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失笑了一声,一低头将那揉成一团的素纱披帛递到了眼前,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仍是伏在她的颈边一样,眉眼间漾开一丝舒缓的愉悦。
    只是一想到这香气曾经被别人觊觎过,他的眼神又渐渐冷了下来,下车时沉着声对张德胜吩咐了一句:“传朕的旨意,去找一个人,死活不论,三日后必须带到朕的面前。”
    第31章 霞影   “别走。”
    春天的风实在是闹人,杨花落尽,柳絮又起,像是扯棉絮似的,一团一团的撕下来,越滚越大,白茫茫的积了一地。
    不知是被这无处不在的柳絮惹的心烦,还是被他的话闹的心绪不宁,柔嘉昏昏沉沉了一整夜,睡的并不安稳。梦里,仿佛真的如他说的那般。但明明不是他想的那样,她当时只过是想让他慢一点罢了,也不知怎么会被曲解成这个样子……
    就好像她是故意的一样。
    柔嘉一坐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生怕太极殿又来人叫她去。
    可是没等到太极殿的人,万寿宫倒是先来人了。
    这位太后一向不喜欢她,前几次更是三番五次的折腾她和桓哥儿,如今和亲的事情刚搅黄,永嘉和高彦昌又起了波折,柔嘉一见万寿宫的来人,心里便砰砰直跳,不知道这位性情乖戾的太后又要怎么折腾她。
    太监是晌午来传的令,柔嘉正在用膳,闻言不敢耽搁,只吃了一半便匆匆丢下了筷子跟着人过去。
    可是她毕恭毕敬,里面的人却格外随意,似乎只是随口一召,忘了她这个人似的,大门始终紧紧的闭着。
    染秋去问,也只得了个模糊的口信,一会儿说是还没用完膳,一会儿又说是有些乏困,歇个午觉。
    这一觉便歇到了日头过了中天,渐渐西移。
    时候正是下午,柔嘉跪在万寿宫主殿前的台阶上,太阳照的她后背火辣辣的热。
    可脚底下,早春的天气,厚厚的青石砖仍是凉的透底,又跪的她膝盖一阵阵发寒。
    又冷又热,可真是个折磨人的好法子。
    柔嘉只着一身单衣,跪了这么许久,双腿已经麻的几乎动不了了,为了不失仪态,腰背更是紧紧的绷着,一个时辰下来,额上已经出了密密的汗珠。
    眼见着她要支撑不住,那紧闭的大门才终于拉开了一丝缝。
    “公主,请进吧,太后娘娘正等着您呢。”那小太监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
    柔嘉道了谢,撑着手臂,半靠在染秋身上才走了进去。
    一进门,室内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烟雾,熏的人鼻子痒痒的,柔嘉屏了气,目光淡淡的扫过了一眼,落到那盖的严实的香炉上,微微一顿,又低下了头,没再多看,只是跪下来叩拜道:“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正被梁保搀扶着出来,她头上戴着个猩红抹额,似乎有些头痛似的,见了那抹纤细窈窕的身影,眼中滑过一丝厌恶,连遮掩都懒的做,冷冷的叫了一声:“起来吧。”
    她是太后,可以这般不顾忌,但柔嘉身为她名义上的女儿却不能冷脸相向,仍是妥帖的拜了谢:“谢太后。”
    从前顾忌着天家的颜面,太后行事尚且委婉,可三番两次皆让她逃了过去,甚至连永嘉的婚事都被她掺和了进去,太后一想到这里便渐渐生了怒,脸色也愈发的阴沉。
    但和亲之事毕竟关涉政事,皇帝有他的理由,即便她身为太后也不可干政,她只有从别的地方入手,比如婚事。
    她再怎么说也是嫡母,想要在婚事上拿捏一个公主简直易如反掌。
    于是太后忽然微微笑了一下:“柔嘉,前些时候西戎那桩事真是可惜了,你年纪到了,也是时候该议亲了,再拖下去恐叫别人来戳哀家的脊梁骨了,你说是不是?”
    她明明在笑着,却叫人无端发凉,柔嘉攥紧了手心,声音恭敬却又格外坚决:“不敢劳累娘娘烦心,柔嘉现下无心婚事,亦不曾想过嫁人。”
    “哦,那前段日子高彦昌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哀家听说他为了你可是还遭了一顿贬斥呢。”太后摩挲着手上的佛珠,眼神紧紧地盯着她。
    “高校尉只是念在父亲的旧情上罢了,柔嘉跟他并无私情。”她神色冷静地回答道,“柔嘉现下只盼能在这深宫中有一席之地,或是得了幸能长伴青灯古佛便足矣。”
    “小小年纪,心思怎么这般寡淡老成?”太后不轻不重的看了她一眼,“大缙开国百余年,尚未有公主不婚不嫁的先例,即便这是出于你的私心,但旁人却未必这样看,倘若你真的不嫁或是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你是想叫别人误会哀家苛待你吗,还是想叫别人指责皇帝行事不公允?”
    她声音越说越严厉,最后一拍桌子,让柔嘉背上如负千钧。
    她低下头,只说了一句:“柔嘉不敢,可柔嘉却是毫无婚嫁之意,柔嘉愿手书以告天下,愿娘娘体谅……”
    “以告天下?”太后冷哼了一声,“你既已得了公主的封号,在宫中享了这么多年的尊荣,自然也需为皇家尽一份力,便是不去塞外和亲,可这京城的王公难道不需要笼络吗,你怎可说出此种有负先帝恩德的话来!”
    必要之时,公主下嫁或者去和亲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但先帝子嗣不丰,宫中又爆发过一次天花,这宫里活下来的公主如今并不多,除了已经出嫁的,这宫中便只剩下她和永嘉两位了。
    柔嘉不是没想过当年先帝应了母亲的要求让她进宫是不是有替永嘉挡箭的考虑,但当时母亲还在,这些事暂且落不到她头上,她便也不愿深思。
    如今太后拿了大义来压她,她实在说不出拒绝的理由。
    但是她如今身子已经破了,又和皇兄纠缠不清,万一真的成了婚被发现该怎么办……她实在不敢承担。
    踌躇之间,柔嘉只是低着头,深深的拜下去:“盼娘娘成全。”
    太后今日是存了心磋磨她,见她不答话,也不生气,只是眯着眼,整好以瑕地吩咐了一句:“你既是不明白,那便跪在这里好好想一想,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日头已经渐渐偏了西,原本已经跪了一个时辰,再跪下去,她的腿怕是就要废了,染秋实在是担心,着急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眼看着她额上的汗越聚越多,双腿也在微微颤抖,正焦急之时,门外突然跑来了一个火急火燎的小太监,跌跌撞撞的跪到了太后跟前:“不好了,不好了娘娘,五皇子去冰嬉,可那冰面忽然融化了,一不小心掉到了水里了……”
    “什么?”
    小儿子才刚解禁转眼又出了事,太后眼前一黑,险些栽了过去。
    还是梁保手疾眼快扶了一把,声音最为镇定:“那人呢,救没救上来?”
    “救……救是救上来了,就是脸色发白,到现在还没醒过来……”那小太监哆哆嗦嗦的回答着。
    正说着,后边的一群人已经抬了竹担过来,水声,哭声和乱糟糟的脚步声一闹,殿内顿时乱成了一团。
    “盈儿!”太后全然失了体面,一把扑了过去,连忙叫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请太医,拿厚被子来!”
    宫女们被她一训,连忙慌张的动作起来,来来往往间不小心碰到了柔嘉,又更加混乱。
    太后正是狼狈又伤心的时候,一回头瞧见她还杵在那里,顿时便更加烦心,厉声斥了一句:“你还跪在这里干什么,是想把你的晦气传给哀家的盈儿吗!”
    柔嘉看着她发髻凌乱,色厉内荏的样子,只觉得有些可笑,当下什么也没说,仍是一副恭谨的样子出了门去。
    她的腿跪的有些发麻,一路走走停停,才慢慢缓过来。
    正走到御花园的牡丹园旁,刚要拐回去的时候,张德胜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正好挡住了她回猗兰殿的那条路。
    “公主,陛下请您过去。”张德胜躬着身子,压低了声音对她说道。
    柔嘉一见到他,不禁有些疑心方才万寿宫的事是不是意外。怎么五皇子偏巧就这个时候出了事,分了太后的注意力呢?
    可那不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吗,他怎么会对自己的亲弟动手?
    柔嘉长在深宫这么多年,多少也听闻过太后偏心的事情,难不成,仅仅是为了这件事他便要对自己的亲弟下手吗……
    柔嘉一想到这里忽有些害怕,张德胜又来催着她过去,她看了看西天上的彤云不由得推脱了一句:“天色还没暗,这么早就去吗?”
    可张德胜就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只会重复着皇帝的命令:“是陛下发的话,叫奴才在这里守着您,让您今晚早点过去。”
    柔嘉看着他挡的严严实实的去路,无奈之下,只好折了身跟着他从小径过去。
    正是傍晚的时候,太极殿高耸的屋脊在晚霞的辉映下愈发的宏伟壮阔,霞光熠熠,好似一头苏醒的巨兽一般,柔嘉晚间过来的时候总是黑漆漆的一片还没什么感觉,可现在一看,隐隐有些说不出的心悸。
    不过与外间的肃穆庄严不同,进了后殿,还未进门,柔嘉便听到了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
    还是个女子的。
    她脚步一顿,站在了窗边不再往里走。
    张德胜亦是没想到会有女子在里面,看见她停了步也不敢催,只是压低了声音道:“公主先站一站,奴才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只是不待他抬步,窗户缝里便传来了絮絮谈话声,明明白白的交代了里面的人是谁。
    透过菱花格窗户,柔嘉一抬眼便瞧见了一个清隽瘦长的身影,一身的书卷气,正执着白子在与皇帝对弈。
    那女子眉清目秀,盈盈的笑了一声:“陛下,明含近日得了一本前朝青涟居士的残棋谱,苦心钻营了数日,自觉棋艺大有精进,陛下可要小心了,莫要被臣下一个小女子击败了。”
    她说着,颇有成算的落了子,一脸得意的看向对面的人。
    窗户只开了一丝缝,柔嘉看不清对面的人的神情,只听见一声含着笑意的反问。
    “是吗?”
    皇帝的声音不像平时那般威严,难得有些轻快:“朕早有耳闻这居士棋艺精湛,此番正好讨教一番。”
    “臣女也一贯听闻陛下工于棋艺,今日能够得见也是臣女的幸事了。”周明含看着他,眼神中满是盖不住的仰慕。
    皇帝没说话,似是在沉思,片刻后气定神闲的落了子。
    玉子落到棋盘上清脆的一声响,周明含才回过神来,再一打量棋局,败局已定,不由得微微红了脸:“是明含大意了,陛下果然深谋远虑。”
    两个人一来一回,絮絮的谈笑着,大有要继续厮杀一番的意思。
    一个有才情,一个愿意为她破例,红袖添香,格外登对。
    那她在这里算怎么回事,皇兄这么早叫她来就是要让她亲眼看着他们是如何伉俪情深的吗?
    柔嘉收回了眼,有些说不出的胸闷,轻声对张德胜说了一句:“周姑娘在里面,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张德胜听着她的话,一时也有些拿不准,可他又不敢私自放人走,踌躇了一番,只好暂时周全道:“要不公主直接去内室里等陛下,等陛下下完了棋,定然便会去找您了。”
    他也是好意,但这话听在柔嘉耳朵里却格外刺耳。
    为何她便要偷偷摸摸的藏在他的内室里,等着他在外面饮酒下棋,光风霁月的尽了雅趣之后,再供他回去发泄那些世俗的欲望呢?
    她便是再不要自尊,面对这样的羞辱,还是不禁感到一丝难堪。
    柔嘉摇了摇头,胸口闷的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再待下去。
    只是她刚想转身,身后却传来了一声轻咳。
    柔嘉不由得停住了步,朝着里间看过去,一抬头正对上他制止的眼神,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经知晓她已经到了。
    又是这样命令的眼神,他对着周明含永远就是一副平静温和的语气,为什么一面对她不是在禁止,便是在命令?
    柔嘉忽然有些烦闷,径直移开了眼神,转身便要走。
    然而还没下台阶,里面忽然又传来他温沉的声音。
    “今日便暂且到此吧,明含你先回去,改日再过来一叙。”
    新局刚下到一半,周明含眼中滑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遮掩住情绪,只是有些歉意的说道:“明含遵命,是明含打扰陛下的休息了。原本明含只是想来拜谢陛下册封女官的事,可一看到那残棋,有些手痒没忍住才拉了您对弈,是明含太过不懂事了。”
    皇帝神色平静,脸上并不见生气,只是语速稍有些快:“没事,朕原本就有一时闲隙才应了你,只是朕忽然想到朕的猫还被朕关在笼子里,如果再不把她放出来,她憋的久了可能会吵闹。”
    “陛下还养了猫吗?”周明含又被勾起了一丝兴趣。
    皇帝目光不经意的扫过了窗外的那一截白腻的脖颈,唇边滑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是,刚养了没多久,一只通体雪白的白猫,身上没有一丝杂色,眼睛像宝石一样,爪子粉嫩嫩的。平时脾气颇为和顺,就是还没养熟,惹急了她也会挠人。”
    周明含目光落到他手面上的几道淡的几乎快看不出来的血痕上,轻轻“呀”了一声:“这便是那猫挠的吗?”
    皇帝颔首,摩挲了一下那疤痕,眼神有些晦暗不明:“脾气是有些坏,指甲也格外的长,一抓就是一道血痕,抓住了之后怎么教训也不肯放手,非要挠下一块血肉来不可,朕打算找个时间替她剪一剪,让她长长教训。”
    他的话传到了外面,柔嘉脸一热,不由得蜷了蜷指尖。她的手修长匀停,连指甲也生的瘦长整齐,半透明中带着微微的粉调,看着格外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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