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卓容冷嗤一声:“可见顺宁府山清水秀,养人得很。”
    拾肆道是,又说:“郑知府那边,现在应当是由少爷在亲自审问,具体审了些什么,属下也不得而知。”
    戚卓容点点头:“带我过去罢。”
    拾肆引着她从后门进去,绕到议事厅前。
    他敲了敲门,恭敬道:“陛下,戚大人回来了,求见陛下。”
    厅中静了两息,传出一声:“不见。”
    拾肆不由愕然顿住,尴尬地看了看自己已经搭在门框上的手。
    “陛下。”戚卓容沉声道,“臣深知陛下为了找臣,费尽心思,臣却未能承恩,是臣之过。但政事要紧,还请陛下允臣入内一叙。”
    仍是冷酷的一声:“不见,你先下去歇着罢。”
    戚卓容终于拧起眉头,后退几步,扭头问拾肆:“陛下在生气?”
    拾肆也有些纳闷:“没有呀。就算生气,也应该是生郑知府的气,关您什么事?”
    戚卓容不得要领,只得满腹疑惑地先跟着拾肆到侧屋暂歇。
    拾肆打圆场道:“昨夜陛下与小司马大人应是找了您一夜,如今您却自己回来了,陛下可能一时心里不痛快,督主莫要往心里去。”
    “我有什么可往心里去的。”戚卓容道,“我是觉得……他有些奇怪。”
    她了解裴祯元这个人,他找了自己一夜无果,如今自己终于回来,他应该是欣喜万分。就算生气,也应该是佯怒,把她叫进去,装模作样地训斥两句,警告她下次不许再如此犯险,而不是直接将她拒之门外。更何况,案子是他和她一起查的,哪有不让她进去审的道理?
    总不能就这几个时辰的光景,他突然要和自己断交罢?
    戚卓容百思不得其解。
    另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人是司徒马。
    他站在裴祯元身边,狐疑地看着裴祯元的耳根。
    自打从医馆回来后,他耳根的红就没下去过,惹得司徒马好几次抬头确认,现在是夏天,不是冬天,绝对不是被风给吹红的。
    好不容易开始审郑知府了,裴祯元逐渐正色起来,司徒马自己也专心旁听,忘了这回事。谁知道拾肆突然来敲门,说戚卓容回来了。
    司徒马心说这可太好了,陛下快把他叫进来看看伤势如何,结果他嘴角的笑意还没提起,就听裴祯元果断一声:“不见!”
    司徒马大惑不解,尤其是发现裴祯元的耳朵红得要滴血之后。
    门外的人离开了,裴祯元还低着头,盯着案上的卷宗发呆。
    议事厅内好半天没有声音,郑知府颤颤巍巍地抬头:“臣……”
    “谁让你抬的头?!”裴祯元怒掷一支朱笔,落在郑知府的头上,划拉下一道长长的朱墨。
    郑知府立刻老老实实地趴了下去。
    裴祯元一转头,和司徒马四目相对,恼怒之情显然更上一层楼:“你又在看什么?!”
    司徒马简直莫名其妙。
    他不由想起民间那些百姓常说的,男孩一到了年纪,有了些自己的主见,就会突然开始不服管教,易怒易躁,会没头没尾地开始发脾气。他自己没有亲人,能接触到的适龄少年只有裴祯元,当时还觉得那或许只是民间说法,到了皇家,礼仪最重,就比如这小皇帝年纪虽小,但通常都温和待人,十分好说话。
    但眼下,裴祯元显然不大正常。
    难道是他到了民间,也一起得了这种怪病?还是说这种症状其实人人都有,只是在他身上推迟了,今天突然觉醒?要不然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无差别攻击,乱发无名之火呢?
    但司徒马决定大人有大量,不和小孩子计较。
    “陛下,案子还接着审吗?”
    “审,当然审!”裴祯元咬牙。
    他刚重新取了一只笔,蘸了朱墨,要在那卷宗上亲自作注,就听身旁传来一声清晰且悠扬的腹中饥叫。
    裴祯元再次转过头,脸色很不好。
    司徒马讪讪道:“陛下,我赶了一夜的路,到现在都还粒米未进,只喝了几口水呢。”
    裴祯元深吸一口气,搁下笔,朗声道:“来人。”
    门口值守的衙役立即两股战战地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他们都是这府衙里的老人,昨日已经被拾肆的东厂令牌给惊吓了一次,今日又被知府口中的“罪臣参见陛下”给惊吓了一次,到现在,只求能活着,不做他想了。
    “什么时辰了?”
    “启禀陛下,刚过午时。”
    司徒马立即嬉皮笑脸道:“陛下,确实是该吃饭了。这审案,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审出来的,您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接着审呐。”
    裴祯元默然片刻,道:“传膳罢。”
    衙役立刻刚要去传,又被裴祯元叫了回来:“中午有什么菜色?”
    衙役小心翼翼道:“启禀陛下,府衙中没有厨房,是拾肆大人亲自去隔壁富阳楼订的菜。只等陛下吩咐,就立刻呈上来。”说完,还报了几道菜名。
    裴祯元沉吟半晌,道:“有些荤重了。你让拾肆再单独去一趟,另外订一份罐煨鸡丝燕窝,一份党参红枣粥,一份奶汁鱼片,并一份清炒素蔬,送到戚大人屋中。”
    “是!”
    一旁的司徒马:?
    接到命令的拾肆:?
    “陛下还有此心?”他大惑不解地挠了挠头,看向戚卓容,“不过……能特意为督主点这些菜,可见陛下并没有生督主的气。”
    只是这些菜……倒不是不好,只是为何如此素淡啊!督主刚受了伤,难道不应该吃点儿大荤补一补吗!
    戚卓容叹了口气:“你且去忙罢。”
    拾肆走后,她便一个人出了屋,想到议事厅去看看审得如何了,结果正巧看见司徒马押着郑知府从厅中出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戚卓容又往前走了几步,恰恰与出门的裴祯元迎面撞上。
    裴祯元呆了呆,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她还没有开口,他便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往后踉跄着弹了两步,啪地关上了议事厅的门。
    戚卓容这下是真正地迷惑了。
    她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哪里不对啊,怎么陛下见了她,就如同见了鬼一样?
    厅内,裴祯元靠在门板上,努力平复着呼吸。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荒谬,但他实在是控制不住。一听到戚卓容的名字,他的脑海中便不可遏制地浮现出那道窗上的影子,这一幕给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颠覆了他整整七年来的认知。他视为兄长、视为战友的属下,竟然是个女子!甚至还在他寝宫里伺候了他这么多年!
    一想到戚卓容竟然还给他盖过被子,穿过衣裳,裴祯元就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府衙中。
    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戚卓容到底为什么非走不可,她一个女子,为了报仇,忍辱负重地侍奉君主,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当然要急流勇退,不然成何体统?而在他身边,她危机环伺,受了伤竟然连大夫都不敢看,这过的是人的日子吗?
    方才乍然撞见,千情万绪涌上心头。她脸色仍旧苍白,微散的发丝在风中轻摇,眉眼却因为失血而更显浓重,看向他时,似乎还含着一丝责怪。他有种被窥破了心事的荒唐感,顿时又羞又急又愧,哪里还敢直视?是以他连天子仪态都不要了,直接落荒而逃。
    “陛下?”戚卓容在外面试探道,“陛下身体不舒服吗?”
    裴祯元心想,你离我远点,自然就好了。
    见他不回应,戚卓容张狂惯了,直接一脚踹开了大门。裴祯元压根就没来得及上锁,猝不及防被戚卓容逮个正着。
    他眼睁睁看着戚卓容把手伸了过来,覆上他的额头。
    他浑身一颤。
    额头上的手撤了下去。
    戚卓容神色严肃,对候立在外的衙役道:“叫个大夫过来。”
    衙役一直低着头,没看到戚卓容的大不敬动作,还沉浸在“天啊传闻竟然是真的,东厂督主竟如此嚣张,连陛下的门都敢踹”的震惊中,闻言如梦初醒,慌忙道:“是,小的这就去!”
    说罢转身就跑。
    “陛下,您怕是发热了。”戚卓容看着面色泛红的裴祯元,轻声道。
    裴祯元咬牙不语。
    第75章 这话说得十分僭越。……
    大夫被衙役领进府衙时,正好遇到司徒马。
    司徒马刚刚把郑知府带下去关押,留后再审,正满心欢喜地等着开饭,半路见到拎着个药箱的大夫,不由好奇道:“有人生病?”
    衙役回答:“是戚大人吩咐要的。小的本想去请城里最有资历的杜大夫,但不知怎么的,今日医馆闭门,小的只好找了另一位大夫,但大人放心,这位也数一数二的圣手。”
    司徒马心想正好,不如去慰问慰问戚卓容,结果没想到一路回到了议事厅,戚卓容和裴祯元各坐一侧,两个人面色皆不愉。
    “你们这是……”迟钝如司徒马,也察觉到了微妙的不对。
    他默默把门闩上了。
    大夫哪见过这架势,诚惶诚恐地站在门边。他当然知道顺宁府中来了大人物,看这架势,这上面两位恐怕就是了。只是怎么都这样年轻,京中的权贵,如今都这么年少有为吗?
    戚卓容道:“有劳大夫,替我家少爷看看。”
    大夫立刻应是,走到裴祯元身前。他经验丰富,只稍一切脉,再一观外表,便笃定道:“这位少爷体质上佳,只是外受风寒,引发低热,只需服几帖常用的退热汤药,稍作休息,便可大好,无需担心。”
    司徒马诧异道:“你病了?”
    裴祯元不想说话。
    戚卓容道:“有劳大夫开药,开好药后自去领赏罢。”
    大夫赶紧退了出去,半天也没想明白,火急火燎把他叫过来,他还以为是何等的疑难杂症,结果不过是个风寒发热,晚一日看,说不定都自个儿痊愈了。
    屋内,司徒马后知后觉地嘶了一声:“你穿着湿衣服在外面游荡一夜,不风寒侵体才怪呢!我早就说了,让你和拾肆先回来,你非不听……”
    “什么湿衣服?”戚卓容蹙眉,她见到裴祯元的时候,他就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了。
    “啊!你还不知道吧——”
    “司徒马!”裴祯元低声呵斥。
    司徒马才不搭理,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和拾肆一路顺着你留下的记号,昨天夜里终于在山中追到了陛下。陛下让拾肆看好孙堂和郑知府,然后带着我去找你,结果找到河岸边,正好看到你中箭掉进河里。你是没看到啊,陛下当时就急疯了,直接跟着跳了进去,想把你救回来!”
    裴祯元背过身去,已经不想再听。
    戚卓容吃惊地睁大眼睛。
    “当然,我及时制止了他。”司徒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明明都说好了,他回来,我找人。结果他骗我,把拾肆支走了,然后自己开始找你!我直到早上才把他抓住!不过,话说回来,陛下确实是个好人,跟着他做事,是划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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