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已经说不出话,面上肌肉每动一分,便是痛不欲生。
    那年轻人提了手下亡将的长/枪走来,将他逼退到墙角。
    他这才发现,这黑衣人长得竟然和床边那具尸体颇为相似。火光映照之下,他脸上血迹斑斑,杀人手法之娴熟凌厉,与他们这些正统军伍出身的人大为不同。难不成,这行宫之中,还另外藏了一群刺客?
    他想问问对方想要什么,却口齿不清,只能用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
    那黑衣人只冲他冷笑了一声,举起长/枪,朝着他的左胸,用力地、狠狠地刺了下去。
    那薄薄的铠甲,能挡得住飞来的匕首,又岂能挡得住精炼的枪尖。
    噗呲一声,她刺进去,又拔/出来,血肉翻卷,溅在她的黑色衣襟上,像是沾了夜雨,晕开点点的水渍。
    火把散落在地,悄然点燃木质的床榻。
    她丢掉长/枪,朝衣箱走去。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从地底下望来,惊恐地与她对视。
    阿姣现在略微冷静了下来。能在这里出现的小孩,想必一定是哪位皇子了。
    话本传奇里总写皇宫里有密道,专供贵族逃生,说不定这行宫里也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密道出口会在这个地方,也不知道怎么只有皇子一个人逃了出来。
    如今这小皇子亲眼目睹了她杀人,不知会留下什么祸患。若是要一起杀了他,稚童何辜,她下不去手;可若是带他一起走……开什么玩笑,天都要变了,她带个前朝皇子在身边,是嫌自己命长?
    正迟疑间,就听那皇子怯怯地道:“……着火了。”
    阿姣扭头望去,屋中确然已经起火,但那火烧得并不算太快,她若想逃,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又回过头,去看那小皇子。
    “你杀人了。”小皇子忍不住望了一眼身边被割断了喉咙的士兵,往里缩了缩。
    阿姣蹲下身,道:“殿下,他们是叛军。”
    “……我知道。”小皇子仰起脸望着她,她这才发现他脸上沾了不少尘土,想来在密道里走得很是狼狈。
    “你杀了他们……你是来救我的吗?”小皇子问。
    阿姣心道,这小皇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宫的,居然如此天真好骗,在他眼里,莫不是世上只有叛军和护卫两类人?
    她不愿久留,只道:“殿下,我出去看看。”
    皇室纷争与她无关,怪只能怪这孩子太倒霉,是生是死,还是由老天决定罢。
    她刚跨出门槛,就听到小皇子的声音细如蚊呐,仿佛鼓足了勇气才说出口:“我害怕……你可以带我去见母后吗?”
    阿姣脚步一顿。
    母后?
    她猛地转身,快步走回衣箱旁边,惊愕道:“你是太子?”
    小皇子茫然地望着她,仿佛不明白她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
    她一把推开衣箱,这才看清底下原来是一圈石头做的井沿,经年累月,已经被磨得快要和平地融为一体,而那小皇子正灰头土脸地跪在被填平的枯井里头,身边散落着几块零碎的银钱和首饰。
    她连忙伸手将他抱了出来,掸去他衣上泥土,发现他身上锦缎绣的正是金光灿灿的四爪蟒无疑。
    她心思急转,先前所有念头登时打消,再抬眼时,已然是眼眶泛红。
    “太子殿下,竟真的是你!”她去摸他的手臂,“可有哪里受伤?”
    小太子摇了摇头。
    他抓住她的衣角,仿佛将她当成了什么救命稻草:“是母后安排你来接我的吗?她在哪里?”
    阿姣当然不知道皇后在哪里。
    她抱起小太子,道:“殿下,我们先出去。”
    他看起来也不过七八岁大,但已经很重,她抱着他着实有些吃力,好在这小太子很听话安分,趴在她肩头一动也不动。
    火势已经不小,她带着小太子刚跑出住所,就又听不远处传来隆隆马蹄声。
    传讯用的烟花在天空炸响,不知哪里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大喊:“庞王谋逆!所有将士听令,即刻救驾,拿下乱臣贼子人头者,赏金万两!”
    阿姣愣了一瞬。
    怎么,皇室的援军这么快就来了?
    她藏在廊下,看着远处掠过的军马人影,轻轻拍了拍小太子的后颈,道:“殿下,你认得他们么?”
    小太子用力地摇头。
    她觉得有些奇怪,低头去看,才发现他竟一直死死闭着眼睛。
    “殿下,睁眼瞧一瞧,他们若真的是……”
    孰料这小太子摇头得更加厉害:“不要!全是死人……”他呜咽着,不肯再说下去。
    阿姣恍然。这小太子怕是养尊处优惯了,看她杀人已经是极限,如今一到外面,看到这尸横遍野的惨象,没有晕过去已经很好了。
    她垂眼想了想,道:“殿下,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母后让我藏在柜子里,不知道怎么我就掉下去了……怎么喊,都没有人理我……”小太子抽噎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出来了……”
    果然是有密道。
    “殿下,你一个人可以跑得出去吗?”她开口。
    小太子终于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她的侧脸:“你不带我去找母后吗?”
    “殿下也看到了,那两名叛军进来,就是为了搜查殿下。我为了保住殿下,与他们厮杀中受了伤,怕是走不远。”她语气沉静,“殿下乃未来天子,有龙气庇佑,不会有事的。”
    “我不要!”他慌乱中扯下了她的发带,她满头青丝顿时散落一肩。小太子眼泪汪汪,搜肠刮肚地道:“你是哪个宫的?你救我,我一定会向父皇讨赏,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是太子,你不能不管我!”
    他一个人在漆黑的密道里边哭边走,摸索了好久才终于见到一个活人,现在又是满地尸体,他怎么可能独行!
    阿姣心底微哂。
    这种时候倒终于耍起太子的威风了。
    “殿下你听,”她道,“好像又有人来了。”
    小太子果然忍不住东张西望,却又免不了撞见一番血腥景象,害怕地躲到她的怀里,恨不得抱住她的腿不放。
    阿姣不由疑惑,那些茶楼说书、话本传奇中讲的皇室勾心斗角,什么自幼培养、少年老成,难道真的是信口胡来?眼前这个太子的表现,怕是连山匪家的儿子都不如。
    她抬手,对着小太子的后颈干脆利落地劈了下去。
    她将昏倒的小太子平放在地上,从他手里抽出发带,重新扎好,踮足跃上了屋顶。从这里遥遥望去,行宫中央一片混乱,分不清哪里是援军、哪里是叛军。
    小太子既然原本是和皇后待在一处,那想必也是在行宫中央。她心算了一下距离和时间,心中有了数。
    叛军为了杀皇帝,早早就在行宫中央放了火,而这里偏僻,除了哥哥住的那一间,并没有其他地方着火。
    她在屋顶坐了半晌,看人海厮杀交战,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远处那只写着“庞”字的旗帜就缓缓倒下,淹没在乌压压的人潮中。
    人嘶马鸣中,她冷笑一声。
    这造反,来得快,结束得更快,反而衬得这满地尸体像场笑话。
    她跳下屋顶,回到哥哥的住处。她捡了几块正在燃烧的木板,扔到路上和其他屋子里。毕竟如果这里只有一间屋子起火,实在怪异。
    而后她将门口的小太监尸体拖到外面,又将那扎在士兵脸上的匕首拔了出来,想了想,远远地丢去了其他房间。
    “哥哥。”
    她弯下腰,身后热浪滚滚,火舌似乎要舔上她的衣角。她将哥哥扶正躺好,一滴泪落在他脸上,又很快被热浪烤干。
    “我和你是一条心的。”她笑了笑,低声说道。
    阿姣快速脱下了身上外衣丢进火堆里,抓起衣箱里一件内宦袍子就披上。她身形灵巧,很快就从火海中钻出,跑回小太子身边,将他一把抱起,又钻回了房间。
    她刚把小太子放回枯井中,身后一根横梁就喀的一声烧断,她就地一滚,掌心都被地面烫红,脚踝处更是不可避免地被砸了一下。
    小太子在呛人的烟尘中醒来,边咳边流泪:“救命!救命!呜……有人吗?来人啊……”
    “殿下!”她膝行而前,按住他的肩头。
    小太子在烟熏火燎中勉强睁开眼睛,看清是她后不由嚎啕大哭,抓着她的手臂就想爬上来。
    “殿下!听奴婢说!”阿姣厉声喝道。
    许是他从没被人这么凶过,一时竟呆住了。
    “殿下你刚才晕过去了,没有看到外面是多么凶险。现在火太大了,我们只有回到下面,原路去找皇后!”
    小太子张了张嘴:“……可是母后不理我。”
    “那我们也可以在下面暂时避一避!”阿姣道,“殿下,再不下去,我们两个就都要被烧死在这里面了!”
    小太子到底还是没见过这火海一般的阵仗,抹着眼睛往下挪。
    他哀哀道:“你不会丢下我吧?”
    “不会的殿下!你先下去,奴婢才能殿后!”阿姣催促道。
    小太子终于消失在了枯井里。
    阿姣忍着脚踝的痛,也钻入了枯井之中。这枯井实在是窄,小太子在里面尚有余地,她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下来,四肢都缩成了一团。
    她伸手,将外面地上的衣箱拉了回来,盖住这里的井口。那衣箱虽是木质,但涂了涂料,虽会被烧焦,但也不至于被烧化,挡一挡烟火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后背抵着衣箱的底座,趴在被填实的泥土上,腿下压到了几块银钱和首饰——这肯定不是小太子掉的,那只能是住在这里的人藏的。太监俸禄微薄,藏一些私房也无可厚非。那衣箱放在这上面,或许就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正胡乱想着,就听小太子的声音从密道里幽幽传来,带着一丝微颤:“你还在吗?”
    “奴婢在。”她把那些东西扫到一边,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便摸到了石壁上一个窄窄的开口。
    她提着气爬了进去,很快就碰到了小太子的手。
    小太子立刻像藤蔓一样缠了上来。
    她伸出手又在墙壁上摸了一会儿,摸到一个勾环一样的东西,用力一拉,一块石砖便被她拉了出来,堵住了方才的开口。
    “殿下,这个先前就是开着的吗?”她问。
    小太子道:“不是,我拉了好久才拉开的。”顿了顿,又分外委屈道,“我还以为我要死在这里面了。”
    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随口道:“太子殿下吉人天相。”
    心里却在想着,哥哥给的纸上没有提到密道的事情,想来那个衣箱并不是他的,藏银钱和首饰也确实不像哥哥的风格,那只能是与他同屋的小太监做的了。小太监粗心大意,只发现这口被填的枯井里适合藏私房钱,压根没发现这里还有个伪装好的密道。
    她疑心皇室也根本没发现这里有个密道,哪有密道出口会在太监房中的道理?可皇室若不知道,那皇后把太子塞这里面来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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