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有旭听他出言不凡,嗫嚅着:“你们是……”
    “你说不公,确有不公。高门子弟生来不愁吃穿,在家有夫子相授,在外有高朋指点,读的书多,见识的多,确实比寒门子弟更容易取得高绩。”裴祯元说,“但这与你有何干系呢?京中赶考才子多如牛毛,连放牛户出身的赵朴都能摘得探花,如今高居左都御史之位,你与其怨天尤人,倒不如认清自己,不是什么怀才不遇,只是技不如人罢了。难道你的排名前面,就没有寒门士子了?”
    “不,不……”罗有旭摇着头,踉跄着倒退到了监牢的墙角。
    裴祯元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道:“我们走罢。”
    戚卓容跟了过去。
    罗有旭呆呆地看着这二人的身影如幽鬼般消失在走道尽头,忽而扑到牢门边大叫起来:“来人,来人!”
    远处灯影一晃,狱卒的喝骂传来:“半夜三更不睡觉,嚷嚷什么?”他提着灯走到罗有旭面前,恶声恶气,“你有什么事?”
    “有人私闯监牢,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了!他们还跟我说话了!就是那天审我的两个人!”罗有旭去抓狱卒的衣角,却被狱卒嫌弃避开。
    “你疯了吧,是不是做梦了?哪来的人?”狱卒四周照了一圈,连个脚印都没看到,不由呸了一声晦气,骂骂咧咧地走了。
    罗有旭抱着栏杆,直到声音嘶哑,都没有再把狱卒喊来。走道上的火把一晃,火油耗尽,终于熄灭。黑暗中,罗有旭脱力般滑倒在了地上。
    第67章 这样的话也敢乱说?……
    按照原本计划,裴祯元与戚卓容应先去顺宁府,但听说了荷东县的暴动后,二人当即改道。
    夜色下,两人策马疾行。
    今夜的月亮很好,一弯银泓,照亮了这一方水墨似的土地。两个人沉默不言,唯有马蹄声有力而规律地响着,踏碎了一路上花草酣梦。
    待到天边月弧渐隐,日光渐亮之时,两个人才在路边停下。
    “前面应当就是荷东县了,少爷。”戚卓容眺望着山下的民居说道。
    裴祯元思虑片刻,牵转马头,往树林深处走去。
    “少爷要做什么?”
    “弃马,换身衣裳。”裴祯元道。
    戚卓容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为了便于行动,现下穿的都是短打骑装,在人潮涌动的大城池里还好,但一到人烟稀少的小县乡中,就会变得格格不入。
    裴祯元将马拴在树上,很快就从包袱里翻出一套半路上买的常见布衫。他将扎袖的绳松开,解去黑色的外衣,换上长至脚踝的灰白色布袍,又将头发重新拢了拢,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少年。
    他转过头,就见戚卓容一边盘着发,一边咬着发带,施施然从大树后走了出来。同他一样,也是换了件外袍,只不过是件青衫,看上去像个儒生。
    他和戚卓容徒步往山下走去,路边看到一个茶摊,只有一个老头坐在竹椅上,麻衣布鞋,肚子上盖着一柄破扇子,仰着头打盹。
    戚卓容随手扫了扫灰尘,敲敲桌面道:“老板,来两碗茶。”
    “诶!”老头被惊醒,看到有客人来,连忙起身倒茶。
    那茶并不是用茶叶泡出来的热茶,而是用当地特产的料包冲出来的凉茶汤,喝下去,口舌生津,满身暑热都消了不少。
    老头许久没见着人了,看他们背着包袱,笑着搭话道:“二位是从外地过来?”
    “正是。”裴祯元点点头,指着戚卓容道,“这是我的哥哥,我们兄弟二人是过来投奔亲戚的。”
    “哟,我们这巴掌大的小地方,有什么可投奔的。”老头道,“你家亲戚是谁?说不定我认识呢。”
    裴祯元张口就来:“我伯伯叫张大福,您可认识么?”
    戚卓容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孩子从小演技就好。
    老头想了想,摇头说:“真不认识,他是荷东本地人?”
    “不是。是来这儿当矿工的,我父母前段时间去世了,这不只能来投奔伯伯了吗。”裴祯元道,“我依稀记得他是在……唉,哪座矿上来着,想不起来了!前些日子给他寄信,他也不回,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老头一唬:“没给你回信?说不定还真是出事了!”
    “怎么了?”裴祯元拧眉,“是这荷东县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戚卓容也放下茶碗,忧心忡忡道:“我前些年也来过这儿一趟,感觉那时候人比现在多啊,怎么矿越产越多,人却越来越少呢?”
    老头左右看看,小声问:“孙堂你们知道吗?”
    裴祯元不屑道:“知道的,不就是那个……”
    “嘘!”老头连忙捂了一下他的嘴,“心里有数就好。这荷东县里有不少小矿都是他的私矿,前阵子矿工们集结到县衙闹事,因为没有县令,所以一时间竟然霸占了县衙,后来顺宁府来了人,将他们全部都抓进了大牢里。你们那个伯伯,不会就在里面罢?”
    裴祯元一捶桌子,懊恼道:“糟了!伯伯确实脾气不好,这可怎么办?”
    “小兄弟,你也先别急,不如再去县里打听打听。对了,有几户本地矿工的家眷正在筹钱,想花钱把自己家人赎出来,你们也可以去问问,说不定就能知道被抓的人里有没有你们伯伯,若是有的话,也可以试着赎一下。”
    戚卓容睁大眼睛:“可以赎人?”
    老头挠了挠下巴:“以往犯点小事被抓的话,都是可以靠贿赂县里狱卒出来的。但这回是府衙亲自动手,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好,多谢老伯。”裴祯元仰头饮尽凉茶,在桌上放下两枚铜板。
    他们按着老头给的指示,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开门的是个布巾妇人,看到两个生人,显得有些胆怯:“请问你们找谁?”
    裴祯元微微一笑,道:“我们想来打听些事。”
    或许是他年纪偏小,一笑起来就显得纯良无害,那妇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看着脚尖听他说话。等他交代完来意,妇人叹了口气,说:“我不认识叫张大福的人。不过说起筹钱赎人,我也确实有此意,但是家中余钱并不多,要说出去借罢,乡里乡亲的,我也没那个脸皮……”
    “李娘子,李娘子!”一个中年妇人匆匆跑过来,看到门口两个陌生人,不由诧异了一下,但也来不及多管,抓住她的手就道,“你还没筹够钱罢?快别筹了,筹到了也赶紧还回去!”
    李娘子惊讶道:“怎么了?”
    “胡家的老大不是被抓进去了吗,胡家左拼右凑终于筹够了钱,老二带着钱去赎老大,结果钱是收了,老二进了牢里领人,就再也没出来了!”
    “啊?”李娘子震惊道,“为什么?”
    “哎呀呀,这谁知道!说是老二辱骂府衙,被抓起来了,可咱们都知道,那老二胆子多小一个人,这怎么可能呢?”那中年妇人焦虑地说,“所以呀,我看你也别急着筹钱了,这说不准还要出什么事呢!”
    李娘子不由急了:“那不让赎人,又还要抓人,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呢?”
    “这,这,我们哪能知道!唉!”中年妇人跌足,望见一旁杵着的两个人,“他们是谁?”
    “来投奔亲戚,找不到人,也是来找我打听筹钱赎人的事情的。”
    “别了别了。”中年妇人劝道,“眼下不知道府衙要怎么处置,大家还是先自保罢!不过你们也别着急,那牢里关着那么多人呢,总得给个说法的。”
    “多谢提醒。”戚卓容拱了拱手,对裴祯元说,“弟弟,咱们走罢。”
    裴祯元:“……”
    他随口拟的兄弟身份,戚卓容还扮演得挺来劲。
    走出去半里地,戚卓容问:“少爷,咱们现在做什么?”
    “去牢里。”裴祯元说,“按当地人的说法,这荷东县几乎成了孙堂的私库后院,没有人会比矿工们更了解孙堂的所作所为。”
    戚卓容思忖道:“关押罗有旭的那个监牢,防卫并不严,狱锁也老旧,但荷东县这边既然由顺宁府接手,恐怕没那么容易偷潜进去。”
    “所以,就光明正大地进去。”裴祯元微微垂眼,看着已经比他矮了小半个头的“哥哥”,说,“至于怎么进去,方才那妇人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
    戚卓容笑了:“好。”
    他们按着妇人的办法,找到了县衙,偷偷摸摸地给衙役塞银子,让衙役带他们去牢门口。等到了牢门口,又给狱卒塞银子,让狱卒带他们见家人一面。
    狱卒收了银子,很快就带他们走到了一间牢房外头,这牢房虽大,但因为塞了太多人,就显得格外拥挤。全是男人,又是夏天,气味可想而知。
    裴祯元眉头一跳。
    “哪个是你们的家人?”狱卒催促道,“快点找!”
    “这,这人也太多了。”戚卓容擦了擦汗,踮起脚高喊,“大伯,大伯,我是三郎,你在哪里?”
    牢里的人看向他们,面色焦急,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碍于什么不敢说的样子。
    “快点,找着没有!”
    裴祯元:“这里面太暗了,我们看不清,而且我大伯耳朵不好,可能听不见。大哥,你行行好……”
    他还没说完,就被狱卒粗暴打断,推搡着他往外走:“找不到就出去!”
    “你怎么能这样?我花了钱的,至少要让我找到人啊!”裴祯元叫道,“你不让我找人,你当心我出去告发你!收受贿赂,玩忽职守!”
    狱卒一把揪起他的领子,狞笑道:“小兔崽子,就凭你?”
    戚卓容:“……”
    她在心里为这名狱卒设计了一下坟头碑的样式,然后扑上去道:“大哥,大哥,有话好好说!我弟弟年纪小,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哎哟!”
    她被推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狱卒把裴祯元拖进了牢门里,然后又来拽她。她挣扎无果,被扒下了随身的包袱,还没站稳脚跟,牢门就在她眼前哐的一声关上了。
    狱卒抛着钥匙,恶劣一笑:“你们这些刁民,出言不逊,侮辱公门,实在可恶!全都给老子在里面待着反省罢!”
    戚卓容抓着栏杆,伸长脖子叫道:“我的包袱!我的包袱!”
    “别喊了,没用的。”一个男人垂眉耷眼道,“我和你们一样,也是进来找亲人的,结果自己被关起来了,钱也被他们抢了。”
    裴祯元从地上坐起来,揉了揉额角。
    许是见他们二人年纪不大,又相貌不错,有人心生恻隐,问道:“看你们面生,是来找谁的?”
    “找我们伯伯。”裴祯元说,“他叫张大福,你们见过他吗?”
    这一间牢房里几十号人挤作一团,俱都面面相觑,摇头说不认识。
    “我们都是荷东县人,前几年朝廷开始在荷东县采矿,县里的男丁就基本都去做了矿工,似乎从未听说过有张大福此人啊?”
    裴祯元失望地哦了一声:“我也并不确定他就在此处,毕竟寄给他的信,他也未回。”
    “看小兄弟你细皮嫩肉的,本也不该来趟这趟浑水。”有人冷笑一声,“如今怕是要跟咱们这些人一起死了。你们两个外地人,不过说了几句气话就入了狱,倒真是顶顶冤枉。”
    戚卓容长吁一声,跌坐在地上:“此地究竟是出了何事?我只略知一二,既然各位大哥都是本地人,倒不如详细说与我们听听,让我们兄弟做个明白鬼。”
    此话一出,众人便七嘴八舌地聚到她身边说开了,倒豆子似的把多年来积攒的怨气与怒火发泄出来,和她想的都差不多。
    “咱们荷东还算是有大矿山的,有油水可捞,听说其他几个没什么矿的小县,油水不多,还有重税,那才真是让人一点儿都活不下去,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有人恨道。
    “你们说朝廷到底知不知道?不是说有些老爷上了奏折,但却被拦下来了吗?”
    “朝廷怎么可能不知道?孙堂那厮不就是朝廷派来的?反正都要死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看整个朝廷现在都是阉党的天下了吧?咱们索性一起死了算了,也不受这人世间的鸟气。”
    “说到这个,现在阉党头子是谁?孙堂也不过阉党爪牙之一而已,就恶劣如斯,那阉党头子更不知是何嘴脸?”
    “这我知道,阉党们不是有个东厂吗?我听行脚商人说过,现在的东厂督公名叫戚卓容,京城没有人不怕他的。能养出孙堂这样的走狗,那戚卓容想必也是人人得而诛之之辈!”
    “皇帝呢?皇帝不管吗?”
    “那我哪知道啊,就现在那小皇帝,说不定是被阉狗给控制了,戏文里不都这么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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