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答道:“歇了会儿,然后便看书。”
    “不错。”太后赞了一句,“陛下要随秦太傅好好学习,才好早日替哀家分忧。”
    “儿臣谨记。”
    母子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小皇帝便告退,要去准备上课了。
    戚卓容刚要跟着走,就被刘钧拦下了:“娘娘要见你。”
    小皇帝已经走出去几步,回头看见戚卓容没跟上,不由鼓了鼓嘴,带着其他宫人先走了。
    “奴婢参见太后娘娘。”
    “听刘钧说,你近日当值得不错。”太后俯视着她道。
    戚卓容:“奴婢天资愚钝,还是多亏了刘公公提点,才不至于犯错。”
    太后:“陛下说他退朝后歇了一会儿,再看了书,可有其事?”
    “确实如此。”戚卓容仔细地汇报,几时到几时陛下在睡觉,几时到几时陛下在吃东西,几时到几时陛下在看书。
    “你倒是细心。”太后轻飘飘说了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庞王派来监视陛下的。”
    戚卓容立刻深深伏地,惊慌高呼:“冤枉啊娘娘!奴婢和那谋逆犯上的罪臣毫无关系,连他长何模样都不知道!奴婢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敢监视陛下!只是奴婢初来乍到,想着多熟悉陛下的起居习惯,才能将陛下伺候得更好,因此才留意了这些。正好娘娘又来问,奴婢便全说了!娘娘明察啊!”
    太后端起手边的茶轻啜一口,轻笑道:“哀家不过随口一说,你何须紧张。既是无心,哀家也不爱做那坏人,今日不过是随口问问,怕陛下尚未适应新的身份罢了。好了,哀家有些困了,你退下罢。”
    “是,奴婢告退。”
    戚卓容离开后,太后瞥了一边候在旁边的刘钧:“你这义子,倒是挺会自作聪明。”
    刘钧:“老奴回头定会多多敲打他。”
    “刘钧啊。”太后食指点着桌面,“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这个义子如今需要倚仗你,才听从于你,但倘若将来胃口大了,看不上你了,可怎么办呢?”
    刘钧微笑起来:“娘娘放心,老奴心中有数。”
    “你最好是。”太后道,“行了,你也退下罢。下午秦太傅授课的时候看着点。”
    “是。”
    太后轻吁一声,唤道:“柏翠,扶我去午歇。”
    柏翠上前道:“娘娘寅时不到便起了身,早朝后又是批了那许多奏折,早该歇息了。”她服侍着太后上了榻,“娘娘且安心睡罢,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她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缓缓给太后打着扇子。可过了许久,榻上的人还是辗转反侧。
    “娘娘睡不着?”柏翠柔声问道,“可要奴婢点些安神香?”
    太后叹了口气,道:“无妨,就是想起了一些事。”
    柏翠知道这种时候不需要自己开口,因此只是静静听着。
    “我提醒刘钧知人知面不知心,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枕边夫妻十几载,我尚没能清楚过先帝的心思。他忌惮陈家,却又从未亏待过我半分,至少面上看起来情深义重——我难以有孕,他便允我抱养了杜嫔的儿子,可笑那杜嫔还以为自己是有多得宠,最后她的儿子还不是认我做了娘。”太后惘然道,“可是,在行宫的时候,他来我殿中转了一圈,不夸别的,唯独夸了那衣柜花纹精致,尺寸也大,我还记得他笑说‘大得可以藏人’,柏翠,你不知道我当时听了这话多么紧张,还以为是哪个妃子给他吹枕边风,污蔑我偷人。好在他后来也没有再提,我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再后来,便是庞王造反,乱军打进了殿里来,情急之下,我把元儿塞进了那衣柜里——柏翠,他分明知道那衣柜底下有个密道,可我身为堂堂皇后,我竟然不知道!他从未信过我半分!”
    这些话在她心里其实已经闷了许久,可没法对父亲倾诉,便只能说给这打小便跟在她身边的侍女听。
    “娘娘。”柏翠宽慰道,“先帝已去,您就别再想着那些了,您已经是太后,该把眼光放在当下才是。”
    “你说得对,我也只是一时烦闷而已。”太后道,“我是太后,没必要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劳神。”
    -
    下午的经史课是刘钧在御书房外当值。其实戚卓容挺想偷听帝师上课都讲些什么的,但刘钧发了话,让她去看着英极宫庭院里的工匠做工,戚卓容便只好去了。
    陛下说想要一个秋千,那下面的人当然要赶紧装上。
    戚卓容无所事事地站在廊下,看着工匠们在草地上忙活,有小宫女过来问道:“戚公公要喝口茶么?”
    戚卓容点头:“有劳了。”
    不一会儿小宫女便端了杯茶来,等戚卓容喝完,又掏出块帕子,道:“公公额头上都是汗,快擦擦吧。”
    戚卓容刚想说我有帕子,结果那小宫女把帕子往她手里一塞,自己回身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朝她抿着嘴一笑。
    戚卓容愣了愣,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她近来也发现了,许是因为自己颇得陛下喜爱,又或是自己脾气还不错,当然也有那么点可能是自己皮相还行,所以这宫里头的小宫女们倒是常常来接近她,以期博得她的好感,将来也好借着她的光在陛下面前多露露脸。
    小宫女们没什么恶意,她当然也不会为难她们。只是她看着这些小宫女们目光里隐隐的期待,想起陛下他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就不由一阵牙酸。
    秋千搭完了,工匠来请示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改的地方。戚卓容绕着秋千看了一圈,这些都是皇家的老工匠了,做工不会出什么差错。
    “这秋千牢固么?”戚卓容仰头望了望。
    “当然,公公可以试试。”工匠道,“而且衔接处也上过油了,绝不会有吱吱呀呀的杂音。”
    试秋千和试菜试毒并无什么本质区别,所以戚卓容很自然地就坐了上去。工匠在后头推了她一把,戚卓容的衣摆便飘荡了起来。
    工匠所言不错,这秋千果然一点杂音都没有,而且看着虽然笨重,但荡起来却是轻盈无比。
    她倒是有许多年不曾荡过秋千了。
    尼姑庵里没有秋千,她以前只能每月回家的时候解馋,还得和哥哥抢。后来被母亲发现,将哥哥骂了一顿,说妹妹一月才回一次家,就住两日,他身为哥哥都不知道让着妹妹,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哥哥垂头挨骂,她则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独享秋千。
    ——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一样。
    “戚公公,如何,可有哪里有问题?”
    戚卓容从秋千上下来,点头道:“不错,陛下定会喜欢的。”
    工匠们接了赏钱,兴高采烈地走了。
    申时末,小皇帝下了课,垂头丧气地回了英极宫。她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刘钧,刘钧朝她摇了摇头。
    小皇帝跨进门槛,大吼一声:“谁也别跟着朕!”然后砰地关了门,差点砸到戚卓容的鼻子。
    戚卓容从来没见过小皇帝发火,很是诧异,连忙向刘钧讨教:“义父,陛下这是怎么了?”
    刘钧带着她走远了一些,拢着袖子啧道:“还能怎么,被秦太傅给训了一顿呗。”
    “我看今日陛下看书看得很认真,怎么就被训了?”
    “秦太傅说,‘陛下已经登基,不可再用太子的要求要求自己’,陛下没有达到他的期望,自然被狠狠地教训了一番。”刘钧叹了口气,“要我说,这秦太傅是年纪太大了,对人的要求太高了,陛下才八岁,何必如此苛求呢?也就是一篇文章没背熟嘛,当皇帝也不靠背书治天下,何苦来哉。陛下在秦太傅那儿受了气,到头来还不是咱们这些人遭殃。”
    戚卓容点头称是。
    “秋千如何了?”刘钧问道。
    “已经完工了,义父。”戚卓容道,“我已经检验过,没有问题。”
    “那便好。”刘钧道,“我才陪着陛下读了一下午的书,陛下怕是暂时不愿再见我,待他气消了些,你就陪他玩上一阵子罢。”
    戚卓容迟疑道:“陛下才被训了一番,这就开始玩耍,会不会传到秦太傅耳朵里?”
    “只要英极宫的人不说出去,又有谁会知道呢?”刘钧含笑道,“若是真传到秦太傅耳朵里,明日陛下的课业恐怕更难捱,到时候遭罪的不还是英极宫的人吗?”
    戚卓容拱手道:“卓容受教。”
    待刘钧走后,戚卓容站在门口琢磨了一会儿,还是遣散了周围的宫人,敲了敲门道:“陛下,奴婢可以进来吗?”
    “不可以!”
    “就奴婢一个人,奴婢来给陛下倒茶。”
    “……进来罢。”
    戚卓容推门进去,就看到埋首书桌的皇帝陛下,正一手举着剪子,一手提着红纸,热情地招呼着她:“快来!你看朕剪的这个兔子水平如何?”
    戚卓容:“……”
    第9章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砍赵御……
    戚卓容走上前道:“陛下,奴婢听闻您今日在秦太傅那里受了委屈,怎的现在竟然还有心情剪纸?”
    “就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才要找点开心的事情做呀。”小皇帝抖了抖手里的红纸,“快看,朕的兔子剪得如何?”
    “陛下剪得极好。”戚卓容实话实说。也不知从前是花了多少时间在剪纸上,才能有这样的水平。
    小皇帝满意地点头,把纸兔仔细地叠起来,夹进书页里,放在了身后的书架上。
    “陛下,您这样不会被太后发现么?”
    “你说剪纸么?”小皇帝吐了吐舌头,“母后虽然不喜,但是也不会没收朕的剪子和纸呀,只要下次仔细些,别被当场逮着就行了——有一回差点被父皇发现了,母后还帮朕打掩护呢。你看,虽然母后嘴上会训斥几句,但心里还是很宠着朕的。”
    说到这儿,小皇帝想起自己早就吩咐下去的秋千,听说完成了,他便兴奋地下了椅子,往外跑去。
    “陛下——”戚卓容一把拉住了他,“今日秦太傅没有布置功课么?”
    “哎呀,朕心里有数。等朕玩爽快了,自然会‘下笔如有神’。”小皇帝挣开她,径直朝后院里奔去。
    戚卓容无奈叹了口气,只能跟上,生怕他半路被石子儿磕了碰了。
    小皇帝坐在秋千上晃了两下,愉快道:“这个比之前东宫里的那个大,也更好看。”
    “陛下还要长身体,工匠自然是往稍微大了些做的。”戚卓容站到他身后,“殿下是自己来,还是奴婢推?”
    小皇帝想了想道:“朕自己来,用不着你推。”
    “是。”戚卓容便又往侧退了退,一边留神看着小皇帝别摔下来,一边在心里想事情。
    哥哥塞给她的纸抄上写了,当年太子并非是皇后亲生,而是从杜嫔处抱养的。皇后身体有恙,入宫几年也不曾怀上,恰好杜嫔产后一直身体虚弱,没多久便去了,皇后便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她的孩子当养子,视若己出,过了些年还扶作了太子。这并不是什么密辛,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只是碍于皇后的威压,没有人会不懂事地到处提。而太子长大后记了事,也更没人会去自讨苦吃,最多在背后偷偷议论几句罢了。
    戚卓容想,倘若她是皇后,生下了太子,那必然是要想尽办法栽培他,最好是文韬武略、智勇双全,这样才能坐得稳位置,担得住江山。别说是皇后和太子了,就连她娘——一个普普通通的五品官员之妻,哪怕私下再疼爱儿子,该教育的时候也是往严格了教育,生怕她哥在同龄人里丢了人。可如今太子已登基,太后仍对皇帝如此宽容骄纵,难道她就不害怕长此以往,陛下会变成一个昏聩之君吗?
    她静静地看着秋千上的小皇帝。
    一袭明黄衣衫在黄昏里翻扬,伴随着男孩儿极小声的口哨,他荡得越高,她的心就越沉。
    终于,她伸出了手——
    “陛下。”
    秋千的绳索在她手心里来回摇曳摩擦,被迫中断玩耍的小皇帝诧异地回过头:“你干什么?”
    “陛下已玩得够久了。”她说,“该用晚膳了。用完晚膳,还得完成秦太傅的功课,陛下须得早些休息,明日还要上早朝……”
    “哎呀哎呀,你闭嘴!”小皇帝不满地捂住耳朵,“头疼头疼!”
    “那奴婢去请太医。”
    “不要!”小皇帝生气地跳下秋千,“戚卓容,朕看你真是反了!朕是让你来陪朕玩的,不是让你来催朕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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