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时代,帝国行政系统早就进入无纸化办公。但所有呈交虫帝批阅的文件法案,一直延续着古老的传统,使用纸质文件确保王权的真实可靠。
    查德的觐见同样属于这个传统的一部分。
    宰相作为总揽帝国政务的行政首脑,拥有对内阁成员和高级政府官员的提名权和部分政务的决策权,同时对虫帝和议会负责。
    三百多年前,现任虫帝的祖父沉迷享乐,对处理国家事务感到厌倦。在他统治期间,其很少出席内阁会议。上代虫帝则比他的雄父来得更加直接,大手一挥,几乎将所有的决策权甩给了宰相。
    帝国宰相的权力一度扩充到违背宪法的地步。直到菲利特亲王强势上位。他作为中央军团的总司令官,把控情报局、军部、国防部和财政部等数个核心部门,经过大刀阔斧的一系列改革,将失落的王权重新攥回掌心。
    伊斯米尔成年前,菲利特亲王以虫帝名义主持内阁会议。伊斯米尔成年后,菲利特退出内阁。这为他在帝国媒体和民众间赢得了良好声誉。
    但年轻的陛下却不是每次都会出席内阁会议。他信奉畅所欲言、放权自治的理念,对他选定的大臣们给予充分的信任。他更乐意转将更多的时间用来巡视帝国各领星和亲身体察民情。
    他不出席时,由帝国宰相代为主持,在会后将议定的事项向虫帝做汇报。大部分内容年轻的雄子都会同意他信任查德的能力,正如他信任对方公正严谨的品格。
    眼下,安谧的书房内,查德言简意赅地向陈述着帝国半年来的财务数据。其中,庞大的军费开支是重点。
    客观来讲,陛下,这个时候和联邦和谈,可以大大减轻财政的负担。内阁大部分赞成那个方案的虫,其实也是基于这个考虑。
    查德语重心长:过去几个月内,苏里尔和洛特宁两面作战,不光耗费虫力物力,也给社会各方面带来了更多隐患。
    为此头疼的不止帝国吧?一直没什么表情的伊斯米尔忽地抬头,冷冷瞥来。
    几个月前,强烈赞成出兵的是他们;几个月后,迫不及待推卸责任、想把自己撇清的也是他们。真以为朕还是以前的三岁稚子,任他们随意摆弄吗?!
    真是放肆!
    雄虫重重拍向桌面,倏地站起身来。
    陛下息怒!
    查德一惊,赶忙跪地请罪。
    我们备受敬爱的亲王殿下,对阿普顿总理可真是格外友好啊。
    呵,联邦需要战争,他竭尽全力配合;现在阿普顿位子保不住了,他马上放弃几个月的战果,竟背着我转手让虫接触,可真是说一不二的威风!
    帝王的愤怒爆发得如此突兀,和他一贯的冷静淡漠彻底相悖。查德跪在地上,心惊胆颤。
    好在,虫帝没再继续质问。他站在那里,守护场愈加压抑而冰冷,显示着帝王恶劣的心情。
    当室内沉默的足够久后,帝国宰相斟酌着、试探地开了口。
    陛下,当前形势,我们必须先处理好克雷夫将军的事洛奥斯特目前还没有动静,但我们不能太过乐观。
    最重要的是,苏里尔情况复杂,重新选派指挥官过去并不明智没了劳埃德克雷夫,加上洛特宁的压力,臣认为亲王殿下提出的和谈是为上策。
    另外,司法委员会和情报委员会那边掌握了很多证据。听说亲王给了各方很大压力。舆论现在对王室、对您非常不利。民众需要看到您有所作为。
    针对克雷夫将军渎职、叛国的听证会迫在眉睫。陛下,我们不能再拖了。
    查德望着帝王的背影,很能理解他的感受。而也正是因为能理解,所以有些话,他不得不说,有些事,他不得不劝。
    如果休雷诺德还在这里,根本轮不到他这老头子。他只要做好份内之事,一切就可以顺利进行。
    毕竟正常状态下的伊斯米尔科拉莫斯,冷静克制、理智稳重,是臣子可以信赖的那种君主。
    伊斯米尔沉默着,他在窗边烦躁地踱了几步,又烦躁地将自己扔回椅子中。
    今天就到这里,查德。最终,年轻的帝王按铃,没有回答是,也没有说出否。
    帝国宰相脚步不稳地离开了。他年事已高,按理说早该退休颐养天年,但在当前政局下,他是最适合宰相一职的虫。
    只有他,能同时满足菲利特亲王提出的各项要求,又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将各自为政的大臣们拼起来用。
    只是,面对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饶是经验丰富的宰相本虫,也感到心力交瘁
    书房内,俊美的黑发雄子静坐在厚重的书桌前。他的目光穿过纸页,落向不知名的虚空。
    秘书官在门外偷偷瞅了一眼,对候在旁边的侍从摇摇头。于是后者明白,今天的午餐又得再等一会。运气好,半个小时,运气不好,也许会到晚餐时分。
    侍从们十分思念那只体格健壮的金发雌虫。只有他有勇气在帝王盛怒时靠近,也只有他,能消减帝王身上的冷意,让对方按时就餐、按时就寝。
    这样,他们的工作不知好做多少,更不用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在雄虫的守护场里艰难喘息。
    谈及对休雷诺德的思念,这皇宫内外没有虫可以超过伊斯米尔。
    那只雌虫离开了多久,伊斯米尔的世界便失去了多久的色彩直到现在,它都是一片黑白。
    这座皇宫变成了巨大的监牢。而他是被缚于此的孤魂。
    他不受控制发的火是过去十年的总和。他半夜惊醒的次数直线上升。而雷电交加的每个夜晚,他只能将自己关在寝宫的小书房,缩在墙角,任理智全线崩溃后,被扯进无尽深渊。
    从苏里尔传来一份份战报和阿加雷斯的消息是他的解药。他咬牙苦撑,在漫长的夜晚默默计算着与休再见的日期。
    远征军攻下苏里尔的二十八颗行星;
    远征军对拉里拉尔防线开始全面进攻;
    远征军取得决战第一场胜利,卡格里行星纳入囊中
    他的心开始跳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抱那只雌虫。然后,他失去了休的消息。
    那根穿过百万光年先牵系而起的绳子,那根维系着他呼吸的生命线,断掉了。
    伊斯米尔无比慌乱地向夏恩拨出通讯,然后听到了对方几近疯狂的警告。
    坏消息一件接着一件。先是苏里尔战况的反转甘鲁中将玩忽职守,在帝国的后防线上打开了关键隘口,让联邦舰队包抄了尾巴;再是远征军最高司令官的失踪、洛奥斯特大公的擅自离队。
    当菲利特将记忆软体储存卡放到他桌上时,伊斯米尔的噩梦开始了。
    视频里,银发军雌毫不留情地攻击着夏恩洛奥斯特。那只雄虫被击中了。鲜血从他胸口喷涌而出。
    01G赶去救援。强大的精神力使机师们丧失了意识。舰艇被炸毁。重伤的金发雄虫落入宇宙。而他的未婚雌君,乘坐着接驳艇逃生。
    这份明显来自舰艇监控系统的影像成了军部关押克雷夫的直接罪证。而在情报局的审查中,甘鲁中将供认,是帝国上将指使他从波森星撤退,为联邦让出进攻线路。
    对于远征时,他和帝国上将的不和,甘鲁说这是刻意为之;对于帝国上将放手胜利果实,突然逃窜他国,甘鲁用纸不包住火予以解释。
    那艘改装过的运输舰中发现的上百只雌虫实验体,便是这团火。
    2370年,帝国边境的4864722小行星在内乱中被星际海盗趁火打劫。20年后,菲利特亲王发兵,夺回了这颗行星的统辖权。当时奉命执行任务的指挥官,是正在军部中央军团任中将的劳埃德克雷夫。
    甘鲁中将同样参与了这次出征。根据甘鲁的证词,他就在那个时候偶然发现,这颗行星另有蹊跷。遍布行星表面的厂房不是海盗私自采矿、榨取最后价值的工厂,而是掩盖非法虫体实验的遮掩物。
    非法虫体实验需要大量虫力物力,更需要帝国政界军界和医学界的关系。单凭星际海盗做不到。这么多年来,这个非法实验在帝国内外屡禁不止,除了巨大的利益,自然是有势力庞大的虫在背后推动。
    甘鲁的证词里,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洛奥斯特是背后主使,但也差不多了。缺的只是各个环节的证据。而这些东西,伊斯米尔知道,只要查下去,就会要多少有多少。
    早在今年2月份的时候,他就从夏恩那里拿到了4864722行星非法实验的真正证据。整件事前的大概和司法委员会、情报委员会现在掌握的基本一致,除了一些关键物证和人证指向的主谋者。
    菲利特才是藏于背后的黑手!
    而他,却因错误的判断,丧失了先机,被对方倒打一耙。他千般思量、万般小心,却还是比不过菲利特的狠辣无情!
    迄今为止,他们叔侄之间依旧没有挑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但每一次对视,双方眼底的仇恨都会浓厚一分。
    他派出了莱辛队长。他们是最早赶到那艘舰艇的虫。随后,洛奥斯特的欧索瓦少将带着舰队出现。他们控制了那些非法实验体,并对坠落行星表面的劳埃德和休进行了救援。
    这之后的信息是绝密,只有虫帝和菲利特以及情报局的必要人员知晓。
    克雷夫将军产下了一枚雄虫虫蛋。
    这只洛奥斯特仅存的直系血脉,经由欧索瓦少将,落在了菲利特亲王手里。对方以此为要挟,强硬地向年轻的帝王施压。
    这是一个选择题。
    是鱼死网破后的满盘皆输?还是弃车保帅后的风平浪静?
    这场未公开未挑明的最终决战,十几天来,日复一日地压在伊斯米尔的心头,让他食不知味、夜不能眠。
    洛奥斯特为帝国贡献了太多。如果保不下这最后一点血脉,就算勉强赢了,他也会失去帝国之刃的支持。克雷夫会成为隐藏的威胁。他会孤立无援。
    如果继续隐忍,接受菲利特的条件,让克雷夫成为替罪羔羊,堵住悠悠众口。他的确可以继续保存实力。但他会唾弃自己。他会失去壮志雄心,永远活在菲利特的掌控之下。
    伊斯米尔进退两难。
    克雷夫身为帝国上将,以及四大公爵的未婚雌君,身份十分特殊。若要对他定罪,必须启动专门的弹劾听证程序。
    即由国会的上下议院联合召开数轮听证会,一百名议员组成陪审团,最高法院大法官主持审理,控辩双方提交证据公开辩论。
    听证会最后,议员对指控做出有罪或无罪的判断。如果有三分之二的议员认为克雷夫有罪,那么他将被剥夺帝国上将的军衔和所有职务,并被送上审判台,接受最终裁决。
    弹劾是非常危险的政治举措,一旦触发,便如多米诺骨牌一样,出现很多不可控的后果,甚至有可能会分裂帝国。
    因此帝国历史上的弹劾案屈指可数。而弹劾听证程序的启动必须经御前会议同意。即伊斯米尔必须亲自下令,这场审判才能正式提上议程。
    争取时间、延缓决策,是伊斯米尔现在正在做的。但菲利特亲王的耐心已近耗尽。
    如果只是克雷夫,就算加上一只雄虫虫崽,他也不会如此为难。他会将那份证据扔到菲利特的脸上,尔后和他彻底撕破脸皮,将数年夙愿来个彻底清算。
    可是休也在菲利特手里。而阿加雷斯们至今没有任何进展。他被对方藏得严严实实,伊斯米尔唯一知道的事,便是他还活着。
    黑发雄子捂住双眼。
    他知道这不会太过简单。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他才发现,这远比他预想的要难得多。
    昆恩赶回瑞德哈特的时候,发现这颗星球居然也在下雨。
    夏日燥热。不管是普通市民,还是聚集在斯托克球场的观众,他们对于这场大雨都十分兴奋。
    一直以来,恶劣的天气都是提高飞球比赛收视率和上座率的催化剂。
    观众们喜欢更加激烈、更加血腥的追逐和冲撞。他们为此欢呼、为此激动。但对于决赛场的双方,这场大雨是不合时宜的严峻考验。
    曼奇家的飞行艇中,昆恩频繁地在终端上查看天气。他紧皱眉头。
    原来预报的中雨变成了暴雨。情况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化了。
    少爷,前面出了交通事故,航线被管制了。驾驶员扭头,神色很是急切,我们肯定要错过比赛的开场式了。
    现在正值晚高峰。他从空港接到对方,哪怕一直全速航行,在2000前到达目的地都是小概率事件。更别说这糟糕的天气状况和突发的航线管制。
    错过开场式已经是很保守的说法了。他相信昆恩很清楚这一点。
    他们能在比赛结束前赶到,都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绕路呢?雄虫问道。
    不行,备选航线都是红色。驾驶员查看了下导航,我建议保持现状,等待交通局放行。这应该是最快的。
    昆恩咬住下唇。他打开艇内的电视屏幕,转到斯托克球场的直播画面,同时向格斯拨出通讯。
    在回来的航行舰上,头重脚轻的昆恩吃了感冒药。他本该一头睡过那几个小时,但许多念头在他脑子里萦绕着,久久不散,叫嚣着让他做出决断。
    空无一虫的舱房内,他望着宁静寂寥的宇宙,仔仔细细地,虫生第一次地认真思考未来。
    正如他对夏恩所说的。他不想再逃避了。
    格斯为了他,竟然愿意主动放弃飞球职业生涯。而他在得知这一决定后,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对此表达过抗议。
    他已经自私、软弱到如此地步了吗?!
    他明明就知道飞球对格斯来说意味着什么!洛特宁家中那些发黄的球星海报,他每次谈起飞球时发亮的眼神,他自律到近乎自虐的训练计划
    他是那么地热爱这项运动,为此甚至不惜忍受了种种不公和磨难,眼看着就要大方光彩时,却准备为了一只雄虫,亲手葬送自己的梦想。
    格斯的伤,最早时不算太严重。只要精心护理和足够的休息,不会有任何后遗症。更不会恶化到如今这种地步。
    前几天,在德拉斯卡的办公室里,医生神情严肃地下了最后通牒:
    如果格斯罗特姆再上场比赛,不用一个月,短短几个小时,他很大可能一辈子都飞不起来了。
    智商正常的运动员不会冒如此风险,去拼这一场小小的胜利。但是格斯会。昆恩之前一直觉得他是求胜心强,后来才突然反应过来,这只雌虫如此不顾一切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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