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戚卓容慢悠悠地收回目光,刚迈出一步,又想起什么道,“哦,对了,梁佥事和冯都尉也一起罢?尤其是冯都尉,虽未亲自下毒,但也在其中推波助澜,更是在事后混淆真相,干扰刑部办案,实在可恶!”
    黄尚书负手匆匆走出,指着冯都尉道:“把他给本官绑起来!一起带走!”又直接跳过了梁青露,盯着角落里那个贫寒小吏,心情复杂道:“是你负责看管的酒杯等物证?一齐带上,随本官进宫。”
    戚卓容打了个呵欠,道:“黄大人慢慢交代,咱家站不动了,先走一步。”又望向梁青露,“梁大人,受累了,要不一起去马车上歇会儿?”
    梁青露点了点头:“多谢戚公公。”
    戚卓容先上了车,随后是梁青露,最后司徒马也挤了上来,小小一方车厢,一下子坐了三个人,霎时变得逼仄了起来。
    梁青露轻轻撩开车帘,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刑部的人在附近偷听,便放下车帘小声道:“这位公公是……”
    “这位是司徒马,是陛下从江湖上招安来的心腹,不是真的内宦。”戚卓容道,“不过我与他并不是很熟。”
    梁青露了然地点头,这意思就是普通同僚,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顿了两息,忽然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不由大吃一惊道:“你就是那个神偷?”
    司徒马得意点头:“不错,正是在下。”他转向戚卓容,又换上一副阴阳怪气的臭脸,“戚公公,你使唤我使唤得如此娴熟,咱俩这还叫不熟?要不是我机智,怎么来得及溜出去追到当铺,把契书和玉雕掉包?”
    梁青露:“原来是司马徒大侠,久仰久仰,多谢……”
    “司徒马!”司徒马气得仰倒,“司徒!马!”
    “抱歉,抱歉,方才在刑部总是听你们小司马小司马地叫,一时没改过来。”梁青露抱拳一揖,“大侠今日救我义举,梁某铭感五内,来日必当报答。”
    “唉,用不着,用不着。”司徒马客气地摆了摆手,“但如果你非要……”
    “你非要报答的话,就报答给陛下罢。”戚卓容微笑,“毕竟他也不是无缘无故帮的你,陛下那儿自有赏他的地方。”
    司徒马恼火地说:“……把我的扇子还给我!”
    他一边从戚卓容手里把那柄十二骨银鎏金折扇塞到自己身上,一边又对梁青露道:“那玉雕现在在我这儿,但是一会儿还要面圣,不宜交给你,等风头过去了我再找机会还你。”
    梁青露笑了笑:“好,多谢司徒兄。那玉雕我还真以为是自己不慎丢了,没想到是被‘自己人’偷了。”
    “哦,还有这个契书,你还要吗?”司徒马从怀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梁青露接过瞧了一眼便发出感慨:“这字写得,还真有几分像我。”身为指挥佥事,总免不了要写各种军事文书,没想到还被人趁机学去了字。至于上面的手印,按得模糊至极,硬说是她的也不是不行。真是难以想象,若是真以这一份契书和一只玉雕定了她的罪,她下到九泉后又该如何跟父亲、跟郭守达交待。
    她把契书还给司徒马,道:“你方便的时候烧了罢,既然已经是不存在的东西,就不要留着了。”
    司徒马爽快答应。
    马车开始启程,往皇宫的方向行驶而去。
    梁青露明显逐渐紧张起来。
    戚卓容瞥了一眼,道:“梁大人,等会儿就会见到陛下和太后,可能还有其他一些听到风声赶来的官员,不过他们都不重要。你只需记得,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其他的,多说无益。”
    梁青露深吸一口气:“好。”
    拥挤空间中,她和她紧紧挨在一起,宽袍大袖之下,戚卓容悄悄握住了师父的手指,用力地捏了捏。
    梁青露抬起头来,望着她怔忪片刻,随即笑了起来。
    “戚公公,你往后必将,前途无量。”
    第37章 这句话你憋在心里很久了……
    如戚卓容所料,等她和黄尚书等人抵达的时候,小皇帝与太后早已正襟危坐在了御书房中,除此之外,还有陈敬及其他几名大臣,表情肃穆,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商讨什么江山社稷何去何从的大事。
    众人行完礼,太后道:“戚卓容,听说今日刑部审案,你也去了?”
    “回……”
    戚卓容刚发出一个音节,黄尚书就抢先道:“陛下,娘娘,今日多亏戚公公,否则臣就要酿下大错!”
    太后眯了眯眼:“哦?黄大人何出此言?”
    “回娘娘的话,臣原先一心急着追查凶手,查到是冯都尉借他人之手让舞女下毒,因此激动万分,以为终有收获,所以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词,以为是梁大人指使,而忽视了其他线索,险些冤枉无辜。多亏有戚公公提点,臣这才及时醒悟,悬崖勒马!臣已知罪,望陛下娘娘开恩!”黄尚书高声道。
    戚卓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三两句话把事情总结为自己心急,才会误判此案,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就算太后要骂,也至多骂一句糊涂,不会真的苛责于他。更何况,太后看向梁青露时如此咬牙切齿,想必计划失败,一定很失望罢?
    一旁的陈敬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偏了头,沉声静气道:“此案由刑部来查,戚公公是如何发现有问题的?”
    “首辅大人有所不知,咱家本也无意插手此事,只是在查陛下遇刺一案时,偶然发现刺客是由钱鹊安排混入大内,而在搜查钱鹊房间之时,又意外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当时不知是什么,后来才发现竟然与郭总兵遇害有关。”戚卓容微微欠身,回答道。
    “你说什么?”太后失声,“那刺客是钱鹊安排的?”
    “正是。来人,带钱鹊!”
    小司马不知何时押着钱鹊候在了御书房外,一听这声,立刻扯着他往里走去。身后还跟了几个举托盘的小太监。
    戚卓容朝太后一揖:“娘娘,恕奴婢僭越,私自让人带了钱鹊出来,破了娘娘的禁足令。只是眼下时间宝贵,这一来一去要费不少工夫……”
    “够了!”太后不悦地打断她,“钱鹊,戚卓容说你勾结刺客,可有此事?”
    “奴婢参见陛下!参见娘娘!”钱鹊一见到太后,便噗通一声跪下,磕着头哭道,“陛下,娘娘!奴婢冤枉啊!五日前奴婢正在房中面壁思过,那戚公公二话不说便带着人闯进来,说是查案需要,将奴婢房间里里外外全都搜了一遍,还带走了好多东西……因奴婢还在禁足,因此只好忍气吞声,奴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勾结了刺客,请娘娘明察啊!”
    太后横眉道:“戚卓容,你搜查钱鹊房间,为何不禀?”
    “娘娘不是说只要奴婢能查清刺客一案就好了吗?那刺客轻而易举进入英极宫,最该怀疑的难道不是钱鹊?娘娘只是禁止他外出,并未说别人不能进去啊!”戚卓容无辜道,“何况钱公公方才说的那是什么话?将奴婢描述得好似一个强盗一般,可奴婢行事都是按章程来的……”
    “好了,别吵了!”小皇帝头疼地说,“朕只想知道那刺客是怎么回事!”
    戚卓容立刻转身介绍起身后小太监们手里的托盘。那上面放了一只翻过土的花盆,一些干枯的草木状的药材。钱鹊扭头望见,不由一颤。
    戚卓容瞧见了,不由笑道:“看钱公公哆嗦的,可是穿少了?”
    钱鹊望着她那双狭长的狐狸似的眼睛,忽而就好像回到了五天前,被她破门而入的那个下午。
    她老神在在地坐在本属于钱鹊的松红林木椅上,看着手下的太监们井然有序地搜查,对他的怒目视而不见,还有心情抓起一把他的茶叶闻了闻,然后嫌弃撇撇嘴。
    有人捧着花盆来找戚卓容说了什么,钱鹊脸色微变,只见戚卓容捻起一根药草嗅了嗅,问他:“这是什么?”
    “一些枯萎的草茎罢了。”钱鹊道,“路上随手捡的,塞在花盆里,就当作是肥料,用来养花。”
    “是吗。”戚卓容对着花盆里歪向一边的芍药看了看,啧了一声,“这养得也不如何嘛。钱公公真是好兴致,我看这皇宫里正值春天,万物复苏,院落也打扫得干干净净,钱公公这是专程去了哪里,才能捡回来这些玩意儿?”
    戚卓容将那草茎丢了回去,示意小太监把花盆收走。钱鹊忍不住道:“你要那东西做什么?难道也和刺客有关?”
    “说不定呢。”戚卓容吹着指尖上的浮灰,“钱公公这么着急,那花盆对你来说很重要?”
    现在她得势,钱鹊忍气吞声:“只是怕戚公公把我的花养死了。”他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宫人,握紧了拳头道,“戚公公怀疑我与刺客勾结,这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要将我的屋子翻成这样!我虽被禁足,但至少现在还是掌印,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戚卓容微微一笑:“钱鹊,这句话你憋在心里很久了罢?”
    钱鹊立刻道:“你什么意思!掌印之位是我自己凭本事得的!不是从你那捡漏!”
    戚卓容摊手:“我什么都没说呢。”
    钱鹊脸色涨红。他以前就知道,戚卓容这个人伶牙俐齿,长袖善舞,他也曾羡慕过像她这样的好命,刚入行宫,就能遇见逃命的小太子,靠着救命之恩平步青云,而他打小就被贫穷的父母卖进了宫里,一开始脏活累活什么都做,后来靠着长相讨喜,才被选进东宫做事。这其中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可倒头来还是得被人当脚凳踩。被贵人踩着也就罢了,反正他也是泥里的东西,可被同样出身的人踩,他不甘心!她的每一个笑容,每一次施舍都好像在告诉他,有些东西就是看命。
    好在太后看戚卓容不顺眼,终于把人调走。她叫来了平日里和戚卓容走得近的宫人,细细地问戚卓容都做过些什么,旁人都记不清楚答不上来,只有他,因为常常要给戚卓容驾马赶车,才能事无巨细地汇报清楚她的各种去处。
    钱鹊看着太后满意的笑容,心想,这回,他大概终于不用再做泥里的东西了。
    和很多人一样,他以为戚卓容会死在边塞,可是她却回来了,随着凯旋的大军,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小皇帝为她空置了三年的屋子,终于又要迎回它的主人。哪怕这三年来,他尽心尽力地服侍,绞尽脑汁地陪玩,他也始终没能取代戚卓容在小皇帝心里的位置。
    小太监们清点完了钱鹊屋中的金银,汇报给戚卓容。戚卓容挑了挑眉:“就这么点?”
    钱鹊:“你以为有多少?我可不是戚公公,有那么多捞钱的本事。”
    “是么。”戚卓容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开始念,“常泰初年,九月二十四,户部员外郎唐豫与司礼监掌印钱鹊私会于天乐酒楼;常泰二年,一月十八,光禄寺寺丞徐……”
    “住口!”钱鹊脸色大变,急急喝止,“你在说些什么?”
    “怎么,钱公公敢做不敢当?”
    “你监视我?”
    “怎么可能,钱公公也太看得起我。”戚卓容将芥阳写的那本册子合上,重新塞回怀里,“看来是真的了。你见了那么多位大人,收受那么多钱财,请问,都去了哪儿呢?”
    钱鹊跌坐在地上,看着她,就好像看着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第38章 这是诛九族的死罪!
    “如陛下所见,奴婢在钱鹊的屋中发现了这些药材,当时没想明白,后来郭总兵中毒,奴婢留了个心眼,去验了那酒里的毒,却发现来源正是钱鹊房中的这些药材。”戚卓容道,“黄大人也带了酒杯来,当堂就可验证。”
    太后沉着脸道:“传太医来!”
    趁着请太医的工夫,戚卓容又道:“还有,钱公公房中各色金银珠玉折合下来也不过百两,可据奴婢所知,他与朝中不少大人都私交甚笃,暗地里办了不少腌臜事,这些买卖可远不止百两。可见钱鹊就是花了重金雇佣刺客,通过刺杀陛下来推迟宴会,趁机陷害奴婢,洗清自己,否则如何解释他的钱都去了哪里?”
    她三两下给出了钱鹊收受贿赂的证据,钱鹊抖着唇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道:“娘娘,奴婢冤枉呀……”
    太后不知道戚卓容是如何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翻出钱鹊做的那些勾当,但她迟疑着,因为她知道钱鹊手头确实没多少钱,大多数都用来孝敬她了。过去几年战争频繁,又逢一些地区闹水灾蝗灾,险些掏空国库,而以陈敬为首的那些高官侯爵为了趁机挽回世家在民间的声望,特意捐了一部分钱出来赈灾,而她身为太后,也自当有所表率。那段光景过得很是简淡朴素,她手头吃紧,只能靠着钱鹊,从底下官员手里把本捞回来。
    太后缓缓道:“钱鹊收贿,证据确凿,可要如何证明那刺客就是他安排的呢?或许他的钱花在了别的地方呢?”
    戚卓容:“那钱公公便说来听听,到底花在了哪儿。无论你花在哪儿,总不可能比刺杀陛下更严重罢?你若执意不说,那便是默认了。”
    钱鹊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能怎么说,难道真的要说是给了太后?
    戚卓容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她正要开口,一旁的司徒马却忽然道:“陛下,娘娘,钱鹊勾结刺客,确有实证!”在戚卓容震惊的目光中,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平整光滑的木牍,“此物名为飞令,来源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组织‘星海阁’。据奴婢了解,飞令在星海阁的各大据点都有投放,雇主只需在空白的飞令上用特制的朱砂写下想杀何人,佣金几何,如何联络等信息,便会有星海阁的杀手前来接单。但是听说他们向来只接江湖事,不涉朝堂,不知为何此次竟然胆大包天,竟敢行刺陛下。”
    太后接过一看,顿时变了脸色。那木牍上确实用朱砂许诺了极其高昂的佣金,但暗杀目标那一栏却写着:帝,刺而不杀,容详谈。钱鹊的字她是见过的,因为是后天自学,因此歪歪扭扭,极易辨认。
    她睁圆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向钱鹊,却发现钱鹊死死盯地自己手里的飞令,脸色惨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不可能,不可能……”他浑身颤抖,声音嘶哑,“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他越是喊着不可能,就越坐实了是自己所为。
    “钱鹊!你是想造反不成!”太后拍案而起,眼前一黑,险些就要晕倒,多亏了有柏翠在旁扶着,这才勉强站稳,“这当真是你干的?你勾结江湖势力,意欲行刺皇上?!”
    她可以接受他有自己的打算,可以宽恕他的一些逾矩之举,甚至可以无视他结党营私,从中偷偷捞一些好处,这些都没关系,她深知要想用一个人,就得让这个人有利可图。可她绝对不能容忍他竟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谁给他的胆子,胆敢如此挑衅天威!
    这是诛九族的死罪!
    “娘娘,娘娘……”钱鹊痛哭流涕,跪着爬向御案,想要去触碰太后的衣角,“不是您想的那样,便是借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行刺陛下啊!”
    眼看钱鹊就要爬到御案边,戚卓容收回了停在飞令之上的视线,轻轻抬脚,踩住了他的右手。
    “铁证如山,钱公公还想狡辩什么?”
    她抬睫望向小皇帝,试图从他脸上寻找答案,可他却恍若不觉,抓起桌上的镇纸就朝钱鹊砸去:“好哇,朕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你!说!朕到底是哪儿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害朕!”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真的没有想要伤害陛下!奴婢只是一时昏头,才会犯下如此大错!”额头血流如注,钱鹊却根本不敢去擦,涕泪混着血一起落下,粘在地面上,看得人直犯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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