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他们都不会再见了,自然也不会再有孩子。
    柔嘉只当是他随口的安慰,任由他抱着,沉默着一言不发。
    萧凛抚着她的额发,将她垂落的发丝一点点绕到耳后,看着她尖尖的下巴心中满是怜惜。
    一低头,看见了她手中纸页,又从那落款处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圆圈,他神情微微顿住,指着那一处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柔嘉被他一指,似乎也才发现似的。
    她最近记性不太好,回想了片刻才记起来:“我也忘了,就是晚上偶尔会看见一团模糊的光影,里面好像有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子在冲我笑,我疑心是他不肯走,回来怪我了,我实在是有些不安,这才想到抄写佛经,拿到寺里超度,希望他在下面能过的好一些……”
    一听到在“下面”,萧凛神色有一丝不自在,待回了神,他才摸着她的脸颊低声安慰道:“你是他的母亲,他怎么会怪你呢,他一定是太喜欢你了,才舍不得离开你。”
    他会喜欢她吗?
    他会喜欢一个害死他的母亲吗?
    柔嘉心里忽然一痛,她想把这件压在心底的事说出来,却又怎么都开不了口,最后忍不住掩着面失声:“不是的,你不知道,他不会喜欢我的……”
    萧凛不知她为何这样,连忙揽着她的肩靠到自己怀里:“别乱想了,哪儿有孩子不爱自己的母亲的?你看,这圆圈兴许就是他在告诉你,他过的很好很圆满。你若是不放心,朕便再去给他点一盏长明灯,你给他取个小名,方便挂木牌。”
    “小名?”
    他还那么小,到这世上走一遭连名字都没有。
    柔嘉一瞬间无比心痛,她盯着那圆圈看了许久,才哽咽地开口:“阿满,就叫阿满吧,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下辈子圆圆满满的。”
    阿满,会是个小公主还是小皇子?
    只可惜她连它长什么样都看不见。
    柔嘉轻轻念了一声,眼泪瞬间便流了下来,只觉得心如刀割一般,靠在他怀里止不住地痛哭。
    萧凛抱着她哭的一颤一颤的肩,手心不停地安抚着她的背,一遍遍地吻着她的额发。
    他实在不忍再这么看她难受下去,迟疑了片刻,还是问了一句:“如果……朕是说如果,现在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会想把它生下来吗?”
    柔嘉被他问的哭声一顿,撑着他的肩仔细地想了许久,最后还是声音哽咽地摇了摇头:“我还是不会,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他一辈子都被折磨,我倒宁愿他从未来过。”
    她声音里满是哀伤,但一字一句又无比坚定,一刀一刀插进他的心里。
    萧凛看着她满脸的泪和哭红的眼角,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没说出实话,只是抱着她的后背紧紧贴在他怀里:“不要便不要吧,我们来日方长。”
    不管生离还是死别,柔嘉知道自己是快离开的人了,一直在提醒着自己不要对这里的任何东西留情,今晚大约是她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他面前为这个孩子伤心了。她是恨他,可他又是她在这深宫中唯一可以倚靠的人,是和她一起切肤的感受丧子之痛的人,柔嘉在这一刻什么都不想计较,抱着他哭了个彻底。
    萧凛听着她哭,心里又何尝不难受,她如今还在孕中,徐慎之说了不可太过伤情,因此等到她发泄完一通,萧凛便捧着她的脸将人怀中拉了起来,试着转移她的注意力:“你不是担心舅舅吗,朕打算再加派些人手过去,你有什么想说的,想送的东西现在尽管拿出来,朕明日叫人递过去。”
    可以给舅舅送东西,他为何突然对她们舅甥这般好?
    柔嘉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汪着眼泪看着他:“你……你不会又要利用我吧?”
    他怎么舍得再这么对她。
    何况,若说她是全天下第一个想要当年的事和她舅舅无关的人,他对这件事的渴望一点儿都不会比她少。
    只是太多证据摆在眼前了,他是皇帝,不能像她一样仅凭着感觉、直觉就去下判断,他必须找到足够有分量的翻案证据才能对得起当初战死的人,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但他们立场从一开始就不一样,这些话与她说了她也未必能理解。
    因此萧凛只是简单地吐出两个字:“不会。”
    事到如今她一无所有,任何方面都没什么值得他欺骗的必要了。
    柔嘉擦了擦泪,执笔替舅舅写了一封注意身体的信函,又将前些日子做好的安神的香囊一一摆放好。
    顾忌着舅舅的伤病,她又请了徐太医过来,为他开些药带过去。
    萧凛站在一旁,看着她忙手忙脚的样子并没制止,只是当她动作太急,退后时后腰差点磕到桌拐的时候才连忙侧身挡了一下,扶着她站稳:“小心一点,别那么着急。”
    柔嘉没留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心,一站稳,看到徐慎之也作势要冲过来扶她,又不禁有些奇怪:“你们这么担心做什么?”
    徐太医那是医者仁心,下意识的举动,没想到会被猜疑。
    当被皇帝剜了一眼,徐慎之吓得立马低下了头,吞吞吐吐地解释道:“公主刚出小月子,最近还是得注意,不能磕着碰着,万一落下了病根就不好了。”
    说起这小月子,她觉得自己像是过了个假月子一样。
    柔嘉有心想询问,但到底舅舅的事要紧,她没好当面问,只是问徐慎之要了些伤药,止咳药和缓解疼痛的药:“我舅舅左手有伤,手腕总是没力气,身上也有好些旧伤,一到刮风下雨就疼,你多给他拿些止疼的药丸。”
    而这止疼的药,没人比萧凛更清楚了。
    徐慎之专精妇科,是专门为她准备的,萧凛一看到他开的那些伤药,眉头一皱,叫了他下去,转而将太医院特意为自己配的药递了过去:“用这个。”
    柔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伸手去接。
    “怕什么,朕要是想杀他他还能活到现在?再说,朕也不屑动用私刑,便真的要杀他,那也是查清之后,三堂会审,押到菜市口去当众处决。”
    “我又没说你要动手。”
    柔嘉一把将那药拿了过来,抿了抿唇,他这人自小学养极佳,又心怀天下,倒也算不上什么恶人,可偏偏这张嘴总是拣最坏的情况说,叫人如鲠在喉。
    萧凛一提到这件事便控制不住地冲动,见她低了眉眼,这才意识到些许不妥,难得又凑近了哄了她一句:“好了,朕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你舅舅脸上刀疤纵横,凶神恶煞的,原本就让人怀疑。再说了,都说外甥像舅,你怎么和他没一丝相似?难不成……你们不是亲舅甥?”
    “怎么不相似了?”柔嘉忍不住反驳他,“我母亲说我舅舅从前也是个美男子,是遭遇了变故才成了这样的,母亲还说我长得很像从前的舅舅,当然是亲舅甥了!”
    柔嘉忿忿地替舅舅鸣不平,白担了罪责也就罢了,现在连样貌身份都要被人怀疑了。
    可萧凛听了她的话,却浑身一震,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都说她样貌像她那个美艳的母亲,但萧凛觉得,她其实更像她那个早逝的父亲,气质温润冷清,性格也慢吞吞的。
    难不成……
    他攥紧了掌心,又问了一句:“朕记得你舅舅是在元亨十八年春末因为寻亲来到京城的,一入京因着你母亲的缘故便在军队里节节高升,在此之前,倒是从没听过你有一个舅舅。”
    这件事连柔嘉也没听过,又遑论他。
    柔嘉实诚地摇了摇头:“其实我以前也不知,母亲说舅舅是当年逃难的时候走散了的,偶然间才找到的。”
    偶然间找到的。
    萧凛又确信了一分,怪不得一个舅舅能不顾生命危险,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潜进皇宫里来把人一个身陷囹圄的侄女带走。
    能做到这种程度,他早该想到的,那根本不是舅舅,而是她那落水侥幸活下来的父亲吧。
    若是这样,那事情便愈发棘手了些。
    他要杀她的舅舅她尚且不让,若是杀了她的父亲,她恐怕不是跟他拼命,便是当场要跟着自尽。
    但她的父亲,萧凛依稀还有点记忆,只记得那明明是个极其儒雅的君子,尤其善于篆刻,又怎会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难不成当年之事真的有隐情?
    萧凛这么多年来一直坚信的事实忽有些动摇。
    他敛了敛眼中的不平静,将她写好的信拿过来,准备亲自写信问一问。
    若他果真是秦主簿,那他们便有必要先见一面,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柔嘉收拾了一番东西,肚子里又隐隐有些发饿。
    萧凛坐在桌前挥毫泼墨,直到听到了她肚子里咕噜了一声,手中的笔才停了下来:“又饿了?”
    明明刚吃完没多久的,连他那么大个个子都没嫌饿,柔嘉连忙侧身捂住了肚子,稍稍有些脸热。
    可她又实在是饿,不得已还是点了点头:“是有一点点。”
    萧凛看着她微微羞窘的样子心知肚明地笑了笑,她是两个人,自然比他一个人消化的快,他收好了信,起身叫了侍女来。
    柔嘉这时候也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了,肚子里的馋虫勾的她饿的都快心慌了,她顺着心意一连点了好几样:“糖蒸酥酪,火腿鸡汤,清焖莲子,我还要一碟枣泥糕……”
    这么多?她怕是饿的不轻。
    萧凛食欲也被勾了起来,跟着要了几样。
    不多会儿,热腾腾的粥汤并几碟精致的小菜便送了上来。
    柔嘉明明已经饿的不行了,没等着侍女布菜,就自顾自动了勺子。
    可刚才还饥肠辘辘的,这会儿一闻见菜味,她又忽然神色恹恹地撂了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碗里的汤,百无聊赖地不再动。
    “怎么不吃了?”萧凛住了筷,微微皱了眉。
    “没胃口了。”柔嘉放下了勺子,眼睛却有意无意地瞟着他那边,似是有些好奇,“你在吃什么呀?”
    看来她不是没胃口,而是想吃他的东西了。
    萧凛笑了笑,贴心地将尚未动筷的云吞面推了过去:“尝一尝?”
    她就是突然想吃啊,也不能怪她呀。
    柔嘉躲开了他眼中的笑意,闷头将整碗悄悄扒拉了过来,夹起一整颗云吞一口咬住。
    这云吞做的饱满多汁,一口咬下去,满嘴鲜香。
    鲜美的汤汁在口中炸开,柔嘉被鲜的眉毛都翘了起,唇角悄悄地勾着,像一只得逞的小狐狸一样,满脸愉悦。
    可光是吃着碗里的,她还觉得不过瘾,又吩咐了侍女上一些蘸料来,蘸着辣椒往嘴里送。
    一颗,两颗,三颗……
    萧凛坐在一旁看着她闷头夹着筷子,被辣的额头都流汗了,原本娇嫩的唇瓣被辣的红艳艳的,已经微微肿起来了,手腕却还是不停,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沉了下来,不由得微微皱了眉。
    直到第八颗的时候,当看见她又蘸了满满的红汤,那云吞上红通通的已然看不清原本的面目了。
    萧凛终于还是忍不住按住了她又要夹起来的手:“好了,一种东西不能吃太多,你这是吃云吞呢,还算是吃辣椒呢?换个别的。”
    他手腕一用力,那还没送到嘴边的云吞一抖,落到了桌面上,汤汁和辣汁溅出了一点,正好沾到了她的袖子上。
    到嘴的东西没了,衣服还弄脏了,柔嘉微微气恼,干脆放下了筷子。
    玉筷子和骨瓷碗相碰时清脆的一声响,萧凛立即撒开了手:“朕也是为你好,晚上不能吃这么多辣,小心肚子疼,你若还是饿,再换个别的也行。”
    他说着又将桌上的酥酪和鸡汤推了过去。
    可柔嘉看了一眼,皱了皱鼻子便扭开了脸:“不要了,我吃饱了。”
    眼看着她要走,萧凛一阵头疼,不得已只好将人按了下来:“想吃便吃吧,但不许再蘸辣椒了。”
    萧凛眼神一示意,身旁的婢女顶着公主虎视眈眈的眼神,颤抖着手将那蘸料移了下去。
    柔嘉的眼神仿佛长在了那辣椒上了一样,随着侍女的动作一点点跟着转。
    当侍女一转身,彻底看不见了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细微的拖着哭腔的声音。
    柔嘉嘴一抿,那眼中包着的泪便跟着滑了下来,一颗一颗,极为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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