附
    衣摆一放,柔嘉忍了又忍才不至于太失态:“桓哥儿,你身上的伤是哪儿来的?”
    萧桓看着她眼中的泪意,唇瓣微微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声音传出来。
    柔嘉不忍再逼他,扭过头看了小泉子一眼:“六皇子不会说话,小泉子,你一直跟在他身边,你说,说说看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性子温和,但毕竟当了那么多年金尊玉贵的公主,自然而然地沉敛了不少威严,眉眼一低,一股无形的压力便落在了那跪着的人身上。
    小泉子连忙跪了下去,脸上亦是掩不住的心疼:“六皇子白日里进上书房,晚上回去身上便落了这些伤。”
    他说的隐晦,但能够进上书房的,左不过那几个皇室子弟。
    “是五皇子吗?”柔嘉直直地看向他。
    小泉子埋着头,声音很低:“五皇子有些顽皮,六皇子不理会他,他便时常说一些尖酸的话,两个人有时就扭打在一起,有时候五皇子还叫别的伴读按住他,身上才遭了那么多的罪……”
    尖酸的话,大约又是什么“傻子”“哑巴”“贱种”之类的。
    童言无忌,说出的话也最是伤人。但这么打人,还专挑衣服底下的地方,心思着实有些阴毒。
    “六皇子不会说话,也就罢了,你既是知道,为何不报?乾西三所里那么多精奇嬷嬷,难道就无一人知晓?”柔嘉握紧了拳。
    “奴才不是没报过。”小泉子也有些着急,“只是如今陛下尚未大婚,后宫一应事务皆由万寿宫做主,即便是报了,她们大概也不会呈上去。”
    也对,那些人巴结还来不及,怎么肯自毁前程,为她们出头?
    再说,太后难道就毫不知情?还是说,原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是纵容包庇……
    今日是打骂,来日呢,难保不会有更出格的事。
    他们一个徒有虚名的公主,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到底要怎么活下去,要怎么在这群狼环伺的皇宫活下去?
    柔嘉忽然疲累至极,沉甸甸的仿佛有万钧压下来,压的她几乎站不住。
    萧桓眨着眼看着姐姐,看到她掩着面背过了身去,心里忽然说不出的难过,他试着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于是只好吃力地踮起脚尖,拿着衣袖擦着她的眼角。
    柔嘉本没有在哭,但是被他这么安慰着,眼泪却忽然止不住,齐齐地涌了出来。越擦越多,越流越狠,萧桓的袖子都湿了,还是没能止住,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柔嘉哭了好一会儿才好受些,心情一平复她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努力憋住了眼泪卷起他沾湿的袖子:“姐姐不哭了,姐姐只是心疼桓哥儿,你身上还疼不疼?”
    她轻轻碰了一下那露出一点淤痕,萧桓下意识地往后缩,但他知道眼前的是一母的姐姐,于是忍住了想缩回手的冲动,只是摇摇头,表示不疼。
    这么温善的孩子,她们怎么能下得了手?
    柔嘉愈发不忍,也愈发难过。
    哄睡了桓哥儿,染秋替她处理着手上的牙印,微微叹了口气:“六皇子这事可怎么才好,如今这宫里有谁能为咱们做主呢?”
    柔嘉亦是在想,宫里的人只会跟红顶白,越是退避,越是变本加厉。可谁能帮她们呢?皇兄,能做到无视她们已然是难得的宽容了,太后更不必提。
    想来想去,这宫里只剩下一向寡居的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一生无儿无女,却把这宫里的孩子都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为人极为和善。
    她正在病中,柔嘉本不愿去打扰,但如今真是走投无路了,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一试。
    柔嘉从前刚入宫时,那些皇子皇女们看起来待她客客气气,但鲜少与她交谈。那时母亲陪在先帝身边,弟弟尚未出生,她无人相处,一个人待在偌大的宫殿里,寂寞的一坐就是一天。
    大约气质相近的人莫名会被吸引,她第一次去到太皇太后的庆福宫时,便喜欢上了那里。
    太皇太后出身江南,三进出的院子,里面叠石理水,小巧精致,朱门一闭,便自成一个天地。
    花圃里种了大片大片的花朵,蔷薇、木槿、悬铃,还有大片的桃金娘,蜂蝶环绕,她有时玩心忽起,连团扇都不必拿,两手一拢,便能轻易捏住一只迟钝的蝴蝶,看着那漂亮的翅膀一翕一张,在她的指尖奇妙的颤着,最后手一松,放了它飞上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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