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卓容大惊,正欲推开,又想起他胸口的伤,不由进退不得,咬牙切齿道:“裴祯元,你别以为你是个病人,我就不敢动你!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便是这么动手动脚吗!”
    裴祯元仰起脸来,乌黑的发,乌黑的眼,像一只刚从茫茫雪原里滚到她面前的幼狼。
    戚卓容喉头微动。
    他抓过她的手,将它覆盖在他的胸口,道:“感觉得到吗?我的心跳。”
    “感觉不到。”她恢复冷漠,“要么你放手,要么我动手。裴祯元,收起你那套从民间话本里学来的把戏,以为我没看过?”
    裴祯元却说:“你总是这样,口是心非。都是去年的秋猎了,却还记得谁对我感兴趣,是该说一句姐姐你实在关心皇弟的婚事呢,还是该说一句督主大人记性真好呢?”
    “我不是督主了。”
    “所以你想怎么样?”裴祯元趁她不备,悄悄扣住她的手,将五指从她指缝里挤了进去。
    戚卓容刚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她对他怒目而视:“裴祯元,不要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又怎样?”裴祯元厚着脸皮问,偏偏他现在一副病弱贵公子的模样,让人真的很难把他怎么办。
    戚卓容不想理他了。
    她发现他软硬不吃。
    “我这样抱着姐姐,姐姐会讨厌我吗?”他摸索着她的指尖,触碰到她手上的老茧,缓缓问道。
    几声“姐姐”又喊得戚卓容头皮发酥,她忍不住道:“裴祯元,你要分清楚,我不会讨厌你,和我不愿意当你的皇后之间,并无关系。”
    结果裴祯元听话只听前半句,原本还有些阴郁的眉眼缓缓舒展开来,道:“不讨厌的话,一切都好说。”
    戚卓容人都麻了,心想随便来个谁,救救我。
    裴祯元终于松开了她,戚卓容立刻连退十步远,与他拉开距离。
    她头疼地想,这男孩儿大了怎么会变成这样,管都不知道怎么管。早知道他会长歪成这样,就应该多给他安排点和贵女们相处的机会的。
    “陛下。”她朝他端正行了一礼,“我对陛下,只有姐弟之情,绝无男女之情。我已非督主,亦非掌印,现下只是白身,总要离陛下而去。”
    裴祯元也终于略微正色起来。他掩了掩衣襟,道:“戚卓容,说出这话,你自己不觉得羞愧吗?”
    戚卓容顿时哑然。
    她知道他在指责她屡屡出尔反尔。当年陈敬案后,她跟他说她要辞官,他答应了,结果后来去了一趟顺宁府,她又改了主意,回来了,还振振有词说自己一定会留下。
    “你不是说,你不甘心躬耕田庐吗?你不是说,浪费一身本事,若无用武之地,实在可惜吗?”他瞧着她,“眼下你又在说什么呢?”
    “身份已被揭穿,等到案子一结,我总不能再继续待下去!”戚卓容道。
    “很久以前,朕曾经想过有朝一日,要让你堂堂正正以女官的身份立在朝堂之上。”他眼睫微颤,“但现在,朕不这么想了。朕要让你立在御阶之上,与朕平起平坐——戚卓容,你该不会以为,朕让你当皇后,就是让你执掌个无人的后宫罢?”
    哪怕已经料到,但听他亲口郑重说出,戚卓容还是不由绷紧了身体。
    他的情义,让她感到沉重。
    见她迟迟不说话,也并不显愉快的样子,裴祯元放软了语气,问道:“你究竟为什么一直要拒绝?你明明不讨厌朕,甚至很喜欢朕,为什么不能试一试?你既然说同朕有亲情,别人家的夫妻日久相处,最后也都成了亲情,我们这难道不是已经提前到位了吗?”
    戚卓容无奈道:“陛下,话不能这么说……”
    “你若是对朕没有半分男女之意,那为何朕轻浮待你时,你却并没有真的动怒?你之所以推拒,只不过是因为所谓的‘规矩’罢了!倘若是随便哪个男子这样待你,你难道也是一样的态度吗?”
    他们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她哪怕说得再难听,他都知道,她其实并没有真的动怒,她只是被吓到了而已。
    “那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陛下!”戚卓容疾言,“陛下八岁便在我身边,陛下的衣服是我伺候穿的,陛下的被子是我伺候盖的,陛下小时候就喜欢抱着我不放,是以哪怕陛下都已弱冠,再这样待我,我也很难觉得陛下是真的轻浮!陛下只不过……”她声音低下去,“是在撒娇罢了。”
    听到“撒娇”二字,裴祯元有一瞬的尴尬,但他很快掩饰了过去,道:“既然已经习惯,为何不留在朕身边?你难道还觉得,今夜过后,你能隐居田园?本来朕并不打算夺你的官位,朕是天子,他们再反对也是朕说了算,可你偏偏还自己挂了冠,你让朕还能如何挽回?”
    戚卓容闭了闭眼。
    他所说不错,她眼下,确实是进退两难。留在他身边,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是裴祯元不会让她以皇后之外的身份留下的。
    就像他是那样地了解她,她也是如此地了解他。他金口玉言,既然说了,便一定要做到,不撞南墙绝不回头。
    年轻人的爱意是这样炽热、纯净而磅礴,就像他说的那样,他的眼里只有她,可是这让她感到害怕。
    她对他没有那样热烈的爱意,他所渴望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而她早已过了最激情澎湃的年纪。只有那些世家小姐,才会对他报以最热切最憧憬的目光,期待着帝王之爱的降落。
    她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一个人。
    父母的相处,在她看来更像是举案齐眉的亲情,而她走得近的人,梁青露、司徒马、履霜、芥阳,乃至东厂的那些下属……统统没有过爱人的经历。
    两厢沉默许久后,裴祯元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重新站了起来,朝她走来。
    戚卓容警觉:“你干什么?躺回去!”
    “戚卓容,你知不知道,你一边关心,一边拒绝,真的让人很难受。”裴祯元一步步走来。
    戚卓容实在受不了这个古怪的气氛了,她头也不回,夺门而出。
    殿外的雨还在哗啦啦地下。
    门口的小太监迟疑道:“戚公公?”
    戚卓容指挥他:“进去,把陛下伺候歇下。”
    “是。”
    过了一会儿,小太监愁眉苦脸地出来,说:“戚公公,陛下说,您要是不回去见他,他就不睡。”
    戚卓容:“他有本事就一直别睡!”
    说完就气冲冲地回了自己屋。
    一推开门,一股浓郁酒气扑面而来,她震惊地望着不知何时回来的司徒马,只见他抓着芥阳的袖子,一边饮酒一边悲泣道:“我掏心掏肺地对他们,结果他们把我当什么!一个是女扮男装,不告诉我,另一个早发现了她女扮男装,也不告诉我!尤其是陛下!装得可真好啊!要不是他今日要立后,我都还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我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这么久!我算什么啊——”
    第113章 已经被他衔进了唇间。……
    芥阳试图把袖子从司徒马手里抽出来,失败了,只能尴尬地看着门口的戚卓容。
    而履霜则神神秘秘地关上门,把她拉过来坐下,问:“听说陛下要立你为后?”
    戚卓容:“……”
    履霜一看她这反应,双眼噌地亮了:“天啊,真的吗!真想不到陛下原来是这种人……”
    戚卓容扯了扯嘴角:“你怎么这么兴奋?你不是跟我说,天下男人都一个德性么?”
    “这能一样吗?”履霜说,“他是你一手带大的,他要是有问题,你不得早就废了他?况且他都能为你挡刀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戚卓容扶额,叹息一声。
    她怎么都忘了,还欠了他一条命债的事。
    完了,这下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了。
    喝大了的司徒马一转头看到戚卓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戚卓容!你还好意思回来!耍我很好玩是吗!我把你当兄弟看,你就这么对我!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我难道像是会泄密的人吗!”他松开了芥阳的袖子,转攻戚卓容的袖子,扯着她的袖口擦眼泪,“我若早知你和陛下是一对,我哪会没事往你们跟前凑!我就想不通了,到底有什么好瞒着我的……”
    司徒马吱哩哇啦地哭着,戚卓容用尽全力才把自己的袖子拯救出来:“不要造谣!我和陛下什么关系也没有!”
    芥阳头疼道:“他住哪儿,我扶他回去罢。”
    戚卓容指了个路。
    司徒马还扒着门不肯走,哼哼唧唧地说:“戚卓容,不过话说回来,你是这个。”
    他朝她比了个大拇指。
    戚卓容啪地踹上了门。
    门外还能听见司徒马心有余悸地抱怨:“你看到没有,这种女人,除了陛下,谁吃得消。”
    芥阳:“行啦,司马大人,少说几句,我送您回去。”
    二人的声音逐渐消失在了雨声中。
    戚卓容伏在案上,看着酒壶里还剩的一点酒,摸了个干净的杯子出来,给自己斟了一杯。
    履霜坐到她对面:“怎么啦,不高兴?”
    “谁能高兴得起来?”戚卓容疲惫地撑住额头,“刘尚书今夜死于非命,我又当众被人揭穿身份,陛下还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我还能怎么办?”
    “我听司马大人说,你如今算是白身,是吗?”
    戚卓容饮了一口酒,点头。
    不知道这酒是司徒马从哪收藏的,很像他们男人爱喝的口味,一口下去,烧辣辣的,却又浑身裹满暖意。
    “既是白身,刘尚书之死与你又有何干系呢?”履霜说,“反正你也查不了。”
    戚卓容脸上浮出郁色:“我本就查不了——这是刑部的案子。但我今日本来是打算审一审宋长炎的……”她将对宋长炎的怀疑说了,说到最后不免恨恨,如今自己已经没有理由再去审他,不知道裴祯元和东厂其他人能不能审出来。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试着接受陛下呢?”履霜托腮,“我不是逼你的意思,我只是想,你和陛下多年情分,他又许了你皇后之位,你应该也不讨厌他罢?当了皇后,岂不是比东厂督主权力更大?”顿了顿,她道,“陛下的这个皇后,应该能干政罢?”
    戚卓容头又开始痛:“能。”
    “那不就行了。”履霜轻松起来,“要是不能干政,那他可就是一点诚意都没有。堂堂督主,岂能做那笼中之物?”
    “这不是干不干政的事……”戚卓容试图和她解释,“我对他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夫妻,夫妻!你懂吗!”
    “我是不懂。”履霜说,“我早就对这世上的男人不抱希望啦,但是今日听说陛下当众说要立你为后,又早知你是女子,还肯为你挡刀,我觉得也不是不能试一试。你们俩这么多年相处,除了没有夫妻生活,我瞧着和夫妻差别也不大。”
    戚卓容青筋一凸:“关履霜!”
    “好啦,不和你开玩笑。”履霜压住她的手,“我只是觉得,皇后这个位子,不要白不要,你这么多年要权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完成你的追求吗?眼下有比东厂督主更好的选择,有何不可呢?何况那个人,你也并不讨厌。退一万步讲,你若是真以白身出宫,小命都难保。”
    履霜起身,披上外衣:“不过我也就这么随口一说,你的事,还是得你自己作主。我就不多留了,你慢慢想一想。”
    门开了,门又关了。
    戚卓容一口一口喝着闷酒。
    等喝完这壶,睡一觉起来,她便成了无处可去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壶酒终于见了底,而此时,房门也被人敲响。
    小太监在外面颤颤地喊:“戚公公,陛下还不肯歇下。”
    戚卓容:“……”
    冤家,一定是上辈子的冤家,这辈子找她讨债来了。
    她满腔邪火,开了门,连小太监伸过来的伞都不接,径直踏入了雨中,而后推开寝宫的大门,又反手重重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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