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没有见到戚卓容,然后呢?”
    “然后便去往午门,求见陛下。只可惜,现在宫禁由戚卓容一手把控,我等进不去啊。”
    宋长炎:“几位这是已经认定了戚卓容隐瞒身份,越俎代庖了?”
    徐祭酒忍不住道:“不然呢?否则这么容易证明的事情,她为何不出来说句话?明明昨日还很痛快地带我们入宫,怎么今天就要推三阻四?这不是心虚是什么?不就是怕被陛下知道吗?”
    宋长炎听罢,忽地一笑。他摩挲着手里的茶杯,道:“那几位大人为何不认为,陛下也不想听你们说这些呢?”
    徐祭酒一顿:“宋大人此话何意?”
    “陛下为戚卓容挡刀,诸位同僚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也能用一句‘重情重义’搪塞过去。如今檄文一出,戚卓容又不肯回应,便显得疑点重重。诸位何不想想,陛下与戚卓容朝夕相对,倘若……他早知她是女子呢?那么,这一切疑虑,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厅中一时寂静。
    片刻,只听刘尚书一声冷笑:“我道今日宋大人怎么来此,原来是挑拨离间来了!宋长炎,你是什么人,老夫清楚得很,别以为老夫看不上戚卓容,就会与你同流合污!你若是真有心肃清朝纲,就该如我们一般亲自去见陛下,而不是在这里游说同僚,妄图拉拢势力,败坏陛下声名!”
    饶是对外脾气好如宋长炎,听到刘尚书这般不客气的话,脸色也是顿时一沉。
    他好歹也是个内阁大学士,刘尚书怎么敢这样跟他说话?就凭他是裴祯元的心腹,替裴祯元出谋划策推行了几桩政令?那又如何,裴祯元只会听他想听的,再忠实的狗,若是冲撞了主人,主人也是会生气的。
    气氛肉眼可见地冷淡下来,吕尚书连忙打了个圆场:“刘大人也是今日受了气,这才口不择言,说话难听了些。宋大人大人有大量,便不要与他计较了。你我同朝为官数载,还能不知道刘大人是个什么性子吗?”
    宋长炎冷道:“我拉拢势力,败坏陛下声名?我还什么都没做呢,刘大人怎么就敢给我扣这么大顶帽子?陛下最厌恶结党营私,我身在内阁,若有拉拢势力之心,难道东厂会放过我?至于败坏声名,我从未说过陛下一句不是,倒是刘大人反应甚是奇怪。戚卓容是女子,若是她中了那一刀,势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身份,陛下为她着想,挡了那一刀,不比虚无缥缈的一句‘重情重义’来得有理得多?还是说,刘大人自己想岔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地方,竟都与陛下声名有关了?”
    “你——”
    刘尚书刚要起身与他对骂,吕尚书就一把把他摁了回去,道:“好了,好了,吵这个也无甚意义,宋大人的意思,老夫也听明白了,但眼下过去如何都已不重要,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戚卓容究竟是男是女,宋大人可有计策?”
    宋长炎脸色这才稍霁:“寻常的求见,各位大人皆已试过,都收效甚微。各位何不想想,当年赵朴辞官后,声称遭刘钧刺杀,不就是在正阳门外长跪不起,引起百姓围观,这才能以白身面见陛下吗?而要求彻查赵朴,不也是各部官员一起写了封请愿书,聚集在午门之外,这才迫使陛下与废太后于休沐日出来相见吗?”
    “宋大人的意思,难道是要大家一起去……”
    吕尚书稍显为难,话未说完便被庞侍郎打断:“不可!且不说这檄文无凭无据,连个作者都没有,为个捕风捉影之事,就要闹出如此大的阵仗,岂不是太过荒谬!更何况她戚卓容说到底也就是个司礼监掌印,哪怕是东厂之主,又怎么值得如此兴师动众?显得朝中官员何等庸碌无能,竟要这么多人来对付她一人!”
    宋长炎一哂:“庞大人觉得,你们几个又是去东厂,又是去皇宫,难道就不兴师动众吗?都是些二三四品的大员了,比五十个八品小吏加起来都有用得多。民间如今把东厂的嚣张之举传成什么样,各位难道不知道?戚卓容如今一手遮天是事实,各位何必在这里找些没用的面子?若是朝中官员不团结起来,难道还要等流言平息、陛下痊愈之后,再继续看着戚卓容在头上撒野吗?”
    众人沉默。
    “我也只是提议罢了,并没有逼迫各位大人的意思。”宋长炎道,“天色不早,那我便不打扰各位大人用饭了。”
    他正要起身,就听刘尚书又不阴不阳地道:“宋大人真是好口才,不知明日,又该去拜访哪几位大人府上啊?可别怪老夫没提醒,现在是非常时期,你这样走街串巷的,当心被东厂盯上。”
    宋长炎扯了扯嘴角:“多谢刘大人提醒。”
    吕尚书道:“宋大人这就要走了?不如一起留下来吃顿便饭罢?”
    “吕大人客气了,家中还有事,我还是先走一步。”说罢,宋长炎就对他略一点头,拂袖出了大门。
    他走后,刘尚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家里连个妾侍都没有,能有什么事?不过是看说不动我们,这才打道回府了!”
    一旁的潘少卿道:“说来也奇怪,平时也不见宋长炎与戚卓容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戚卓容一出事,他竟然反应这么大?”
    “他与戚卓容没有深仇大恨?”庞侍郎哼道,“你怕是忘了,宋长炎当年可是陈敬的得意门生,不知从陈敬那儿得了多少好处,若是陈家没倒,接任首辅的必是宋长炎无疑。若不是戚卓容,他哪会是现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尴尬样子,名义上是内阁大学士,实则不得陛下恩宠,话语权甚至不如你我大!”
    “庞兄说得对啊,我都险些忘了这一桩旧事。”潘少卿啧了一声,“如此说来,这宋长炎也真是能忍。”
    刘尚书:“再能忍,看到戚卓容终于露了破绽,不还是急不可待地冲上去了?他不过就是为了一己私心,装什么为了家国大义呢?”
    这时候,一直没有开口的徐祭酒说话了:“其实说实话,戚卓容做什么,与我并无太大关系。我不过是个国子监祭酒,又不掌政事,与戚卓容井水不犯河水,本不必自找麻烦。可国子监里尽是些年轻气盛的学子,这檄文在私下早已传疯,非议颇多。若是戚卓容犯下如此大罪,还能继续站在朝堂之上,让这些学子作何感想?让他们对大绍律法、大绍朝政又作何感想?”
    话题又重新回到了戚卓容身上,厅内又一时沉寂下去。
    “好了,好了,你我再讨论,也暂时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来。”吕尚书道,“酉时已过,府上已备好了热菜,诸位不如随我移步,先填饱肚子,才是要紧事哪!”
    -
    今夜本该由戚卓容守夜,可因着女子身份的揭露,一切都变得不正常起来。
    司徒马疲倦不堪地从东厂回来,推门进了英极宫,只怠惰地朝裴祯元打了声招呼,便要往外面的小榻上倒去。
    “等等。”裴祯元喊住他,“戚卓容呢?”
    司徒马半个呵欠本来都打出来了,闻言生生憋了回去,瞪大了眼睛道:“陛下,你是要她来守夜吗?可是她不是……”
    “朕不是那个意思。”裴祯元微窘,皱了皱眉道,“你走后,她与我坦白了身份,我并未怪罪她,甚至为了让她有能力自保,还写了一份手谕,允她临时调动禁军。可自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进过朕的寝宫,全是找的宫人服侍。”
    司徒马抓了抓头:“大约……是在避嫌罢。”说完自己也觉得站不住脚——都十几年了,该摸的都摸了,该看的都看了,再避嫌不是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
    “也可能……是觉得尴尬,所以避而不见。”他挽回了一句,“要不,臣现在去看看她在做什么?”
    裴祯元:“好,那你去罢。”
    司徒马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认真研究了一番他的表情,问道:“陛下,我能知道你当时的心情吗?就是知道戚卓容是女人之后,你是不是很震惊?”
    裴祯元:“……那是自然,难道你不震惊?”
    “当然震惊,我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我怎么就没发现她是个女的呢!”司徒马唏嘘道,“仔细想想,她长得明明就很女人,我怎么竟然先入为主,被所谓的‘太监都是小白脸’思想禁锢住了呢!”
    说到这儿,他不由愤愤:“她若是扮作个真男人,我一定能察觉不对!可她偏偏扮太监!这是人能想出来的招术吗!哪怕她翘个兰花指,我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诶,她还就不翘,不仅不翘,动起手来比男人还凶,研究起刑罚来那叫一个眼睛不眨,这谁能发现她是个女的!”
    裴祯元一声不吭地听他啰嗦了半天,终于寻得了一个空隙,问道:“你到底去不去?”
    “去,去,这就是。”司徒马撇了撇嘴,“我可真是个劳碌命。”
    他来到戚卓容的房门外,站在门口,便听到喁喁之声。他敲了敲门,没好气道:“是我,戚卓容,你在不在?”
    门开了,开门的是芥阳。
    “见过司马大人。”她唤了一声。
    司徒马走进去,看清她们桌上放的什么,不由目瞪口呆:“你们……”
    竟然在打牌九?!
    还有没有天理了,他在外面奔波劳累,戚卓容竟然在房间里左拥右抱,和美人打牌九!
    戚卓容道:“你来做什么?是出了什么事吗?”
    “对啊,出大事。”司徒马阴阳怪气道,“你一天都没去找陛下,陛下很是担心你,特意让我来看看你在做什么。这下可好,我非得如实禀报不可!”
    “正是因着有司马大人在外操持,督主才能放心地把后背交予呀!”履霜一边笑眯眯地说,一边偷偷把牌九收了起来。
    “你少来!”司徒马看见她也生气,“你其实早就知道了罢!和她装假夫妻装得还挺起劲啊!”
    “那也没有办法。”履霜无辜道,“督主若是没有个弱点,那岂不是太不正常了?反倒惹人怀疑。这也是为了督主和东厂着想嘛。”
    戚卓容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道:“陛下要见我吗?”
    司徒马:“你最好还是去一下,否则我可不敢保证自己在他面前怎么骂你。”
    戚卓容叹了一声,对履霜和芥阳道:“我去去就回。”
    待屋门关上,两人并肩往寝殿走去,戚卓容才道:“我只是不想让她们太担心而已。只有我装得漫不经心,她们才会相信,我其实胸有成竹。”
    司徒马脚步一顿:“你没有把握?”
    “我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敢说有十足的把握?”戚卓容轻轻笑了一声,“不过……或许也可以猜到几分。只是我想不通,宋长炎……究竟为何要如此做。难不成,真是为了陈敬和自己的仕途?可就算我下台了,那也轮不着他啊……”
    第104章 你该不会……是在调戏……
    司徒马与戚卓容走进寝殿,裴祯元半靠在床上,看到戚卓容来了,微微一笑,却也不问别的,只问正事:“今日外面,可有起什么风波?”
    司徒马便把刘尚书几人的事说了,末了还不忘添一句:“昨日进宫,今日又要进宫,他们也不嫌麻烦。”
    戚卓容道:“他们受秦太傅熏陶颇深,本就不待见我,如今听说我是女子,当然更加愤怒,毕竟在他们眼里,我有欺君之罪。”
    “算起来陛下不也是秦太傅的门生?陛下怎么就不这样?”司徒马气哼哼道,“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倒真是忠心耿耿,东厂的人趴在姓吕的屋顶听了半天,宋长炎在那儿怂恿他们,还没怂恿成功,反倒被他们呛了出去,还算有点脑子。”
    裴祯元无奈一笑:“他们几个……就是这样。”
    “挺好。”戚卓容倒是想得很开,“这朝堂上本就应该是什么人都有,他们确实为国出力,又确实对陛下忠心,那便没什么可指摘的。都混了这么久了,也不会轻易被当别人的枪使,只是无论如何,今日宋长炎这一番话,肯定多多少少会在他们心中留下芥蒂。”
    他们对裴祯元忠心,一是身为臣子,本就应该对君王忠心,二是裴祯元是个明君,确实值得他们的忠心。可若是有一天裴祯元变了,变得不再能听得进谏言了,变得纵容宦官把持朝政了,他们还会有那般坚定的忠心吗?
    “宋长炎到底图什么?”司徒马不解,看向裴祯元。
    裴祯元若有所思。
    宋长炎一直是个谨慎的人,就算是陈敬的得意门生,那些年来,陈家做的不光彩的事,也没有沾染到他身上半分,或者说,他用了些手段,保证了自己面子上的清白。是以,当年裴祯元没有贬谪他,而是继续让他留在内阁,当他的大学士。世家需要削弱,但不可能铲除,他留在内阁,也算是对世家的一种稳定,维持朝堂的平衡。
    今天他亲自登门,游说平日并不熟悉的同僚,不太像他的作风。
    不过,也不是全无道理。与刘尚书几人往来频繁的,都是裴祯元这边的亲信,亲信自然不可能干出什么逼宫请求彻查的事来,而其他人官位不够高,哪怕有心劝谏,最多也只会上奏陈明。只有内阁亲自出面,才有说动人心的可能,而看在他的官位份上,其他人肯定至少会听完他讲话,至于能听进去几分,那就看天意了。
    “内阁其他人呢?可有动作?”裴祯元问。
    司徒马道:“没有,一切如常。宋长炎与那几个人,其实也没有太多的私交。”
    他是陈敬的门生,旁人避陈敬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去与他深交呢。因此,庞侍郎说得对,若不是戚卓容,他也不会是现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尴尬样子。
    “宋长炎当年的同窗好友,都卷入了陈敬案中,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如今只剩他一人在朝中,身居内阁,权力却甚至不如六部大,怨恨我也是情理之中。”戚卓容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他到底,是如何发现我的身份的?”
    “是啊!”司徒马也大惑不解,“我成天和戚卓容勾肩搭背的,我都没有发现,他是怎么发现的,光靠眼睛看出来的?”
    戚卓容冷笑一声:“你还好意思说?”
    司徒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怪不得我和别人勾肩搭背都没关系,只有你总是把我甩开……”
    裴祯元在床上凉飕飕道:“戚大人这时候倒是知道男女大防了,前几日非要解朕衣裳看朕的伤势,怎么不见戚大人顾忌呢?”
    司徒马大惊:“你还干过这事?你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戚卓容:“……那能一样吗?那是陛下的生死大事!”
    司徒马刚想反驳回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道:“那你还确实……很关心陛下啊。陛下遇刺的时候,你还当庭解了蟒袍给陛下盖上……”
    在普通人的认知里,一个男人,情急之下这么干一点问题都没有,但一个女人,哪怕是再紧急,当庭解腰带脱外裳,就算里头穿得严严实实,那也是有够旖旎的。
    只有戚卓容这个女人,连脱个衣服都脱得杀气腾腾,仿佛下一瞬就要提剑去砍了刺客,这谁能看出来她是个女的啊!
    “司徒马。”裴祯元黑了脸,“不会说话就闭嘴!”
    司徒马悻悻地闭嘴了。
    戚卓容难得地目露尬色,生硬地转移话题:“前段时间,有人跟踪履霜,因为履霜知道臣是女子,所以她从来不会采买和准备男子之物,臣猜测,或许是宋长炎从这里看出了端倪,但又不敢断定,因此才策划了冠礼行刺一事。”
    “这不太可能罢?”司徒马说,“就算履霜从不采买男子之物,也可能是东厂会派人送去,或者是你就不爱用宫外之物呢?怎么就敢据此推测,你是女子?”
    “所以,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我没有发现。”戚卓容道,“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他怎么现在才开始查?是不是遭遇了什么,才让他改变了作风?”
    裴祯元忽地眼神一暗:“司徒马,你先退下,朕有事与戚卓容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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