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的声音从被子下面哼哼唧唧地传来:“再嚷嚷朕就砍了你的头。”
    戚卓容便不再说话,静静守在一旁。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小皇帝被渴醒,从被窝里爬了出来要水喝。他顶着一蓬乱发,抱着茶缸一通牛饮,才咂了咂嘴,问道:“几时了?”
    “回陛下的话,快丑时了。”戚卓容接过空了的茶缸,道,“陛下放心睡,冬至放假呢,不早朝。”
    小皇帝打了个呵欠,却看起来不大想继续睡了的样子。他想了想,道:“最近几天,京城里是没有宵禁的吧?”
    “没有。”冬至是盛大的节日,官员们有三天休沐,百姓们也有三天可以狂欢,夜里不仅没有宵禁,还有专门的夜市供百姓娱乐,通宵达旦,人影不绝。
    小皇帝直直地看着戚卓容,眼睛睁得溜圆。
    一丝不妙浮上心头。戚卓容:“……陛下这样看着奴婢作甚?”
    “你会武功是吧?”他手脚并用地蹭到她身边,眨巴眨巴眼,“你可不可以带朕出宫玩?”
    戚卓容:“……”
    戚卓容:“陛下,万万不可。”
    “哎呀,不要这么急着拒绝嘛。”他说,“你成日拿着朕的令牌往宫外跑,朕都不说你什么,你是不是也该回报一下朕了?朕长这么大,不是待在这个宫,就是待在那个宫,还从来没有到民间去看过呢!朕要被憋死了!”
    “陛下万金之躯,若是出了事,奴婢万死难辞其咎。”戚卓容冷酷答道。
    “你不是说为了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吗!你不是要做朕的一把刀吗!你连叛军都能杀,护着朕去民间玩几个时辰又有何不可?”他生气,“好不容易遇到个节日,好不容易没有刘钧看着,你就这样看着朕难受?”
    见戚卓容不搭理他,他就在床上撒泼打滚起来。戚卓容无语:“陛下,您若再这样不知分寸地闹下去,很快外面值守的人就要来问了,届时您想跑也跑不了。”
    “戚卓容,朕真的很可怜的。”威逼不行,他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朕枉活八载,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风景——行宫的风景不算——你说,当皇帝的,难道就得被困在这牢笼里么?你说希望朕当个明君,试问,一个明君若是不走访民间,知晓百姓疾苦,又如何当个明君呢?成日在宫廷里闷着,听外面的大臣编故事,就可以治国了么?”
    戚卓容叹了口气。烛辉下,小皇帝脸颊圆圆润润,眼睛圆圆滚滚,表情很无辜,眼神里却有压不住的狡黠的光,像一只被养得珠圆玉润的小狼崽。
    她心知这小孩精神上来了,今夜若是得不到,还有明夜、后夜可以折腾她。于是她沉吟片刻,道:“陛下若非要出宫,也不是不行,只是得与我约法三章,可以么?”
    小皇帝大喜:“你说你说。”
    “第一,冬至夜人群聚集,为保安全,陛下须得与奴婢手牵手,绝不可挣脱离开;第二,陛下可以看、可以问,但绝不可尝任何食物,也不可碰任何器具,以免受到伤害;第三,至多到寅时初,陛下就必须随奴婢返回皇宫,不可流连。”
    小皇帝想了想,道:“成交!”
    戚卓容伸出手指:“拉勾。”
    小皇帝:“……你好幼稚啊!”
    戚卓容坚持:“拉勾!要不然陛下就写手谕。”
    小皇帝只好低头:“拉就拉。”他伸出右手,勾住戚卓容的小指,而后用力在她大拇指上一摁,没好气道:“好了好了,咱们换身衣服,现在就走。”
    戚卓容揉了揉险些被他摁折过去的拇指,给他找了一件最简单最朴素的衣服。而她则出了殿门,与门口值守的侍卫打了声招呼:“夜里凉,回去添件衣裳。”回到自己房间里找了件黑衣穿在宫袍下,又返回寝殿。
    小皇帝激动得坐立难安:“咱们要怎么出去?你要用朕的令牌吗?那朕藏在哪里上马车?”
    戚卓容道:“哦,补个第四,出宫回宫路上,请陛下保持安静,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小皇帝点头。
    戚卓容蹲下身子,道:“那陛下上来罢。”
    小皇帝:“啊?”
    戚卓容:“上来,奴婢背您出宫。”
    小皇帝震惊:“什么意思?”
    戚卓容思索:“那要不然抱您出宫?可您毕竟也这么大了,奴婢恐怕没法抱您太长时间,还是背着更稳妥,行动也更方便。”
    “你你你,你到底要怎么出宫?”
    “用轻功啊。”戚卓容抬了抬眉毛,“奴婢知道陛下想试探奴婢的武功已经很久了,那为了消除陛下疑心,今日就干脆让陛下见见罢。”
    小皇帝轻咳一声:“这个,这个,真的可以吗?我们两个人,是不是目标太大了?”
    “您放心,皇宫布防和守卫轮岗路线奴婢已熟记于心,您现下还好,若是再长个几岁,想要奴婢带着您偷溜出去恐怕就有难度了。”
    小皇帝心情复杂:“听起来,你好像要造反。”
    戚卓容推开窗,催促道:“陛下,别浪费时间了。”
    终于,在她的三催四请之下,小皇帝还是舍去面子,翻窗跳了出去。不远处就是背对着他们值守的侍卫,小皇帝藏在巨大的花盆后面,紧张得心都要蹦出来了。戚卓容紧随其后,悄无声息地把窗合上,蹲下来,示意小皇帝攀住她的背。小男孩其实比想象的要重一些,戚卓容扶好他的脚踝,让他抱紧自己的脖子,而后观察那些侍卫片刻,缓缓深吸一口气,足下猛一用力,便一下飞上了屋顶。
    侍卫猛地回头,对着空荡荡的夜空和冷风看了半晌,又迷茫地扭了回去。
    戚卓容伏在屋檐角上的龙雕之后,戳戳小皇帝的胳膊,用气声道:“陛下,放轻松,您要勒死奴婢了。”
    小皇帝勉强把胳膊松了松。
    戚卓容调整了一下呼吸,辗转腾挪间,便飞身上了另一个屋檐。
    小皇帝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冷风贴着脸嗖嗖而过,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忍不住又搂紧了一些。戚卓容只好随他去,一边在几处大殿和走道间飞上飞下,躲避卫队的巡逻。
    小皇帝睁开眼睛看了看,立刻觉得一阵眩晕。
    “朕觉得……”他晕头转向地说,“这守卫好像太差劲了,刺客也太容易混进来了罢!”
    “不是说好您不可以说话的么,陛下?”她顿了顿,又轻笑道,“轻功比奴婢好的人有许多,但能同时对皇宫布防了如指掌的可再没有第二个。”
    模糊的声音被风送到他耳边。
    “那可真是谢你不杀之恩啊,戚卓容。”小皇帝勾着她的脖子,咬牙切齿道,“等回来你就给朕重新拟一份皇城布防图!要你自己也溜不出去的那种!”
    戚卓容笑笑。
    她脚步很快,踩在屋瓦上犹如踩在棉花上,半点声音也听不见——自从刘钧倒台后,她频频出宫,荒废了月余的轻功又被重新捡了起来,想不练好都难。
    她带着他偷偷翻出东华门,最后落地在一户民宅之前。
    小皇帝从她背上跳下来,很新奇地左右张望:“不是说有夜市?在哪里?”
    “陛……小少爷,你且让我歇歇。”戚卓容扶着自己的腰,靠在墙根喘了口气。天可怜见,她背着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儿在严防死守的皇宫里上蹿下跳了这么久,简直比被人追杀还累。
    “好,那你先歇歇。”小皇帝很大度地摆了摆手,然后好奇地踱到了这户人家窗下。半夜三更,既没有睡觉,也不在玩耍,点着灯是在做什么?
    戚卓容习武多年,比小皇帝耳聪目明得多,略一竖耳便听到里面隐隐约约的声音,吓得赶紧把他往旁边一捞:“小少爷,我歇好了,咱们这就去玩!”
    第23章 而是因为朕喜欢你,朕相……
    戚卓容拽着小皇帝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也不管后面的小短腿追不追得上。小皇帝追得好生踉跄,刚想埋怨几句,一抬头就看见了满街的花灯。
    复迭堆垛,熊熊煜煜。红纸琉璃,挤挤挨挨。
    他眼睛唰地亮了起来,刚要往前冲,就一把被戚卓容拉了回来。她抬起两个人交握的手,挑眉:“约法三章,嗯?”
    “……喔。”兴致被冲淡了几分,小皇帝行走在人潮之中,一会儿抬头看看头上悬挂的各色彩灯,一会儿看看路边的小摊贩都在卖什么玩意儿。
    他个子还不是太高,有些摊子需得踮起脚来才能看清,他只好一边努力踮起脚尖,一边伸长脖子往里面看。
    “这是哪家的儿郎呀?长得好生漂亮。”吹糖人一边舀着糖浆,一边笑嘻嘻地看着他,“要不要吹只糖?很好玩的。”
    小皇帝方才已经看了片刻,这吹糖人会将一个糖管塞到买家手里,让买家均匀往里吹气,糖管另一头连着一只糖包,被气吹得逐渐膨胀,在手艺人的摆弄之下被捏成各种小动物的模样,拿在手里,既可观赏又可品尝,十分有趣。
    小皇帝遗憾地摇了摇头,拉着戚卓容走了。
    戚卓容弯下腰,小声道:“您若是想要,改日让御膳房也倒腾一个,不难。”
    小皇帝不置可否,目光很快又被别的东西吸引过去:“那里在做什么?”
    “在卖艺。”戚卓容看了一眼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群,走到旁边一个摊贩旁,付了几枚铜钱,便将摊子后几张凳子垒起来,双手往小皇帝肋下一插,把他提溜了上去。
    小皇帝猛然被扶上高高的凳子,懵了一瞬,随即喜笑颜开,朝戚卓容比了个拇指:“上道。”然后便喜滋滋地占据了最佳观演席位,一会儿被卖艺人的吞剑喷火惊得龇牙咧嘴、面露惊恐,一会儿被卖艺人的唱词儿逗得前仰后合,险些从凳子上栽下去。
    他看完了一场演出,龙颜大悦,支使戚卓容去给赏钱。戚卓容把他从高凳子上抱下来,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道:“小少爷不如自己去,与民同乐。”
    小皇帝一想有理,拉着戚卓容挤入人群。卖艺人正吆喝着请看客给点打赏,冷不防一锭银子从下面丢了上来,落在铁盘里实实在在哐的一声响,还带余震的那种。一低头,是一个眉眼精巧的小男孩儿,正笑盈盈地看着他,打扮虽不显山不露水,但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大户出身。卖艺人赶紧鞠躬抱拳:“多谢这位小少爷!小少爷还想看点儿什么?小人会的可多了!”
    小皇帝只是抿嘴笑笑,又拉着戚卓容退出了人群。
    他走了一路,看到了许多不曾见过的事物,听到了许多不曾听过的声音,闻到了许多不曾闻过的味道,也有许多曾经只出现在戚卓容口中、如今终于得以一见的东西。虽然既不能尝,也不能碰,但他唇角的弧度始终都没有下去过。
    ——当然,街上鱼龙混杂,遇到的也不全是好事儿。
    比如眼下。
    他本来只是站在路边饶有兴致地看人算命,结果突然听到附近一阵吵嚷,扭头一看,原来是两个醉鬼当街打了起来。他还从没见过醉鬼打架,一招一式又蛮横又晃悠,好笑得很,结果戚卓容不欲多事,拉着他掉头就走。
    他还有点可惜,一步三回头,却见一个人直接拎了旁边食肆灶旁的热油,朝另一个人身上浇过去。结果不料那食肆附近地滑,醉鬼脚底一滑,一罐热油脱手而出,径直朝着他们洒来。
    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小皇帝便觉得脖子一勒,脚下一空。戚卓容拎着他的后颈,急速飞身后退,衣摆一卷,衣袖一拂,半点油星也没溅到他身上。
    “小少爷还觉得好玩儿么?”戚卓容放下他,阴森森道。
    他讪讪一笑。
    “此处发生斗殴,很快便会有官兵过来。”戚卓容说,“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小皇帝轻咳一声,也觉得此处不宜久留:“那好罢,咱们回去。”
    他跟着戚卓容逐渐远离人潮,又走回一处小巷子里。
    小巷子里很暗,只有零星几户未睡的人家窗户里漏出来一点光晕。戚卓容松开他的手,他金贵的五指骤然落入北风中,冻得嘴角一抽。小皇帝有些留恋地望了戚卓容的手一眼,忽然发现这人的手似乎生得挺好看,比普通男子纤细些,但却更有力。
    戚卓容蹲下身:“小少爷,上来罢。”
    小皇帝跳到她背上,凑在她耳边问她:“你之前跟我说,你是跟一个大侠学了些江湖功夫?”
    戚卓容扶住他的腿,颠了一下,摆正他的位置,嗯了一声。
    “能在皇宫里来去自如,恐怕不能叫一些功夫罢?”
    戚卓容跃上房顶,踩着薄薄的屋脊,道:“您何必多问,为了保命和报仇,当然是学得越多越好。”
    “我没说不好,其实我还挺欣慰的。”他拍了拍戚卓容的肩膀,“先放我下来罢,时间还够,咱们不如先坐下来歇会儿,免得待会体力不支在皇宫被抓个正着。”
    戚卓容想了想,同意了。
    两个人相靠着在屋脊上坐下来,抬头是冷月清辉,远眺是灯火如沸。周遭安谧无比,衬得远处的世界像个幻觉。
    好适合谈心的环境。
    小皇帝托腮,下巴陷在掌心里:“你知道吗,戚卓容,虽然父皇去世得很突然,没能给我留下宫中帮衬,但是他也给我留了别的人。”
    戚卓容说:“我知道,秦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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