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青露:“说的也是。那你尽量控制一下事态,让我用最少的兵力就解决问题。”
    戚卓容唇角微勾,不说话了。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梁青露又问:“那日早朝,陛下擢我为甘州总兵,我自愿将虎符上交后,太后可有去找他索要?”
    “有提过。但陛下染了风寒,稀里糊涂说不清楚话,太后问不出放在哪儿,只好嘱咐太医几句,不得不离开。”
    “染了风寒?”梁青露诧异,“怪不得是派你来送我。”
    “嗯,染了风寒。”戚卓容笑道,“为了躲太后,生生吹了一夜的风。”
    梁青露默然片刻,道:“你倒是择了个明主。”
    “再看吧。”戚卓容放远了目光,“他年纪轻轻,心思却深,现在需要我帮他打压世家,等我的作用没了,才知他是不是明主。”
    队伍行至京畿地界,戚卓容勒了缰绳,朗声道:“咱家便送到这儿,往后的路,得需梁总兵自己走了。”
    “谢掌印相送。”
    戚卓容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弯腰从地上掬了一抔土,给她仔细地包进了锦帕里。
    “陛下口谕,梁大人,此去三千里,你携这一份皇都土,须时刻谨记不忘国祚,不忘皇恩,不忘万民。”
    “臣接旨。”梁青露也下了马来,小心翼翼地接过,将它捧在了手心。
    两人手指一触即离。
    梁青露翻身上马,冲戚卓容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掌印留步。”
    戚卓容道:“好。”
    风中还残留着尚未褪尽的水雾,十里烟柳,莺啼东风。
    她目送着梁青露远去,直到那长长的黑甲军队消失在了旷野之中,她才隐隐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她闭了闭眼,上马,扬鞭一甩马臀,率人回城。
    而梁青露,直到夜里停军暂歇之时,才终于悄悄从怀中取出了那方锦帕。
    帕子里,是一枚裹满了泥土的麒麟玉雕。
    第41章 命你为钦差总督东厂官校……
    小皇帝捧着药碗坐在床上喝药,半碗下去,他实在不想喝了,把碗往床头一搁。
    “陛下又在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呢。”戚卓容刚点完熏香,踱到床边拿过他的碗,“太医都说了,要好好喝药,才能痊愈。”
    小皇帝皱着脸:“太难喝了。”
    “谁让陛下要吹那一夜的风。”戚卓容笑着,递来一盘蜜柚皮,“陛下含一片这个,降降嘴里的苦味再喝。”
    小皇帝低头,从盘边叼了一片卷进口中,咂咂嘴,眉头才终于松下去了些。尽管如此,他还是试图道:“能不能不喝了?反正不是什么大病,养养总能养好的,好得太快,母后还是要来找朕。”
    “不喝也要来找你。”戚卓容说,“昨日还能说是高烧神志不清,明儿总不能再接着烧罢?那虎符,太后不攥在手里不安心。”
    小皇帝叹了口气,在戚卓容的注视下把那蜜柚皮嚼嚼咽下去了,仰头饮尽了药。
    他被苦得直扁嘴,戚卓容随手往他嘴里又塞了一片蜜柚皮,然后把空碗放到桌上,立在床边问他:“陛下是怎么打算的呢?那虎符还要给太后吗?”
    宫人怕小皇帝着凉,特意没有开窗,因此寝殿内有些发闷,惹得他颊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他垂着乌黑的瞳仁,慢慢抿着皮上的糖霜,轻轻摇了摇头。
    “陛下若不肯交出虎符,太后必然生疑。”
    “走到这一步,她不疑也要疑了。”小皇帝睫毛微微一颤,“你一回来,又是杀钱鹊,又是杀吴知庐,让她乃至陈家的一番苦心扶植都落了空,单凭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到这样?从前她只当朕是喜爱你,才让你得势,如今她可不会这么以为了。你与梁青露有私交,已是十分明显的事,梁青露又偏偏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归还虎符,让她失了先机。稍微一想,便不难猜到你所作所为,都是有朕授意。”
    “陛下既已生了断腕之意,想必已经有了谋划。”戚卓容肃道,“正好奴婢也有一事,想请陛下仔细思量。”
    “你说。”
    “如今后宫之中,已有不少陛下耳目;吴家倒台,京中大小武将也倒了一片,空出的位置想必也不劳奴婢操心;世家唯今可钳制陛下的,只剩了六部,其中又以吏部和刑部为主,前者掌官员升迁,后者掌天下刑名,如今虽也有不少寒门出身的官员,但也只是少数,一旦遇到大事,作用便十分有限。尤其是刑部,陛下此次也看到了,那黄尚书审案时一通乱审,出了错轻描淡写几句便把自己摘了出去,对他的仕途没有半分影响。”
    “你的意思是?”
    “陛下难道就甘愿把审案权拱手于人吗?越是往后,遇到的大案越是只多不少,动辄便是要大员脑袋的事,陛下不会要眼睁睁由着他们沆瀣乱来罢?以寒门官员的资历,也尚未熬到能独领一部的时候,届时杀了一个老子,又来了一个儿子,安分也就罢了,只怕是遇到不安分的,以各种理由拖延干扰办案,偷换罪名,陛下又能奈他何?”戚卓容深吸一口气,“且刑部办案,也得是有案子才查,若有心隐瞒,无人上告,那岂不是就当做无事发生?陛下何不化被动为主动,绕开三司,独立行动?”
    小皇帝摸着下巴,望了她半晌,歪头笑了起来:“朕听明白了,你在跟朕讨权力,而且这个权力还不小哇,要从三司碗里分一杯羹。”
    戚卓容低着头:“奴婢只是在提醒陛下,并无邀权之意。陛下若非要这么想,奴婢也没有办法。毕竟陛下身边人才众多,朝中还有不少忠心耿耿的大人等着为陛下效力。奴婢市井出身,自然是比不上他们。”
    小皇帝眼一眯:“说反话给朕听,你在逼朕?”
    “奴婢绝无此意。”
    外面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走,去看看谁来了。”小皇帝忽然一掀被子下了床,戚卓容跟着他走出内殿,就看到一个人影从书架中闪了出来。
    是司徒马。
    皇宫对他来说早已是轻车熟路,尤其此时已过亥时,大多数人早已睡下。戚卓容看了看他腰封上的口袋,又看了看一脸淡定的小皇帝,不由蹙了蹙眉。
    这两个人背着她干了什么?
    司徒马龇牙咧嘴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锦盒,推到小皇帝面前:“喏,拿到了。”
    小皇帝勾起一侧嘴角,伸手拨开那盒上锁扣,一枚通体莹润的白玉玺顿时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戚卓容呼吸一停。
    她看着小皇帝握住螭纽,将它按在了鲜红的印泥之上,又慢条斯理地,仿佛是故意要做给她看的一样,从书架背后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圣旨,缓缓摊平在了书案上。
    戚卓容只扫了一眼,就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怎么,刚才跟朕邀权,不是邀得很有气势吗?”小皇帝斜了她一眼,脸上露出几分揶揄之色来,“如果你不想要,朕这就把它烧了。”
    戚卓容定了定神,道:“陛下让司徒马去偷玉玺,就是为了这个?”
    “不然呢?”小皇帝道,“玉玺平时都在尚宝司封着,想用还得经母后点头,不偷还能怎么办?”
    “陛下……”戚卓容神色复杂道,“原来早有准备。”
    小皇帝笑了笑,拎起大印,重重盖在了圣旨之上。“制诰之宝”,鲜红的字,明黄的缎,烛光下玉辉流转,灼得戚卓容双眼生疼,灼得她胸腔里燃起泼天烈火。
    小皇帝将圣旨交到她面前:“反正你都看见了,朕也就不念了。”
    戚卓容跪在他面前,双手举过头顶,微哽道:“戚卓容……领旨谢恩。”
    那一卷圣旨落入她的掌心,好像重逾千钧,又好像轻如鸿羽,在她身后生出双翼,扶摇而上,直入青云九万里。
    “大绍宏乐三年,高宗夺位,设立‘东缉事厂’,命亲信宦官为首领,行监督缉拿刑讯之责,不属朝廷,惟听高宗一人令也。宏乐二十八年,高宗崩,惠宗继位,扶贵妃为后,撤东厂,重用外戚,东安门外厂署废弃至今。”
    小皇帝表情逐渐沉凝,语气平稳无波得像在背诵史书:“惠宗便是朕的祖父。而朕的父皇,崩于藩王叛乱,穷其短暂一生,也未能挣脱外戚之困。戚卓容,自今日起,朕重立东缉事厂,命你为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属官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各一员*,由拾壹、拾肆担任,其余死士,也一并并入厂署下。另拨予你内宦、锦衣卫若干,便(biàn)宜你宫内外行事。”
    “奴婢,谢陛下厚爱。”她紧紧攥着那卷圣旨,以额叩地,心神激荡。
    “既是一厂之主,又何必再以奴自称。”小皇帝道,“从今往后,你只需听朕令,无需在意其他。天塌下来,有朕顶着。”
    “臣……忝窃圣恩,不敢辱命。”她抬起头,眼瞳亮得惊人。
    “哎,我说,你们君臣情深,适可而止啊。”一直充当工具人的司徒马轻咳一声,“陛下,我寻思着我功劳也不小,我能不能也捞个官当当啊?”
    戚卓容:“……”气氛全被破坏,她从地上站起来,扫了他一眼,“国库还不能满足你?”
    说到这个司徒马就来气:“少诓我了!我都发现了,除非是那种动一点刀就会破坏美感的绝世孤品,其他的东西全都刻了国库的印!我只能留着自己用!我留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干嘛啊,又不能倒卖!我总不能把镶嵌的珍珠抠下来,涂层的金粉刮下来单独卖罢!”
    戚卓容闷笑一声。总算被他发现了。
    小皇帝道:“你不是嫌规矩太多,不屑于当官的么?”
    “你又不给我官当,又不给我可以折现的宝贝,陛下您贵为一国之君,可不能这么欺负老百姓啊。”司徒马眼珠一转,“我瞧着戚公公那个东厂就挺好的,不受朝廷管辖,那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多规矩,还可以照拿一份俸禄?”
    “规不规矩,朕可不知道。”小皇帝悠悠道,“朕将东厂事务全权交由戚卿打理,只要他把朕交代的事情办好,厂中规矩如何定,自然是他说了算。他想招人,想减人,都是看他的意思,朕懒得过问。”
    “那我和平常人能一样么,我这样的,自然是要陛下亲自开口的。”司徒马嘿嘿一笑,觍着脸说,“那东厂听着可比这儿有意思多了,这老是在皇宫里待着,我哪哪都不舒服。戚公公,往后若有什么需要在外奔波、惩奸除恶的,尽管和我说啊!”
    皇帝还没吭声,他倒是自己已经贴上来了。
    戚卓容:“我要东厂中人对陛下、对我绝对服从,你做得到?”
    “常言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戚公公你这么个要求,恐怕有点过于自负啊——不过呢,凡事都有例外嘛。”他猛地一个拐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我观戚公公虽年少轻狂,却胸有丘壑,是我司徒马行走江湖多年以来,少有的可亲近之人哪!”
    小皇帝慢吞吞道:“只要戚卿没有意见,朕便没有意见。对了,东厂的所有拨款,都从朕的私库里出。”
    司徒马眨巴眨巴眼。被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用这种眼神看着,真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戚卓容扭过头,不情不愿道:“臣没有意见。”
    “多谢督主赏识。”司徒马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他也不再久留,悄无声息地溜了。
    “那臣也告退了,陛下早些休息。”戚卓容将那圣旨仔细收好,在小皇帝的目光中恭敬退出了大殿。
    小皇帝伸手,将那玉玺重新收了起来。然后打了个呵欠,往床上走去。
    明天是个休沐日,但愿他能睡得久些,不要早早被母后吵醒。
    第42章 乌金珠坠摇曳不休。
    次日一早,戚卓容在去往她的新官署之前,先去了一趟赵朴府上。
    都察院没什么油水,世家不爱往里凑,加上寒门崛起,赵朴在都察院官升得很快,她走的时候还只是个七品监察御史,如今已经是右佥都御史了。
    但他依旧还是住在那间小破院子里,戚卓容上门的时候,还是他亲自来开的门,看到是她,不由一愣,继而语气疏离道:“戚公公有何事?”
    三年不见,赵朴脾气还是这样,戚卓容笑笑,也不介意,只道:“赵大人不请咱家进去坐坐吗?”
    赵朴想了一想,说:“那公公请进罢。”
    戚卓容进了堂屋,赵朴给她倒了杯茶,然后在她对面坐下:“不是什么好茶,公公凑活喝罢。”
    戚卓容:“赵御史似乎并不欢迎咱家。”
    “无事不登三宝殿,戚公公如今炙手可热,此次主动上门,倒令赵某惶恐得很。”嘴上说着惶恐,却也看不出哪里惶恐。
    “咱家知道赵大人最是刚正不阿,看不惯我们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也是情理之中。”戚卓容抿了一口茶,“咱家今日前来,不为别的,只是向赵大人讨还一个人情。”
    “人情?”赵朴微微拧眉。
    “几年前赵大人离京,若非咱家从中斡旋,也不会如此顺利归朝,还坐到如今位置。”戚卓容笑道,“诚然,当时是咱家主动相助,也并非想求得什么回报。只是如今遇到了一些麻烦事,还得靠赵大人通融,因此才厚着脸皮,来向赵大人讨还这个人情。”
    赵朴不置可否。他当初是心冷自请离京,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戚卓容,他被他说动,才会配合演了一出戏,扳倒刘钧,官复原职。倘若没有戚卓容,他下半辈子过得虽然不会太潦倒,但一定不如现在,至少衣食无忧,还可践行抱负。更何况,后来他才从皇帝那儿知道,这事是戚卓容先斩后奏谋划的,皇帝事先并不知情。如此一来,他确实算是欠戚卓容一个人情。
    不过戚卓容眼下的凌厉作风比前几年有过之而无不及,隐约可见纵容猖狂之势,他饱读史书,前车之鉴累累在目,因而并不喜他这般,又碍于他毕竟是为陛下办事,也只能冷眼旁观,不作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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