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顿时凝重了脸色:“你如何得知?”
    “臣昨日去了陈子固的宅子,要放那些被豢养的可怜女子离开,可有一人却不愿离去,称自己一生奴籍,此生无望,还不如一死了之。臣多嘴问了几句,才知道她是当年武库司员外郎关伯仁的女儿,那关伯仁是燕良平的下属,受了牵连,惨遭不幸,可怜一弱质幼女,没过几年好日子,就被充入了教坊司。”戚卓容道,“那女子或许是觉得臣杀了陈子固,值得信任,竟央求臣替她父亲伸冤,还说她有证据证明自己父亲的清白。”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两张泛黄的纸来:“这便是她交给臣的证据,还请陛下过目。”
    放在小皇帝面前的,正是戚卓容昔日从刘钧宅中搜出的与陈敬往来的书信。她保存至今,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幸好老天垂怜,让她遇到了履霜,让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第51章 都在传督主冲冠一怒为红……
    小皇帝极为缓慢地看完了那两封书信,道:“你觉得这是证据?”
    “信上虽无直言,但字字句句意有所指,应当是两人之间的某种暗语。”戚卓容道,“陛下,此等良机,绝不可失。若真是陈敬等人为一己之私利,不惜以死罪罪名构陷朝臣,牵连甚众,那陈家必可连根拔起,届时陛下大权在握,就可高枕无忧。”
    她眼底微亮,紧紧地盯住了小皇帝。
    果然,小皇帝被她说动,道:“那此案便交给你。因是陈年旧案,查起来恐怕不太方便,朕会拟道旨意,许你彻查之权,相关部门务必配合办案,任何人不得阻拦。”
    戚卓容:“谢陛下!臣定不辜负陛下厚望!”
    她得了旨意,急匆匆地出了宫。
    小皇帝一个人坐在御书房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走得真急啊……御膳房新研制了一道点心,看来这阵子,你都没工夫尝了。”
    -
    常泰四年春,幼帝裴祯元宠信大太监戚卓容,惹得京中流言甚嚣尘上,更以太后病重为由,将太后圈禁于仁寿宫,陈敬等世家老臣怒而罢朝,却收效甚微。戚卓容变本加厉,动用私刑诛杀陈家一子,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春末,一女子自称是十二年前兵部武库司员外郎之女,以性命相博,状告当朝首辅陈敬,十二年前以通敌贪墨之名构陷忠良。那女子在“戚府”门前长跪不起,称大理寺与刑部自顾不暇,不肯接她的案子,如今唯有求助戚卓容。她生得花容月貌,如九天仙子受困凡尘,又是教坊司出身,蒙受大冤,如此离奇之事,只消半日,便迅速成了京中百姓的谈资。
    陈敬闻言大怒,因卧病在床,特派自己长子前去对质,怎料那女子于公堂之上取出两封信件,赫然是刘钧与陈敬的亲笔。女子声称此乃母亲遗物,是当年燕良平于仓促之中秘密交给了属下关伯仁,而关伯仁也未能逃脱,将信件塞给了妻子保管,以期来日雪冤。
    皇帝下令彻查,自此,戚卓容与其党羽便频频出入各大官署,查阅昔年卷宗,审问当年官员。有些已致仕的,还被从家中揪起盘问,有些还乡了的,戚卓容也不远千里地派人前去将人带回京城,仔细询问当年情形。
    其中最逃不掉的,当然是燕良平死后,接任了武库司郎中的陈家二房嫡子,陈鸿畴。这陈鸿畴还有个庶弟,便是陈子固的爹,他状告戚卓容无门,还曾试图在东厂门前撒泼,结果被东厂的人打了一顿,丢在了大街上,最后还是他夫人和姨娘找了辆马车把他载了回去,如今还在养伤卧床不起。
    陈鸿畴被东厂的人从家中抓出来审问当年之事,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五品郎中,而是正三品的左侍郎,说话也自然有底气得多,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自己接任也并非是靠了任何关系,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命都需要经皇帝亲批,若有什么不满之处,便去找先帝说去。
    他理直气壮,又确实无任何证据,东厂再如何不信,也只能将他放回了家,暗中再继续监视。
    所有能查到的卷宗全都被戚卓容亲自翻了一遍,所有能审问的人也全都被戚卓容亲自过问了一遍,可直到现在,除了那份似是而非的信件,她没能得到任何进展。她原本总觉得是自己权力不够,所以查不到蛛丝马迹,可是事到如今,这满朝无人再敢与她叫板,这东厂里尽是能人,也全都无功而返。
    所有陈家的主家与旁支门府,悉数被围守,司徒马亲自率人把各处翻找了一遍,也没能找到有用的东西——毕竟都十几年了,谁会保存这么久呢。
    长夜漆黑如渊,戚卓容独坐在屋中,对着桌上一角烛光沉思。
    所有人的口供、所有卷宗的记录,都十分完满,字字句句都指向她父亲,是她父亲当年贪图富贵,借职务之便,中饱私囊,同时与瓦剌勾结,贩卖军情消息,因此那年才会打了败仗。最后全靠甘州总兵梁靖闻用兵如神,才扭亏为盈,扳回一城。事后梁靖闻上报,称军需火器常哑,士兵盔甲破旧,粮草数目虚报,怀疑有人贪腐无度,要断送大绍江山,这才引起先帝重视,下令去查,便查出了通敌贪墨的燕良平。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她父亲至死都没有认罪,却因人证物证俱全,满门抄斩。她父亲一生爱妻疼子,若真的背叛了大绍,一定会早早为他们铺好后路,不可能由着他们一起送死。何况真要通敌贪墨,那赚来的钱财,又都去了哪里呢?
    刑部的卷宗上写着燕良平贪污黄金万两,部分被他折成了田庄,剩下部分藏在了地窖。
    戚卓容揉了揉眉心。若是她早些知道这些细节,她或许还能趁着走南闯北的时候到处查探,可这些都是封存在内部的机要卷宗,直到今日,她才有权一睹,可已经过去了十二年,许多田庄和人甚至都不在了,根本无从核实。而那传说中的地窖,也早就在京城逐年的翻建中被填平成了大道。
    至于父亲具体是如何“贪”的,戚卓容在甘州之时,就已经随军了解清楚了各类军需兵器从制作到运抵边疆的流程,这其中可牟利的环节很多。她想,若自己是贪污的官员,必然会从兵器的研发上下手,因为研发耗材耗力,哪怕是全部失败,也情有可原,不会引人注目。可她看到的卷宗上,写的却是父亲从兵器的制作上攫取利益。例如一千斤的铁水,本该铸成五门大炮,他却会命人偷偷修改模具尺寸,让一千斤的铁水铸成六门大炮,自己赚取那多出来的一门炮钱。诸如此类,聚沙成塔,不胜枚举。
    这是事后查出来的铁证,那便说明,当年确实是有人从制作环节上下手。至于如何瞒过了父亲的眼睛,那应当是另一桩事。
    “拾壹。”戚卓容唤了一声。
    拾壹很快出现:“督主有何吩咐?”
    戚卓容拿起桌上一封被封好的密信:“将这封信从暗路递到甘州梁总兵手里,让她务必尽快回复。”
    “是!”
    拾壹风一般地消失了。
    戚卓容又靠回椅子里,疲惫地捂住了眼睛。
    恍惚间,父亲的音容笑貌又出现在眼前,她连最后一面都没有与父亲见到,所以他还一直都是印象中那个威严又慈祥的大人。因为公务繁忙,所以他几乎不上庵中看她,但每个月她回家小住时,父亲却必然会在家里等她,准备了各种小姑娘会喜欢的玩意儿哄她欢喜。
    “阿姣,要快快好起来,爹爹才能带你出去玩。”
    “爹爹要带我去玩什么?”
    “嗯……带你去看戏班表演,带你去吃点心铺,带你去买漂亮的首饰,好不好?”
    她很想告诉父亲,如今她身子已经大好,好得不得了,甚至都可以徒手杀人了,恐怕父亲会震惊得瞪大眼睛罢!他向来安安静静的小女儿,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可世事无常,就是这样。
    忽然有什么东西靠近了,戚卓容猛地睁眼,抬手一抓——抓住了履霜的手腕。
    履霜愣住,手里的薄毯从指间滑了下去。她抿了抿唇,将手缩回来,低头去捡地上的薄毯:“督主房门未关,奴婢路过还以为督主是睡着了,因此便不敢惊扰,又怕督主着凉,所以才这么做的。”
    戚卓容缓和了脸色,柔声道:“无妨,只是下次进门时说一声。”
    履霜抱着毯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戚卓容以为她想问案子查得如何了,便道:“你放心,案子现在虽然没有什么太大进展,但一切证据链都过于完整,所有可疑的地方又都恰好被时间掩盖,这是刻意人为的表现,再过些时日,本督定可以给你个答复。”
    履霜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折下腰来,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伏在她的腿上,伸手去碰她的指尖。
    戚卓容一僵:“你干什么?”
    履霜道:“督主对奴婢有恩,奴婢身无长物,除了自己,无以为报。”
    她握住她的指尖,戚卓容想抽出来,却忽地被她反扣住——她是娼妓,最懂得如何撩拨人。履霜呵气如兰,靠近了她道:“若奴婢没有误会,督主应当是喜欢奴婢的,是么?奴婢虽足不出户,却也知道这京中流言,都在传督主冲冠一怒为红颜,誓要向陈家讨个公道。”
    戚卓容别开视线:“你不必为了报恩委屈自己——本督待你好,是因为本督愿意。但本督毕竟与你接触的那些男子不同——”
    履霜几乎是要贴在她的身上:“奴婢不觉得委屈,也不觉得督主与那些男子有何不同。非要说不同,督主倒比他们有良心得多。督主,奴婢心甘情愿,您劳累了这些时日,就让奴婢来伺候您罢。”
    “督主,属下已将——”飞身而至的拾壹在门口紧急刹住,看清屋内局势后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捂住眼睛啪地关上了门,“属下什么也没看见,属下这就去接着办事!”
    戚卓容:“……”
    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履霜闷笑一声,道:“督主与下属说奴婢是您的女人时,不是很威风的么?怎么如今倒还害羞起来了。”
    她说着就要去解戚卓容的扣子,戚卓容终于忍不住,一把推开了她,连人带椅挪出十寸远:“履霜,不要冲动。”顿了顿,又别过脸,难为情道,“本督……不是完整的男人,你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履霜扶着桌沿,站稳了身子。她长发未挽,柔媚动人,任何人都相信,只要她愿意,没有男人可以逃出她的诱惑。
    “督主。”她轻轻唤了一声。
    戚卓容半转过眼来。
    “你其实……根本就不喜欢奴婢罢。”履霜道。
    第52章 万一堂堂督主——真的是……
    “你在外人面前演戏,是想让所有人相信,你是为美色所惑,所以才从一桩十二年前的案子查起。而你在奴婢面前演戏,也是想让奴婢误会,满心想着别的事情,就会忘了追问,督主你给奴婢的那两封信,到底从何而来。”履霜道。
    戚卓容默然片刻,而后颔首道:“我确实是利用了你。但并无他意,只因我要扳倒陈家,而你又恰好出现,望你谅解。”
    “奴婢没什么谅解不谅解,督主查案,无论如何都是在帮奴婢,奴婢不会不识恩情。”履霜道,“只是有一事奴婢一直未曾想明白,督主若只为扳倒陈家,究竟又为何要虐杀陈子固?”
    戚卓容微微冷了脸色:“履霜,有的时候不需要太聪明。”
    “有一件事,奴婢一直没有告诉过督主。”履霜平静道,“奴婢虽从未对翻案抱有任何希望,但陈子固醉酒之时,奴婢曾听到过一个关于陈鸿畴的消息。”
    戚卓容遽然抬眼:“什么?”
    “奴婢一直瞒着督主,就是想看看,督主对陈家,到底为何如此仇视。”履霜道,“直到今日,奴婢方有了个妄测。”
    戚卓容盯着她。
    “奴婢这辈子,见识过了各种各样的男人,哪怕是太监,也不例外。”履霜上前一步,一字一顿地道,“但是,督主与奴婢见过的任何男人都不一样。人人都说督主风姿俊逸,貌若好女,怎么就没人敢大胆地猜一猜,万一堂堂督主——真的是女人呢?”
    她话音刚落,喉咙就被人死死扼住。
    她半仰着身子,腰部抵在书案之上,因戚卓容的用力,发声有些困难。
    “十二年前,燕良平满门抄斩,可他的一子一女却……却离奇失踪,成了一桩悬案。若那一子一女能平安长大……想来……应当与督主差不多年纪罢?”
    戚卓容阴沉着脸,贴在她脸侧,低声道:“你想如何!”
    履霜望着她,笑了笑,眼中水光潋滟,滑下一滴泪来,落在她的手腕上。
    “督主不必惊慌……奴婢只是觉得,这十二年来,督主一定……过得很辛苦罢。我们都……过得很辛苦罢。”
    屋外夜风刮过,能听到树枝哗哗啦啦的声音,待到明日早上,或许就会有一地落英。在这冰冷阴沉的东厂,将是唯一的一抹亮色。
    戚卓容缓缓松开了手。
    履霜跪倒在地上,泪流不止:“那些朝官都十分精明,虽然偶尔会向我们这些女子抱怨朝政上的琐事,但真当涉及什么要案时,定然是缄口不言。这十二年来,奴婢无一日不在想,若父亲真的有通敌之罪,那奴婢该如何自处。幸好苍天有眼,让奴婢见到了督主,让奴婢知道,父亲他原来当真是无辜受累,也让奴婢知道,只要有心,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戚卓容不语,沉默地垂眼看着她。
    履霜伏低身子,朝她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婢深知,督主以女子之身行走御前,必然多有不便,履霜甘为督主马前卒,鞠躬尽瘁,九死不悔。”
    她本以为,这一辈子都就要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却没想到,原来还会有一个人,能劈开她头顶黑暗的苍穹,泄露出一丝天光来。而这一丝天光,又让她重新燃起了生的渴望,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戚卓容抓着椅背的手紧了紧,而后道:“起来罢。”
    履霜站起来,胡乱抹了两把脸,赧然道:“方才试探督主时多有冒犯,还望督主大人大量,不要与奴婢计较。”
    此时此刻,戚卓容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你方才说,陈子固醉酒时,曾说过一个关于陈鸿畴的消息,究竟是什么?”
    “有一回陈子固在赌坊里喝多了,点名要奴婢服侍,奴婢无可奈何,本想服侍他睡下,谁知他忽然开始跟奴婢说些醉话,说些什么他现在终于恢复了神智,要让以前那些落井下石嘲笑他的人尝尝苦头。还说,他的伯伯陈鸿畴如今官拜兵部左侍郎,他改日就要去伯伯那走动走动,让他也捞个实差当当。
    “奴婢当时尚不知道陈家就是那件旧案的幕后主使,只是纯粹厌恶陈子固,因此便趁着他醉酒不清,嘲讽他不如去跟陈首辅要个官当当。结果陈子固说,自从前些年刘钧案后,陈首辅治下就甚严,不再轻易扶持亲戚。何况他只是个二房庶子家的,陈首辅说不定压根不记得他是谁,他还是去求亲伯伯稳妥些。他还说,他有陈鸿畴的把柄。”
    戚卓容皱眉:“什么把柄?”
    “陈子固说,陈鸿畴家中女眷常常用的是时下最新最好的丝绸面料,有些款式甚至是尚未抵达大内,就已经入了陈府的库房。”履霜想了想,有些底气不足地道,“奴婢猜测,陈子固是觉得,若把这件事捅给陛下,陛下恐怕会恼火于陈鸿畴的僭越。但现下一想,陈鸿畴也算是位高权重,有些丝绸商的门路也不稀奇,也算不上什么罪……罢?”
    戚卓容沉吟片刻,道:“我记下了,我会让人去查。”
    “好。”
    “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歇着罢。”戚卓容说。
    履霜大着胆子道:“奴婢能问个问题吗?”
    “你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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