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马悻悻地走了。
    戚卓容才不会听他的话呢。她就是这样的人,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旁人怎么说都没用,除非是她自己想开了,或者从一开始意志就不是那么坚定。
    回京的路上,裴祯元一直郁郁寡欢。旁人都以为是队伍末尾还挂着一个待审的郑知府,影响了陛下心情,只有司徒马知道,他是因为戚卓容走了,所以才不高兴。
    唉,十分理解,十分同情,毕竟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左膀右臂,就这样隐退了,确实很可惜。
    -
    回到京城后,裴祯元将郑知府的事丢给三司处理,又另召了一群大臣入御书房议事。
    司徒马在旁听了几耳朵,无非是他微服私访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百姓疾苦等等,质问各部官员,为何法令颁布下去时言之凿凿,到地方落实时却又变了个意思。不管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必须尽快找出整改。
    司徒马本来听得昏昏欲睡,忽然听到裴祯元一句:“传令地方官员,往后东厂活动范围将不限于京城,若是被朕知道,有些人阳奉阴违,在地方各行其道,阻挠百姓入京上告,就只能请他们去东厂走一趟了。倘若罪证确凿,上级却未曾察觉,上级也有连带之责。”
    东厂可不比三司,进三司会审,那还是依程序办事,可进了东厂,就算没了命,那也只能自吞其果。
    下面大臣皆擦擦额汗,躬身领命,只有司徒马一个激灵,顿时精神了起来。
    不限于京城?意思就是他又可以全国乱跑了?
    本来这一次陛下只带了戚卓容出去,他还颇有点不服,如果将来还有巡视地方这样的好事,他一定当仁不让!反正东厂都要是他的了,那他自己指派自己出去,岂不是正好?这样一想,好像接手东厂也不是什么很痛苦的事情啊!
    裴祯元余光瞥见司徒马突然振奋起来,便知他一定又按捺不住性子了。
    他结束议事,遣散大臣,对司徒马道:“朕不在的时候,都积了多少折子没批?”
    司徒马拍了拍旁边的箱笼:“都在这儿呢,陛下。简单的都由已由内阁代批,陛下若要看,都有存本。其他复杂些的,需要陛下亲自批阅的,大约有近百本,不过都不是很要紧的事,陛下分几天批完就行。”
    裴祯元示意他搬上来,道:“朕会尽快批完。另外,避暑行宫那边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起来,朕不日便会过去。”
    司徒马愣了一下:“真要避暑啊?”
    “当然。”裴祯元皱了皱眉,“不然建了放那儿浪费吗?”
    这京城比顺宁府闷热太多,人在皇宫中,更像是身在一座巨大的金蒸笼里。他在这皇宫里,看着那些雕梁画栋,便会想起自己在路上粗茶淡饭、风餐露宿的日子。虽然有些艰苦,但也算精彩。他现在待在这儿,反而有种本能的禁锢感,他需要换个环境,给自己一点独处的空间,才能让自己静下心来,去回顾、去整理自己一路上的所思所得。
    他虽然给大臣们下了诏令,要求严加整顿地方稽查,但他知道,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做。
    “好。”司徒马应下,“我这就去办。”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心道,有什么可准备的,那地方他又不是没去过,虽然号称避暑行宫,但其实就是外面宫墙建得像模像样点罢了,里头的建筑还不如郑知府家来得精致。
    其实按照裴祯元的性格,他本来并没打算建这个避暑行宫,毕竟先帝死于行宫,后来那么多年的夏日他都是在皇宫中度过,也都习惯了。
    但是他执政后察觉,每到夏天,就有臣子上书劝他另建行宫,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臣子为自己着想,后来发现,纯粹是因为京城夏季太热,而皇宫高墙红瓦,更是热上加热,这帮大臣不愿入宫,便盼着皇帝搬出去住,也省得大家一起上朝受罪。
    裴祯元想想也行,便派了戚卓容去勘察京城附近地势,寻了处山涧湖地,圈地建起新行宫。新行宫主要建材都是自原本行宫拆解而来,除了运输和搭建人力以外,几乎没有其他成本支出。
    就在裴祯元和戚卓容微服离京的时候,司徒马和拾肆跟着所谓的帝王车驾来到新避暑行宫,结果一进去就呆了片刻——怪不得建得这么快,原来根本没花什么心思。
    “这里是避暑行宫,不是冷宫罢?”司徒马望着朴素的、甚至还有点掉了漆的主殿感慨道。
    拾肆则望着花园里摇曳的狗尾巴草,委婉地说:“看来陛下爱好野趣。”
    不过,至少确实是避暑了。这山林石地,又临湖而建,确实比高墙深宫凉快了不止一点半点。而且这里人少,比皇宫里清闲自在得多。
    司徒马一边回忆着行宫里的景象,一边腹诽着陛下去了可千万别失望。
    -
    一日后,裴祯元熬夜处理完了所有的奏折,又花了一日的时间安排了近期京中要事,第三日,三司来禀,称郑知府的案子已全部审妥,拟了最终罪名呈陛下过目。结党营私、滥用职权、贪污受贿等等,俱是常见罪名,只是此次尤其严重,再加上涉及人命,数罪并罚,判郑知府秋后处斩,家眷一干人等悉数流放边疆。
    裴祯元看罢,批复允了。
    三司走后,他坐在椅子上,疲惫地按了按额角。
    司徒马走过来,问了一句:“陛下困了?要不要睡会儿?”
    “不用。”裴祯元直起身来,长叹一口气,“明日便动身去行宫罢。”
    司徒马道:“今天东厂的兄弟们又来问我督主哪儿去了,我总不能一直说他在外面替你办事罢!”
    裴祯元看了他一眼:“现在你才是督主,这都要来问朕?”
    “但我总觉得说实话怪怪的,真的会有人相信是他自己要辞官的吗?”司徒马狐疑道,“正常人肯定都觉得,一定是他哪里惹怒你了,然后被你偷偷咔嚓了罢?”
    裴祯元拂袖起身:“你若想不出该怎么说,朕便给你放个假。最近几日无事,你不必跟着朕去行宫,也不必日日去东厂,你爱干什么就去干什么,顺便好好想想说辞。”
    还有这种好事?司徒马心里狂喜,面上却道:“陛下不会是在坑我罢?”
    “不要就算了。”裴祯元皱眉,“朕是看你在顺宁府那几日辛劳,才给你放假的。”
    “要要要!”司徒马忙道,“陛下一言九鼎,可不能反悔啊!”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那明日陛下启程,我就不送陛下了。反正路上都安排好了,行宫里也有宫人及守卫,都是严格筛过了的,陛下就放心地去罢!”
    裴祯元嗯了一声,又对着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走出了御书房。
    司徒马莫名其妙地抓了抓脑袋。
    什么意思,他哪里做得不对吗?算了,不想了,他又不是戚卓容,没那个玲珑心思会哄皇帝。他把案上的笔墨文书收拾好,便优哉游哉地踱了出去。
    第81章 小时候的事情,都不作数……
    次日,裴祯元起驾出宫。
    因大多宫人都已随上回的假皇帝车驾一起去了行宫,所以此次裴祯元身边只带了两个随队的小太监,其余皆是护送的精锐亲卫。
    裴祯元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
    马车外响起小太监试探的声音:“陛下,可要更换冰鉴?”
    裴祯元睁开眼往身边瞥了一眼,那冰鉴中的冰块已化了大半,只余了一小块漂在水面上。但他依旧懒懒道:“不必。”
    “是。”
    马车外复又安静下去,只余蝉鸣声声,车轮辘辘。
    裴祯元倚着软枕,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长,甚至还做了个梦,梦到不知是哪个糊涂宫人,竟然在夏日给他穿了件貂裘,他还怎么都脱不掉,正急得满头大汗时,门帘忽然撩开,戚卓容弯着身子走了进来,只看了他一眼便忍俊不禁道:“陛下怎么穿成这样?”
    她伸出手来替他解开那貂裘的死结,他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离自己是如此之近,近到甚至能看清她眼睛上的睫毛。
    他怎么就会没有发现呢,她明明从未刻意改变过容貌,可他与她朝夕相处,竟然真的从未怀疑过她的真身。他甚至还曾同她感叹过:“若你妹妹还在,想必也是个美人。”
    她当时听了一定在心里笑坏了罢!
    她解下了他的貂裘,放在一边,见他脸色通红,不由诧异道:“陛下怎么还这么热?”
    裴祯元手足无措,竟然一头撞在了车壁上。
    这一撞,把他给撞醒了。
    什么貂裘,什么戚卓容,通通消失,他面前只有空荡荡的车厢,与一只融化干净的冰鉴。
    “陛下恕罪。”他还没开口,外头的小太监便急急道,“是有人拦路!这才急刹!”
    裴祯元眉头一皱。
    什么人,连皇帝车驾都敢拦?
    他没有动作,因为他知道外面的亲卫会替他解决。可甚至尚未过一息,他就听见了亲卫们齐刷刷收刀的声音。
    他正在讶异间,便见车厢的门帘被人一把掀开——甚至没有人来通禀一声。
    “陛下。”来人挑了挑眉,“你这车厢里头,也太闷热了罢。”
    裴祯元愣愣地看着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看着她弯腰走进,在他对面坐下,然后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一边喝茶,一边多看了他两眼,道:“陛下怎么穿成这样?”
    一切就好像梦境重演,裴祯元怀疑是不是自己还没睡醒。
    她伸出手来,和从前几百个日日夜夜一样,熟稔地捏住他的衣领,然后伸指抹平,笑话他:“陛下一定又打瞌睡了。”
    裴祯元手忙脚乱地拨开她的手,捂着衣领坐直身子。
    “戚、戚卓容?”他震惊不已,“真的是你?”
    “陛下好像不欢迎我来?”
    “不……不是。”裴祯元语无伦次,耳根通红,“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戚卓容放下茶杯,笑道:“我何时说要走?当日我说要养伤,没法赶路,陛下不是听得一清二楚吗?现在我伤养好了,便快马加鞭赶了回来,谁知到了京城才知道陛下去行宫了,还白白多走了一段冤枉路。”
    裴祯元仍是难以置信的模样,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可你、可你那个意思,不就是在暗示朕,你不会回来了吗?三年之期已到,你不是就应该……”
    “唔。”戚卓容沉吟片刻,望着裴祯元,认真道,“陛下,若我说,我改主意了呢?”
    裴祯元怔住。
    外面忽而开始起风,吹开了遮光的窗帷,这车厢中的闷热顿时一扫而空。裴祯元甚至能感受到风从身上滑过时,带来的那一丝微微凉意。一颗心扑通乱跳,他现在急需什么东西压住自己燥热的情绪,于是他拿起了手边的茶碗,将那冷茶一饮而尽。
    戚卓容欲言又止:“陛……”
    那冷茶果然够冷,一口下去,裴祯元灵台顿明,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何谓改主意?”他盯着她道。
    戚卓容抿了抿嘴,觉得自己十分厚颜,但还是开口道:“就是……我还能回到东厂吗?”
    自从那日在郑府思考过后,她借着静养的机会,又一个人复盘了许久,终于觉得,或许退隐对自己来说,并不是一个好选择。静养的那些日子,她每日都坐在客栈里,观察窗口下的往来行人,发觉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可她却不知道。到了该拆线换药的日子,其实她一个人也可以做,但她实在无聊,便去了丹心坊,让纪娘帮她完成。换完药,她也不走,就搬了张凳子,坐在丹心坊廊下拨弄院子里的花草。
    如此几日,她每日都来,连纪娘都无奈道:“你就没什么别的事要干吗?”
    戚卓容认真想了想:“我应该干点什么呢?”
    纪娘说:“你不出去赚钱吗?我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个江湖侠女,我听说不都是会去参加什么比武大会,又或者当什么赏金猎人吗?”
    戚卓容:“……没意思。”
    纪娘:“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戚卓容不说话了。
    她觉得查案挺有意思的。
    纪娘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说:“你要是实在不知道干点什么,干脆嫁人算了。等你掌了家,就知道一个家里鸡飞狗跳是多么耗神耗力了,那时候你只会嫌一天时间太短,根本来不及忙完。”
    戚卓容深深地拧起眉头。
    纪娘摊手:“你这也不愿,那也不愿,那你原来到底是做什么的?还是说受了伤,就没法重操旧业了?”
    戚卓容想,她要是重操旧业,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她的身份。可这么多年都蒙混过来了,再蒙混下去,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罢?倘若真有朝一日被发现身份,她倒并不怕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唯一担忧的是,世人会知道她其实是燕良平之女,然后将诸多恶意加到逝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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