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道她是怪物,他说:“他们当你是怪物,你不能把自己当成怪物。
    先生待她是极好的,亦师亦友。
    他才学渊博、远见卓识,教她读书作画、教她是非黑白;给她讲大好河山,讲传统习俗;他克己复礼却不死板,温文尔雅兼得风趣。
    他年长她许些,经历过广阔天地,见过春雾暖阳,也见过雨雪风霜,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遇到过很多事,因此更从容、更坚定。
    他应是个文人,却又有一身侠客骨,迂腐二字和他半点也沾不上边。
    先生就是先生,放荡又收敛,一身风骨,高山之巅写春秋,拨开云雾揽日月。
    他涉猎的书籍很多,极爱孤本,既看得了论语礼记,也看得了民间杂书,若遇有趣的地方也会讲给她听,小孩子喜爱的神话故事也张口就来。
    先生教给她的东西很多,多到染白受益一生,他严厉时也会让人害怕,可大多数都是从容温雅的。他会陪她做她喜欢的事,会给她买糖葫芦,给她包饺子,哄她睡觉,哄她吃药,也会带染白溜出去玩,让她尝试各种各样的事,外出时从不忘给她带回来许些有趣的小玩意,也许并不名贵,却是世间难得。
    许是他一直把她当孩子看待,自然是纵容的那一方。
    染白一直觉得,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先生。
    直到那年入冬,他一病不起,她才发现,原来先生也不是完美的。
    他也会生病,也会倦怠,也会任性。
    他还说其实他也是人,不必把他看的那么高。
    他名唤墨宸。
    又是一年冬日。
    十一月。
    是她的生辰。
    窗外是一轮暖阳,前不久刚下过一场初雪,阁楼檐下滴着雪水。
    光影落在了梳妆台上,模糊了两道人的身影。
    那人白衣纤尘不染,正执着一把木质梳子,给昏昏欲睡的女孩子梳头。
    长长的银发一直垂到了苍白细瘦的脚踝,好似瀑布流转银光。
    “一梳多喜乐。”
    他说。
    “二梳长安宁。”
    声如碎玉敲冰,清越好听。
    “三梳岁无忧。”
    雪白衣袖,动作温柔。
    “我也要给先生梳头。”染白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还有青年的身影,认真说。
    “等我们的阿白长大,来给先生梳头。”他笑,“到时候先生就老了。”
    他是人类,命数至多百余年。
    血族不一样,他们长生不死,永存于世。
    染白闭着眼睛:“先生永远都不会老。”
    “承阿白吉言。”
    镜中的人白衣,神色永远温柔。
    如镜花水月。
    染白独自生闷气,不想理他,转头又被墨宸在外堆着的小雪人给哄好了。
    “真的不看吗?”
    “就看一眼。”染白嘴硬。
    “谢谢阿白。”
    他给她披上狐裘,白色绒毛衬着女孩脸颊更加苍白精致,生了一双纯粹的血色眼眸。
    阁楼外大雪纷飞,满目仁慈白。
    雪雕刻成了染白的模样,抱着一只小兔子,神色可怜巴巴,在阳光下栩栩如生。
    旁边还捏造了好几只雪白的兔子围着染白转。
    “你干嘛把我捏成这样子!”染白皱了下眉,神情都多了几分鲜活。
    到底还是个孩子。
    “这不是让我们阿白活泼一点吗?”墨宸看了看雪雕,又看了看她,温声,“很可爱。”
    先生白衣仿佛和雪色融为一体,清风霁月。
    “我也要捏。”她懒洋洋的嘟哝。
    “好。”
    直到傍晚,染白才堪堪捏好了一个雪人轮廓,虽然开始抱着恶搞的心思,但还是很认真的想把雪人雕好。
    “真棒。”
    他从不吝啬夸赞和鼓励。
    温柔教养,待人有礼,仿佛刻在了这个人的骨子里。
    染白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当时她心里觉得,这雪人还远远不及先生千分之一。
    傍晚时分。
    先生亲手做了蛋糕,拿了蜡烛。
    “尝尝先生的手艺。”
    遇到先生之前,染白从来没有属于自己的蛋糕,和爷爷在一起时……也未来得及过完一个生辰。
    “以后每年今日,阿白都要乖乖吃掉先生做的蛋糕。”他知她心中所想,不动声色的安慰,声音清越,静水流深,“来许愿。”
    “先生你多大了,还信这个?”染白早已学会遮掩自己难过的情绪,漫不经心的看着蛋糕。
    “只要先生在,无论阿白许什么愿望,都会灵验。”灯光下,他眉眼含笑,“要不要拜拜我?很灵的。”
    ——只要先生在。
    这句话。
    让染白记了一辈子。
    所以他后来不在了。
    他食言。
    他骗她。
    染白口中说着不在乎,眉眼却发软,闭着眼睛虔诚许下愿望。
    待她睁眼时,先生望着她:“一岁一礼,一寸欢喜,但逢良辰,顺颂时宜。”
    “我们阿白,生辰快乐。”
    阁楼只有两人,却不空荡。
    她不再孤身一人,枯坐一日。
    只要先生在。
    ——‘爷爷,我又长大了一岁,先生把我教的很好,你看到了吗?’
    染白不爱听那些繁文缛节,方圆规矩,墨宸便不同她说,反倒是她自己过后又皱眉低声问:“一定要学这些吗?”
    “不想学便不学了。”他放下书本。
    只要他在一天,她永远任性,不识大体、不晓分寸、不明事理又何妨?
    只要开心就好了。
    “先生待我真好,把我宠坏了怎么办?”
    她总是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他便一次次哄她:“阿白值得。”
    他陪她度过一年又一年、给她梳头、教她写字、一起过生日、一起过除夕、陪她玩雪、包饺子、做蛋糕。
    那年光影正盛,他身骨雅正端方。
    染白不会做饭,他便没有让染白踏过厨房一步。
    他说:“先生苦练厨艺,终有施展之日,自是欣喜不已。”
    有时也会骄傲的捏着她的脸笑说这都是他一口一口喂胖的。
    除夕那天,他包了很多饺子,捏了各种活灵活现的小动物,陪她听了夜半十二点的钟声,给她讲了睡前故事,轻声说晚安。
    染白睡前迷迷糊糊的听着那低沉声音,不甚真切,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愿我们阿白此生成长,落落大方,无忧、无疾、无灾、无难,年年岁岁,万喜万般宜。”
    她想。
    先生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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