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深夜的时候,她再次发现那股气味来到了她的身边。
    宋文卿起了好几次夜,她不断来查看自己的情况,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发出了什么声音,因此让她担心,尽管她已经很努力地克制,但是腿脚的疼痛让她的太阳穴都嗡嗡作响起来。
    到后半夜的时候,宋文卿几乎就一直守着她。她轻轻地揉按着她的右腿,很久很久,直到她睡去,再次朦朦胧感觉到什么的时候,那双手依然在帮她按着,在天快亮的时候,她才回去睡觉。并且往后一连几天皆是如此。
    雨一直不停,王府的筵席延后了。
    她这样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开始巨细无遗地照顾她,从叁餐,到静修,她会在她打坐的时候,一言不发地过来给她按腿。鹤生不再说什么,因为她发现她越来越沉默,她看上去有些无奈、有些悲伤,她看着秦秀娥的时候,总是一两眼就移开视线,即便秦秀娥拉着她说话,她也垂着眼。
    鹤生不再发脾气,她也没别的脾气可发了,她们之间像有无形的默契。
    她越来越习惯她的照顾,同时也越来越感觉这样的生活窒息。
    平静是在那晚的筵席上打破的。
    雨终于停了,虽然没有落晴,但是地上已经渐渐干了些。
    她已经没有任何推辞的理由,况且秦秀娥说她也想去。这件事她之前跟知府说过,知府推辞了,王爷自然希望知府能到场,所以在秦秀娥被世子撺掇着凑热闹的时候,她只能答应。
    留春门前的小路直通王府的西角门,走过去就到了,但是因为鹤生腿脚不好的缘故,还是驭了轿子在坐着,一共两架,秦秀娥是走路的。她心宽,也不在意这些。到了王府西角门进入,由庭院布置的灯火已经蔓延至此处,渐行走入,鳞次栉比的深宅大院才益发绮丽红妆,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得两条金龙一般,各处都是来往的婢子小厮,锦衣玉带依次团簇在庭院中心、灯火最旺盛的一处。
    今日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只是前两日立夏,这是王府的规矩,春夏秋冬皆要设宴款待松江一些熟识的大人老板,并请来扬州的戏班子唱一出,众人热闹热闹。
    这样的宴会过年那时也有,每要经此,她的腿便要痛上好几天,因为几乎每个到此一聚的贵人,  她皆要走一遍。世子不成器,这些笼络人心的烂事,以及一些不可见人的、涉及王府存亡的秘事只能她这个名义上的世子师父来办。当然,如果不是因的什么把柄,她也不会沦落至此。
    不过这些日子世子如此听话,她想,这代行职责总该移交正主的。
    正当她如此想的时候,她听见旁边的世子沮丧地嘟囔:“唉,文卿应该过来的,她为什么不过来呢?”
    满脑子都是女人的蠢货,“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做徒弟。”她竟然指望起他来。
    “一定是你,师父,你是不是又骂她了?”
    鹤生道:“把又字去掉,我骂谁都不敢骂她。”
    秦秀娥道:“姐姐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可能是太累了。”
    她这么给她守夜,是个人都扛不住。还是说,她是因为秦秀娥的缘故才……她看向世子,他可能今晚就想把人介绍给王爷,或者在王爷面前露个面。
    说实在的,她并不希望她到场,即便撇开世子这厮不谈,那样的场合没什么意思,尤其她还是以自己的丫鬟同行的时候。无论因为什么原因都好,浪费这个时间,还不如好好休息。
    “世子,道长,”到庭院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者与她几人微微颔首,遂将视线落在她的身后处处好奇的少女身上,她介绍道:“这位是秦府台的千金。秦姑娘,这是王府的管事,姓张。”
    二人亦相互颔首,依次“张叔”与“秦姑娘”称呼,世子道:“我爹在么?”
    管事的道:“世子知道的,王爷大都是宴会结束才出来露个面。”
    “嘁,什么毛病,爱端架子的臭老头。”
    “他真的是世子么?”秦秀娥小心翼翼瞥着他们,凑到她耳边道,“可他明明看上去像个……”
    “像个混子?”
    她一言难尽地点头。
    他何只是像个混子,如果不是自己还能稍微管一管他,他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二混子。
    这个世道,皇家宗室都是看着辉煌,但是就跟朝廷养的猪没什么分别。除了拿朝廷的俸禄,装点装点他们李氏王朝的辉煌,其他的什么都不能干,从政还是经商,都是杀头的罪。早些年还好,如今朝廷自个儿都入不敷出,政策是一年比一年掐着这些无用宗室的脖子,要查地割地,要削减俸禄,前阵子跟知府量地就是为的刮他们的油水。
    这些宗室便相当于是跟着朝廷讨饭的,世子看不上他爹,十五岁就不知天高地厚地离家出走。说是要闯荡江湖,却在走山路的时候撞见一票劫匪。一个不识人间疾苦的世子爷自然不敌。但好巧不巧,她那时正好脱险准备离开金陵,便顺势救下来他,才有了后来她这莫名其妙的师父身份。
    不过如今世子要是知道王爷背地里干的事儿,他估计恨不得他爹是个混吃等死的,反正他们子嗣也少,再怎么削都够用。
    “不行,我还是想文卿一块儿。”沿着抄手游廊走了片刻,这厮突然停下脚步。片刻,不由分说就往回跑,“我去去就会!”
    人一溜烟就没了。
    今日确实是个好机会,宋文卿面容姣好,体态又端庄大方,即便说是丫鬟,也不见得几个人信的,她跟在自己身边,能在王爷眼前混个眼熟,总比直接跟王爷说,啊,你儿子要娶一个丫鬟来得好。
    来到正庭,此处登时宽阔开朗,戏台子建在池水的那一头,台子边上是匍匐于水面的长长的水廊,众人坐在这边,两把黄梨木圈椅之间边放一张案几,几上摆着一些瓜果吃食,方便贵人们之间来往交流。
    此处已经密密麻麻坐了许多的客人,除了她与秦秀娥两个,无外乎不是男人,甚至都是超过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这时,秦秀娥紧张地拉住她的袖子,躲在她身后,显然并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不自在?”她问,“我都说了没什么意思的,让人送你回去?”她想的是,让人知道知府千金来过了就行,没必要非这里抛头露面不可。
    “不,我才不回去,”小姑娘来劲了,“反正我就说是你的丫鬟就行了。”
    她没办法,只得带着她过去跟人打招呼。除了她的知府爹,松江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在这里了。
    差不多过了两刻钟时间,将军府年轻一辈的过来了,依次是二少爷,以及大少爷的侧室赵氏。
    他们二人由管事领到此处。她与其对上视线,略与身前的老板颔首致歉,便拄杖上前去。
    赵氏遥遥走来,体态端方,已将风情敛尽。本来这种场合应该是大少爷及其夫人,或者二少爷及其夫人同行的,但是大少爷不喜这些,二夫人又合离了,才有了如此怪异的搭配。
    “二位福生无量天尊。”
    二少爷颔首示意,便穿过她们去了席间。
    “道长好,”赵氏莞尔一笑,便将眼刀飞在秦秀娥的身上,“好久不见了,道长身边还真是向来都不缺美人。”
    “谢谢这位姐姐,”秦秀娥雀跃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我是美人的。”
    “……”赵氏拧眉,没有搭理,顾自左右瞻望道:“奇怪,那小跟屁虫今日这是去哪里了?我近来可听说我那堂弟想成家了,不知看上的是哪位姑娘?”
    “您知道?”鹤生道,“这事儿贫道都不知,您是如何知道的?”
    “道长不知?哦、哦哦,是我多嘴了,我以为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了。”她掩唇巧笑掩饰一瞬间的仓促,片刻,忽的眼中一亮,“瞧,说曹操曹操到,弟弟来了。”
    回头看去,那厮竟然果然带了宋文卿过来。
    此时她一身的穿着与白日不同,想是打扮过的。
    世子看见赵氏的时候,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他本不想过来,但是见自己在此处,只能松开了拉着文卿的手腕,极不情愿地拖着步子过来了,然后不住给她使眼色。
    “世子殿下,”赵氏行了万福,遂看向宋文卿,“那想必这位就是……?”
    鹤生拉过宋文卿,“这位是家婢,”将秦秀娥塞给世子,“请世子带知府小姐四下逛逛,这毕竟是你的客人。”
    “你……”世子对她瞪大了眼睛,像被背叛了似的。但是秦秀娥二话没说推着世子走了,“对对,世子说要带我见识见识大场面的,来,大场面呢?”这丫头没什么好的,就是聪明。
    “家婢?”赵氏打量着她二人,目光如刀,似有不甘,“我以为道长惯不喜身边有人伺候的。”
    “凡事都有例外,我毕竟是个瘸子。二公子好像找您。”言罢,予以颔首,便带着宋文卿走了。
    宋文卿跟在她的身后,她将她带到人少一些的地方。她想让她就此回去,或者自己现在就带她回去。什么世子成家,这种风闻再传下去,只怕是收不住了。
    她面对她,宋文卿也正好仰面看她,一双眸子似有千言万语。鹤生凝视着她,看见她也正好启唇,但是二人皆没说出个什么,世子的声音便再次传来,“宋姐姐!”
    宋文卿仓皇,“世子……”
    “走,我带你去逛逛王府。”他哈巴狗似的凑到宋文卿跟前,待察觉到她的视线才迟迟问了她一声“师父”,“我带人去逛逛,一会儿你要回去就别等人了,我会送回去的。”
    他在宋文卿面前,也就他这世子的身份还有的炫耀了,“那秦姑娘呢?”她愠怒地点了点他身后一脸生无可恋的秦秀娥。她的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少根筋。
    “兄弟之间不讲这些,我相信她自己一定也可以玩得很开心的。”
    她看向宋文卿,宋文卿正好也看着她,她分明不想逛什么王府,可她就看着她,却什么话也没说。
    她总是这样,总是沉默,什么都不说。
    鹤生抿唇不说话了,秦秀娥过来站在她身边,“道长,我们回去吧,骗子,说什么带我长长见识,我再信他的话,我就是小狗。”
    “行,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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