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瑕见状,心中了然,他早已预料如此,可仍是心生羡慕。
    “恭喜你啊,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人。”明瑕道:“褪去人魂,不入仙门,羽化散仙之身。”
    洛银一顿,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这一身仙气。
    墨安设下的天光之境误打误撞让她渡劫失败,诛仙阵又误打误撞地毁了她的凡体,如今才能让她以散仙身份留在人界,机缘造化,是劫也是缘。
    第102章 一百零二   谢屿川:不怕,姐姐。……
    洛银尚是肉眼凡胎时, 不能看出明瑕的不同之处,如今脱离了凡体,身躯由寒山冰雪淬成的冷梅而化, 一双仙眼可洞察一切, 自然也看见明瑕身上收敛的妖气中, 含了一丝不符合人间的气息。
    “你也曾是仙。”这话不是疑问, 他的天灵上无仙光仙气,所以洛银用了个‘曾’字。
    明瑕并不意外自己被人看穿, 事实上不过是洛银做到了他一直想做的事。
    他坦然承认:“是。”
    明瑕曾是仙,他在人界也有名讳,早洛银许多许多年,那古籍中或许还留有一丝对他的记载, 说他如洛银一般,是千年难得一遇的修仙奇才,只是他没有洛银那般走运, 正巧渡天劫时被地心火烧了洞门, 这才保留了凡人之躯。
    他管那种生死一线的经历,叫走运。
    明瑕二十五岁便羽化成仙了, 他渡劫的过程几乎没有波折, 脱离人界也没有丝毫痛苦,只是他一直都不太想成仙。他本身是个悠闲自在,碌碌无为的人,偏偏就是这样的人, 未经过任何努力,仍然超越了修道界各个大能,成为人人艳羡的天选之人。
    明瑕成仙后,惊觉仙界也很无趣, 比起人界而言,那里简直索然无味,所以他想要回到人界来。
    洛银没去过仙界,甚至没跨入过仙门,她随明瑕一道步行离开灵州雪山,出于好奇问了一句:“仙界是什么模样的?”
    “啊……一个没有灵魂的试炼场罢了。”明瑕瞥她一眼,眼神中的羡慕再度涌现出来,最后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仙,不是修道的尽头,不过是凡人脱离一重身份的开始。仙上有神,神上有圣,永无止尽地超越自身,改变现状,看上去像是得到了升华解脱,实则不过是陷入了另一种被束缚的旋涡罢了。
    超脱人界之外,另有数不尽的大千世界,一重重脱离,也是一重重困锁。
    所以明瑕在看到仙界之后,心里想的便是不如回来算了,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顺应天意,渡劫成仙的。
    那被仙界众仙视为修道成神过程中失败而陨的天光之境,反倒成了明瑕的解脱,他花去很长时间才从那里离开,分明没犯一错,却从仙界顺着天光之境坠入凡。曾有人说,凡是从那儿坠入深海的仙,没有一个能成功重塑肉身凡胎存活的。
    明瑕没有选择脆弱的妖界生灵,而选择了深海中的一块明玉,他很走运,坠入了瑰海深处的火海里,化成了一块石头,又经过千年修行而来,才得到了一具堪称完美的身躯。
    重新归来的世界,与他过去所见又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世间在他于仙界度过和变成石头沉睡时,悄无声息地走了几千年。
    几千年,瞬息万变,他成了玉石化成的妖,因对过去修道仍留有一些知识,才在妖界得了个文相的头衔,对于恶劣环境的妖界,他还是更向往人界的繁荣鼎盛。
    他时常来人界畅游,也因一次机缘巧合认识了墨安。
    墨安是个十足的伪君子,若非当初的天光之境下有幸存者,若非明瑕早已熟识天光之境,若非五百多年后洛银还意外苏醒,那他便可装模作样一辈子,永远是人们心中可惜没能成仙,却造福千万百姓的仙道。
    墨安对天光之境颇有研究,那时他还没有显出他的勃勃野心,明瑕以为他们志同道合,也以为对方早入登仙境不愿成仙,是有与他当年一般心思,所以他帮了墨安一把。
    天光之境的灵力阵中缺失了一角,是明瑕坠入凡尘时为保命打破的,他帮一直摸不透天光之境灵力阵阵角方向的墨安,在灵州雪山下补上了那个缺口。
    那时,明瑕便见过了洛银。
    在灵州雪山的雪山壁上,洛银的神女图现身,是这里曾有人飞升留下的痕迹。
    墨安说,那里埋着他的二弟子,可惜渡劫失败,尸骨不存。
    明瑕心里好奇,于他眼里看来,洛银应当成仙了才是。
    再后来,妖界的气候越发恶劣,明瑕便与墨安商讨,两界结契,墨安轻易答应了下来,而后便是他们所经历过的那次重创。
    因他熟悉天光之境,所以明瑕成了唯一一个在墨安计谋里死而逃生的人,自然,谢屿川能活下来也是奇迹,照理来说即便他当时不死,也该被墨安的魂魄彻底占领意识,只是没想到他只是失去了记忆,又在几百年后重活过来。
    明瑕记不得自己当年在人间的名讳,也不记得自己是哪门哪派的弟子,唯一留有过去印记的便是这张举世无双的面容,他也时长对水照面,想回忆起过去,可往往枯坐一整天后,又觉得忘记的那些或许毫无意义。
    可如今他连面容也失去了。
    他重伤沉睡于妖界的暗溪里,多年才缓过这一口气,妖族众人询问他当日真相,他只能说是人界的背叛致使,至于细节,只字未提。
    如何告知他们天光之境?
    又如何告知他们自己能活的原因?
    如何说他也曾是仙,将那些抛去身后的过往再重新于妖族面前翻谈一遍?
    他本对人界无恨,对妖界也无多大恩,之所以会率兵攻入人界的原因,便是从宋渊那里听说,他们找到了谢屿川。
    明瑕以为谢屿川应当死在灵州雪山下,却没想到对方还活着,他没想过杀谢屿川,可他对欺骗过他,害得他彻底与过去划裂的墨安,终是有些恼怒的。
    可他又在无影沼泽上方,看见了洛银。
    洛银是意外的惊喜。
    墨安生死如何,谢屿川生死如何,明瑕都不太在意,但他想知道洛银是如何做到渡劫失败后,却仍能逍遥自在地活在人界,又顶着凡人的身份,不入仙门的。
    他好奇谢屿川如何从那场天光之境中存活,还能压制住墨安的魂魄。
    他好奇洛银若知晓当年真相,对她的恩师墨安又该是什么态度。
    因为这些好奇,明瑕重新回到了暗溪,他想静观其变,看到他好奇的答案。
    如今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了。
    关于明瑕,洛银无话可说,她觉得此人非要离开仙界,回来人界的意义不大,因为他似乎对人界也没太多兴趣,也许他在当年被天劫焚烧了凡体,彻底羽化跨入仙门那时起,便被剥夺了生为人的七情六欲。
    即便没有完全剥夺,也至少舍去大半了。
    洛银身体里取之不尽的灵力,是她天灵处汇聚的仙气,她可融合人界的万物自然,将那些悉数化为己用。
    而当年谢屿川其实险些是活不成的。
    脱离了凡体,洛银也回忆起了一段原先不存在她脑海中的记忆。
    那时她的一缕魂魄化成了灵州雪山山壁上的画,被地心火焚化之后,洛银闻到了空气中的焦枯味儿,她短暂地化过形,也看见了一只跌跌撞撞,可怜兮兮的幼狼往雪山方向奔来。
    他精疲力尽,只要自此睡去,便会永远沉眠,身躯由墨安掌控,即便再度清醒过来,也不再是妖族的狼王殿下。
    洛银彼时没想那么多,她只是以为他身体里蓬勃四窜的妖气很快就要结束他的性命,所以施予援手,以一些灵力封住了他的经脉,压制了他的妖气,也压制了那妄图吞噬妖气壮大自己的墨安残魂。
    洛银没想过,她曾救过谢屿川。
    也没想过原来当初封住他妖气的灵州道法,出自于她自己的手。
    所以谢屿川在弥留之际见过她,也会在睁开眼的第一时间认出她,他的记忆随同妖力一同封印,可仍忘不了曾在雪山壁上看见过的神女画像,迎风雪而立,邈邈娉婷。
    因此后来谢屿川若陷入黑暗的噩梦,总会固执地问她,是否一睁开眼便能看见她。
    有许多回不是如此。
    洛银心中酸胀着难受,她可惜那些回,如若可以,她希望以后谢屿川每每睁开眼,都能第一眼看见她。
    出林后,洛银才看见了满山纷飞的雪,原来不是从灵州雪山上飘下来的,而是天已入冬,小雪天里飘霜,山间的溪流都冻了大半,这一睡,竟不知过去多久了。
    她身死之后,幸州如何了?人界如何了?
    最重要的是……谢屿川如何了?
    洛银问:“如今是何状况?”
    她在睡梦中,好似听到明瑕提起过谢屿川。
    明瑕道:“小狼王的经脉打通,重掌妖气,不过经过诛仙阵后,他的魂魄又回到了最虚弱的时候,他好似是在妖界睡了两个月,醒来之后便疯了。”
    “疯……了?”洛银心尖一痛,有些理解不了明瑕这话。
    “毕竟一个人的身体里有两个魂魄,各自都想掌握这具身体,互相牵制,如同打架,有损身体不说,于精神力而言也是不小的打击。”明瑕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他也倒是挺厉害,居然还能反抗,你要不要亲自前往去看看?细算起来,如今他杀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他……”洛银的胸腔跳动得厉害,她睡着不过才短短半年,谢屿川却经历了许多她不曾陪着的苦难。
    谢屿川曾因墨安掌控着他的身体,杀了十几条人命便情绪崩溃,在洛银面前时而畏缩,时而疯魔,这样的人,又如何经得起那几乎上千条人命的血累?
    洛银不敢去想象谢屿川以为她死了之后的痛苦。
    正如她无法接受谢屿川丧命,所以才拼尽全力殊死一搏,用自己结束了诛仙阵,保住了他的性命。
    她明明……明明有叮嘱过他,别做傻事的。
    “而今形式,告知于我。”洛银朝明瑕看去一眼。
    她眼眶微红,眼神中遮掩不住的心疼,明瑕不能体会这样情深,他将近来几个月在幸州附近发生的事都告知与洛银听,从霍城外竹林内被害的百姓算起,提到那些被扒光衣服高挂风干的修道士。
    还有那句话。
    “吾乃墨安,仙身神志,万物主宰,凡人蝼蚁,以血为吾铸天剑,尔之幸也。”
    这句话如今九州遍地都会说,也无人听说过,所谓天剑究竟是什么剑,此剑铸成,又能斩杀什么人。
    洛银在听到这句话后,浑身一颤。
    她了解谢屿川,正因为了解,才会在听到这句话后,从脊背开始发寒,胸腔的跳动于这一刻仿若停止,深林外呼啸的冷风冻得她思绪都断了。
    分明成仙之后是察觉不到冷的,可洛银仍觉得一股寒意直窜心头,那里疼得仿若被割出千万条细小的伤口,密密麻麻地束缚着她的呼吸。
    他果真……是个疯子!
    他怎敢,又怎能如此?!
    洛银此刻只想立刻出现在谢屿川面前,狠狠地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家伙!她说过无数句的心疼,让他千万照顾好自己,这人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而今在哪儿?”洛银问。
    明瑕反问:“怎么?你要去杀他,替天行道了?”
    明瑕也想知道,如洛银和谢屿川这般,能为彼此牺牲的深情,在面对天下大义时,她已成散仙,不受人界制约,又该如何取舍。
    细白如玉的手指指了个方向,明瑕轻声道:“他总在幸州逗留。”
    话音刚落,他便察觉到一股微凉的寒风从面前刮过,扬起了一缕青丝,那发丝扫过明瑕脸上的面具,残余些许冷梅清香。
    明瑕勾下了那缕发,不禁浅笑。
    不愧是仙,如今山川河海,万里距离都困不住她了。
    灵蝶飞去,不留痕迹,不过一个眨眼,也不过瞬息之间,洛银便从灵州雪山下的深林外消失,只身站立于霍城的城门之上。
    幸州,到处都是血腥气。
    是这长达一年断断续续的战役,和后来被谢屿川大肆杀戮残余的怨气。
    洛银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城门,轻身飞落,再一回头,那粗麻绳挂过的城门上残留干裂的血迹,好像将那十几具一同挂在这处的尸身都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化为焦土的重明山谷,就在这座城池依傍的山后,那里是谢屿川妖气停留最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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